思华年 第76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翠金!”沈如慌忙打断她的口不择言,这绣庄里如今的小绣娘都是生脸,并不知道阿绫的过往,只当他是沈如早年的弟子罢了。

  翠金自知失言,赶忙岔开话题:“可,他若是想赚银子,为何要设个名额限数呢?多接些绣品不好吗?两个挂屏,两个台屏和一个雪牡丹仙鹤的四扇落地曲屏,这些东西有老师你帮忙,他三四个月就能赶完吧?干嘛叫人家等到明年入夏再来啊……”

  陈蔚会看眼色,替众人续了一壶茶,又从厨房端来了几块糕点给大家充饥。

  如今元宝在素阳的面铺改成酒肆后,不那么繁忙,阿绫留了陈芸在身边教她刺绣,又特意送了陈蔚过来学织锦的技艺。自打父亲亡故,姐弟俩做过不少体力活,如今有机会学一门能看家的手艺,很是珍惜。

  少年替翠金满上茶:“翠金姐,阿绫公子说,物以稀为贵。若大家一窝蜂都拿到了,很快风头便过了,这事得慢慢来。”

  “嗐,我懂。”翠金一口气灌下了茶,翻了个白眼,“就是叫人眼巴巴看着,等着,排着,抓心挠肝地吊着。胭脂铺子也这样,说得从玫瑰开始养起,一个月就能做出那么几块,赶着月头那两天去抢,抢不到还怄得慌。唉,这两年不见,也不知阿绫怎么就学得这样精明。”

  沈如捏着水头上好的镯子没说话。

  阿绫“死而复生”,她实在高兴,却又总觉得那孩子哪里不一样了,不只是长大了,沉稳了那么简单。

  “阿嚏……嚏……”阿绫打起喷嚏来动静不大,却总是一连串七个八个的。

  元宝吃吃笑了几声:“定是有人骂你。”

  阿绫直起腰,揉了揉鼻子,无奈叹气,如今有理由骂他的人多了。比如老师和翠金,他诈死这么久,叫人家白白伤心。比如玉宁的达官显贵,骂他是黑心商,一个挂屏敢卖二百两。

  “都不反驳我一下啊?”元宝自觉没趣,“说不定,是有人想你了呢?”

  阿绫微微一怔。

  他们从玉宁回来正赶上中秋夜,刚一进门陈家妈妈便兴高采烈报喜:“昨日官府下了告谕,八月下忙农桑赋减半!我算了算,桑园这下子能省不少呢!”

  “哈?这么突然?”元宝一边眉毛挑起来,招呼着陈芸一起,将他们从玉宁带回的整整辆车丝绸绣线挪下来。

  恰逢熊毅跟船出海回来,也颇为不解:“今年年景这么好,没旱没涝,也没闹虫害,为何啊?”

  “说是皇宫里,太子妃两个月前平安生下一对龙凤胎!听说又是早产又是难产的,险些一尸三命。”陈妈绘声绘色,仿佛亲眼看见一般,“在胎里才待了七个多月啊,生出来都不会哭的,这可是皇长孙啊,出了事不吉利的。太医们忙活了两三个月才确信能活,好歹是母子三个都平安了。这不皇上一高兴,就普天同庆了呀!”

  话音刚落便听咔嚓一声脆响。

  众人往阿绫的方向看过去,陈妈妈愣愣问:“什么声音?”

  阿绫回过神,笑着摇了摇被他捏出了裂隙的扇骨:“没什么,这贝母不大结实……断了一片。”他收起贝母扇骨到怀中,低下头,着手帮忙搬东西。

  “啧,这种东西又贵又脆,只能显摆显摆,倒不如纸折扇实用的。”陈妈妈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哎呀陈妈你不懂,咱们家公子这么年轻,出去见客人谈生意,你不穿带些好的,别人不拿正眼看你的。你忘记前年买地的时候,那些人是怎么狗眼看人低的……”元宝推搡着陈家妈妈进了屋。

  “公子,我来吧。”熊毅拦住阿绫。

  阿绫摇摇头:“熊毅哥你别动手了,歇一歇吧,在海上漂了大半个月,辛苦了。”

  “也不算辛苦,就是,在船上吃不上什么好的,想得慌。一下船,便钻去酒肆的厨房里头,偷了几筷子剩菜。”熊毅轻轻活动着右手,伤老早就好了,可这手却再也不能恢复如从前,一辈子都别想拿刀提剑。

  “偷?”阿绫忍不住笑了,“那糯米藕是元宝昨晚特意替你做的,还有炝拌笋尖和酱萝卜。她知道你在海上只能吃些鱼虾海货,留的都是素的。”

  熊毅欲盖弥彰地搓了搓手,没搭茬,倒是问了他一句煞风景的:“公子你……没事吧?”

