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75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尝尝看啊。”元宝对他举杯。

  阿绫一瞬间想起云珩的话,酒要慢慢尝才好。

  他忍不住笑了笑,缓缓倾杯浅酌,顺滑的酒液初入口极酸爽,激得人眉毛眼睛鼻子都不禁皱到一起去,可咽下后,唇齿间的余韵却是一股甘甜。

  “奶奶酿酒的手艺真好。”阿绫对众人举杯,一口接一口,酒盏没多久就见了底。

  元宝伸手一指屋后:“因为那几棵桑树,不是普通的桑。我奶奶从北方家乡带来的,它们原该长在雪山下。奶奶远嫁过来,带了好多树种,可换了水土活不好。后来爷爷想办法用本地桑嫁接而成,结出的果比在雪山时更大更甜,所以每年夏天桑葚熟了,奶奶都会摘来酿酒,埋到土里酝酿一整个秋天,到这个时候再挖出来喝。这两年一到霜降我便搬两瓮到店里卖,大家都喜欢,可惜多了也没有。”

  阿绫瞄了一眼那月下莫名闪着光的叶片,边听边将木勺伸进瓮口。

  “公子……”熊毅捏住他添酒的手,“先吃菜再喝吧,不然容易醉。”

  阿绫没做声,只轻轻挣了挣手腕。

  “让他喝吧。”元宝瞥了一眼,往他盘子里布了几块炖软的白萝卜和炸酥的黄鱼,“明日又没什么了不得的事,醉了便醉了,反正有空屋睡。”

  老人家睡得早,几个小的一起收拾了碗筷,最后只剩阿绫一个人靠着酒瓮边喝边发呆。

  “熊大哥……”元宝从厨房的窗子往院中看,“他在京城……是不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熊毅擦盘子的手一顿:“别瞎猜,哪有什么心仪的姑娘。”

  “怎么就是瞎猜!你看他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分明就是害了相思病啊……”姑娘叹了口气,“我们少爷,从小就不爱哭不爱闹,问也只说没事,若不是实在伤心,他不会叫旁人看出来的。”

  熊毅不置可否:“丫头片子一个,装懂。”

  “我不懂,你懂?”元宝努努嘴,“不说算了,等吧,等个一年半载,总会好的。只是,他总也睡不着,我担心他身子先撑不住……哎哎哎!他是不是不大行了!”姑娘一个箭步冲出厨房,赶在他倒地之前撑住他。

  “这种酒,他喝超过三杯就会开始糊涂,刚刚,八九杯总有了吧。”熊毅不慌不忙,单手将阿绫一条胳膊挂到自己肩上,跟姑娘一起扶住他,“你不是他的贴身丫头么,这都不知道?”

  “我跟少爷分开的时候他才十一岁!还不会喝酒呢……”元宝咕哝道,“走吧,让他去睡。难得这么早。”

  酒既酸又甜,喝多了连梦都是甜的。

  没有污秽的血肉,没有刀尖的冷光,没有厉鬼的质问。

  梦里温暖又干净,睁开眼睛是云珩支着脑袋侧躺在他旁边,噙着揶揄的笑,伸手刮他鼻尖:“醒了?才喝了几口就不省人事。”

  “还不是你硬要我喝……”阿绫心里委屈,向前拱进他怀中,眼泪决堤,痛哭失声,“都怪你……”

  “好,怪我。阿绫不哭了。”他的太子殿下低头轻吻他的眉心。

  “若不是你,我不用这么狼狈地离开京城,不用这样担惊受怕的过日子,不会有人为我而死,更不会……亲手杀人……我杀人了云珩……可即使杀了人也没能救下小钱……”

  云珩紧紧抱住他:“不是你的错,是他们草菅人命。即使阿绫不杀他们,我也要杀了他们的。”

  阿绫抽噎着,额头用力顶着云珩的心口,恨不能钻进去。

  若不是你,我不必体会百般温柔千般呵护,那即使余生没有你,我也不必这样难过。

  云珩,你那么痛恨孤独,是不是也想我了?

第108章

  不知是不是梦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的缘故,阿绫这一觉足足沉睡了七八个时辰,他许久没体验过这样平静,甚至舍不得醒来,睁眼外头已是艳阳高照。

  他抱着被子回味了一番梦境,依依起身,洗漱穿衣推开门。恰逢熊毅从院外进来,后头还跟着牵马的陈蔚。少年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马匹,兴奋不已却又手忙脚乱。

  阿绫定睛一看,人和马背上都挂满了行李,两人竟是把他们所有的家把什都搬来了。

  “今天一早我帮他们把两坛桑葚酒搬到店里去,顺便回去收拾了东西。还有三日咱们那院子就要满期了。昨夜元宝提议,说叫我们住到家里来,不要再花银子续租了,我今日便做了主,把院子退了。”熊毅放下东西,这就要将绣架给他搬进屋子。

  “这怎么行!”阿绫慌忙拦住他,元宝助他良多,他哪里好意思再厚着脸皮住到别人家中。

  “不白住。”熊毅笑了笑,“她说,上个月陈家的桃树才产了今年最后一批水蜜桃,如今该丰产后施肥了,施了肥还要清园,陈家妈妈这年岁也大了,一个人做不来。原本呢,他们几个小的是要关了店回来帮忙的,但现下有我在,这活就由我来代劳了,叫他们能安心顾店。”

  “可你的伤……”

  “我的伤好的差不离了,右手用不了,还有左手在呢,做做这些简单的活没什么大碍。”熊毅示意陈蔚搬东西,少年赶忙将背上的包袱放到屋内的桌上。

  “熊大哥,那你们慢慢收拾,我得回店里去帮忙了。”

  眼见已成定局,阿绫也只好力所能及替奶奶和元宝分担些家事。老人家总是一副安定祥和的样子,相处久了阿绫渐渐被感染,先前那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慌与浮躁渐渐平息,终于可以静下心来集中精神。阳光好的时候,他把绣架挪到院子里,老人家喜欢看他刺绣,一老一少一坐便是一整日。

  一早,元宝的奶奶站在桑树下,垫脚拽上头零零星星的叶子。老人家的背早就佝偻起来,阿绫见状忙跑上前:“奶奶,是要摘叶子吗?”

  老人家笑着点头,露出发黄的门牙和黑洞洞的缺损。

  阿绫将这几棵树上最后一些还未发黄的叶子尽数扯下,叶片并不是他见过那般油亮,暗绿色覆着一层薄薄的绒毛,近看反射出淡淡银光,阿绫没见过此种桑树,怪不得酿出的酒味道那么特别:“奶奶,要桑叶做什么?”

  奶奶丝毫不见外,拉着他的手进屋。

  桌上摆着个竹片编的笸箩,堆满树叶,上头竟是十几条蚕宝宝。看状态,至少也是蜕过三次皮的四龄蚕,再蜕一次便可以进入结茧期。蚕茧虽小,可一枚上好的茧可缫出两