  阿绫的笑容没能维持住,他弯腰搬起一箱丝线往罩房里走,熊毅见他不答话一脸担心地跟在他身后。

  “……这也算是喜事了。就是辛苦太子妃了。”阿绫叹了口气。

  “说不定,殿下他也不是自愿……”熊毅的安慰实在蹩脚,“可他毕竟是太子,总要替皇族留下继承人,这也算是职责所在,公子不必……”

  “我倒希望他是自愿。有个自己的家,每日下朝,有温柔贤妻等他一起用饭,诉一诉苦闷,再一同安寝。太子妃知书达理,就算他前朝遇上了难题,也能为他出谋划策一一化解。现下又有了一双儿女要教养,晞耀宫很快该热闹起来了吧……毕竟小孩子最爱吵闹……”

  阿绫坐到木箱上,抬起头看那一轮中秋盈月,脑中不禁浮现出原本冷冷清清的晞耀宫,当初自己还拿它比广寒,如今该是被云珩一家人的欢声笑语填满。

  欣慰之余,一丝酸涩不合时宜地冒头,他心里矛盾万分,云珩能放下过往是他最期盼的,也是最不想知道的事。

  他始终还放不下云珩那一句“你等着我”,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等云珩为一个已死之人空守誓言吗?

  阿绫下楼,走到塞满酒坛的地窖。奶奶的秘方传给了元宝,去岁开始忙养蚕的时候,他们便把先前那间又辛苦利又薄的面铺子收了,改成酒肆,名作“元闲阁”,雇了小伙计和老账房看顾着,如今这酒只小量放在店里售卖,大头都订给各个酒楼食肆了,月盈是过去面铺的四倍有余。

  阿绫挑了个小瓮,提到院中,撕下封口的撒金红纸笺,上头是新取的酒名,丹枫。

  中秋过后,枫叶染红,正是这酒出窖的日子。

  其实下定决心离开皇宫的时候,他就没再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从云珩那里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人生充满了不得已,不能贪得无厌,连太子都是如此,何况他在在那人心中已是“逝者”,所以那句“你等我”,早就不能作数。

  想到这里,阿绫稍稍释怀,至少,他“死了”三年云珩才有了孩子,还是早产……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并没有被很快忘却?

  喝到懵然,他似乎被谁扶进屋子,半梦半醒间那人似乎就坐在他床头,伸手替他拉被子。

  阿绫默默抓住他的手,喃喃道:“云珩啊,你免了我这么多税赋……说不定明年,又或者后年,老师的绣学就有着落了……到时候,阿栎的孩子就不用再像我们一样辛苦,为了生计发愁,想读书就读书,不是那块料的话,就继承绣庄与绣学……”

  可云珩此刻却不在晞耀宫。

  北方战事正式告捷,太子殿下在刚上任的刑部右侍郎兰少羽的陪同下,策马北行五十里,绕过菩提山,迎接凯旋而归的五皇子云璋,以及押运在囚车中的,前镇北军统帅徐鸣。

  这徐鸣正是云璿外祖家的亲舅舅,定国公的独子。他们徐家镇守北疆三十余年,重兵在握,连天子都要忌惮三分。

  “云璿怎么样?”兰少羽不免幸灾乐祸,“母舅家这个大靠山落了马,他日后还拿什么找你麻烦?怕是只能用那几百府兵造反了。”

  云珩轻笑,跨上马背。

第110章

  一年前,太子第二次向瑞和帝谏言,如今太平盛世,北方关外部族势力日渐薄弱,而安国公的驻北军照旧年年征兵,导致军队过度庞杂,每年粮饷耗费巨大,抵驻南军的两倍有余。兵士无仗可打又懒于操练,战力不足空耗朝廷饷银,叨扰地方百姓,冗兵问题刻不容缓。

  可就在今年开春,朝中几经商议,瑞和帝终于决定裁军之时,北方居然起了乱子,驻北军来报几个部族联合攻打边境城池,裁军的事便搁置下来。

  “哎说真的,你是不是提前得了军中什么人的消息,才举荐云璋随军暗中调查的?”兰少羽骑马跟在他身边问道。

  云珩摇头:“倒不是。我军中无人,可安国府有人。那部族首领的妹妹被徐鸣悄悄收做小妾才几年,据说还生了个宝贝女儿,两边也算有姻亲,怎会无缘无故轻易兵戈相向?且平日里部族引起的骚乱,通常半月之内便能平息,可此次对垒居然拉锯了月余还未有结果,最可疑的是,双方却都未有大损耗……父皇年纪越大就越谨慎,竟信了什么部族天降煞星的传言……”

  “所以你就派了最莽撞的云璋上前线?万一是真的呢?万一部族首领真的养出个煞星,听闻他那小儿子以一当千,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兰少羽啧了一声,“你这兄长够狠心的。”

  “就算是真的,云璋也未必不敌。况且徐鸣自己没事,自然也不敢让他出事。只不过……”

  “只不过五皇子他违抗主将命令,趁乱私自斩杀了那‘煞星’,部族群情激奋,战事弄假成真。”兰少羽哈哈大笑,“云璋可真是歪打正着。”

  “这倒不是。”云珩轻笑,“是我教唆他动的手。且……此次徐鸣将军以千两黄金贿那部族首领,双方协同起一场假战事骗取朝廷饷银避免裁军,定是听取了什么人的建议。”

  “嘶……给他出主意的,该不会也是你的人?”兰少羽恍然大悟。

  “哪有。是士兵舍不得俸禄,不愿被遣散,日日祈祷能来一场战事,这不就启发了我们英睿的徐大将军么。可说到底,纵底下的骚乱声再大,他做不做,具体花多少金,与谁里应外合,都是他自己拿主意,怨不得别人。”云珩漠然一笑,目光放空,盯着黑黢黢的远方,看得兰少羽脊背一凉。

  云璋带着几个近卫连夜行军,马跑垮了便换一匹,先大部队近一日到达京城北。

  云珩与兰少羽等在菩提山下,才入夜便看到远处一小片跳动的火光穿林而过。

  “你怎么知道他等不及明日进宫?”兰少羽不情不愿,掏出张银票递给身边的太子殿下。

  云珩瞄一眼:“说好的百两金,怎么成了百两银。”

  “啧,行行行。全当给我小外甥们随礼了。真是的……明日给你送到宫里去。”说完,他替云珩牵住覆雪,“你陪他坐车吧,第一次上战场,他定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说。”

  “臣弟参见太子殿下。”云璋翻身下马,亮银色铠甲在夜里尤为耀眼。年轻的将军风尘仆仆,眼神却坚毅炯朗,并不显连日奔波的疲态。

  “快起来。”云珩将他扶起,发觉随军半年多,云璋壮实了不少,“辛苦了,先上车。”

  在车中坐定,云璋才有功夫卸下沉重的铠甲:“哥你怎么不在宫里等我。”

  木棉掏出帕子,拿水浸湿了毕恭毕敬递给五殿下。

  云璋接过,咧嘴笑笑:“木棉姑姑,怎么这么见外。”

  云珩拨着手中玉念珠,歪头一笑:“她这是守规矩,襄王殿下。”

  “嗯?什么?什么王?”云璋拿湿帕子胡乱抹干净脸。

  “你这一走半年多,宫里出了不少事。前些日子,云璿刚削了爵位,他如今不再是睦王,只是个普通皇子。而你。”云珩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次立了军功,父皇已经拟好了封号,也准了你出宫开府,襄王殿下。”

  云璋一愣,似乎没有加封爵位的喜悦,只是错愕:“我出宫……开府?”

  “嗯,眼见着就要及冠了,也是时候自立门户,娶妻生子。父皇已在替你掌眼,大概想借着你封王大典顺带指个婚吧。”

  “不……我,我还不想成婚……”云璋咕哝一句,继而低下头揉搓着沾了汗水和灰的湿帕子,若有所思。

  云珩没做声,静静看着他,没有问为什么。

  从他在晞耀宫后院看到那几只旧纸鸢时便猜出了为什么。

  “咳。不知你的消息没,两个月前……”云珩缓缓开口,“容儿生下一对龙凤胎。”

  云璋猛地抬起头来,惊诧地结巴起来:“龙,龙龙凤胎?我,可,可我离京的时候还没听说……怎,怎么这么快……”

  “诊出来的时候,胎像还不稳,特意没走漏风声……”

  五殿愣了愣,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六月……六五四……十二,十一……去年十月?这,哥,女人怀胎要九个多月……没错吧?”

  太子殿下点点头。

  “可,你不是一直没碰……”云璋忽意识到自己失言,倏然咬紧牙关低下头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缓了许久,才重新开口,“恭喜太子殿下。”

  “是她告诉你的?说成婚之后,我并未与她行房?”云珩靠在车窗边,从手腕上拆下饶了几圈的玉念珠摆弄着,看够了他的窘迫才开口。

  云璋用力摇摇头,方淳容什么都没说,是那一夜他自己发现的,发现她与太子成婚许久却依然是完璧之身。

  去岁小雪那日,正赶上京城落了初雪。家宴结束后,太子殿下硬要拉他去晞耀宫,说要与他把酒到天明。可他喝着喝着,眼前的太子不见了,变成了方淳容。他们太久没见了,贵为太子妃的方淳容头上戴的居然是一只海棠木簪,那是几年前的夏天,他在行宫的树上随手用匕首替她削的,那时他们几年见一面,可与他相关的每一样物件,方淳容都好好的保存着。

  海棠花木离枝子早已枯萎,如今这只是工匠仿制的,与当年那树枝子一模一样。借着酒意,他抽出了姑娘髻间的木簪,乌黑的发丝倾泻下来,轻轻覆盖住他的手臂和方淳容的半张脸,他抬手替她将头发撩到背后去。

  半梦半醒,他好像亲吻了他的姑娘。那个自小就时不时出现在夏天里的姑娘,喜欢静静看他鬼画符,陪他拿石头摆军阵,看他大闹行宫的姑娘。他始终不懂,连宫女太监都不爱搭理的野蛮皇子,这个大家闺秀怎么会始终对他不离不弃。

  “她没骗你。孩子们早产了两个多月。推一推,差不多是小雪的时候。”

  云璋一怔:“早产?那她!”他一把抓住云珩的手,没修剪的指甲掐进了手背生疼。

  “大小都平安。”太子殿下不慌不忙掰开他的手,“恭喜啊,襄王殿下。”

  五殿下瞳孔骤缩,浑身僵硬,噗通一声仿佛要把马车的地板跪穿:“我!我没……我……殿下!不关她的事……是我……是我喝醉了……太子若要责罚,就……”

  云珩轻轻叹出一口气:“紧张什么。那晚,是我故意将你们单独留在殿中的。”

  这秘密云珩守了好久。

  他在书房中发呆的时候,常常从窗子里看到纸鸢自后殿越过琉璃屋顶,飘到蓝天里去。

  人家家的姑娘喜欢放凤凰啊,花蝴蝶之类,而方淳容的纸鸢上尽画些没头没脑的东西。木剑,海棠,怪石,粽子。

  直到某一天,他抬头看到一只长着蝎尾的金瓢虫被放上高空,猛然就想起些往事。

  云璋八九岁时,还独自被扔在行宫里,每日上房揭瓦。那年冬天冷,皇爷爷大手一挥带他们去行宫避寒,一行人走在花园水榭里一路赏美景,行至八角亭预备喝一盏茶休息片刻,却赫然发现地上,石桌上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瓢虫,巴掌大小,每一只瓢虫都生着突兀的蝎尾。

  胆子小的公主们当即惊叫,皇爷爷怒而问责,始作俑者云璋就那么顶着一身彩墨脏污,抱着一叠画到一半的纸张,被推到了人群正中。

  看顾的嬷嬷与太监都赏了板子,云璋自然也要接受惩罚,皇爷爷罚他亲自将八角亭清理干净恢复一新,别人不准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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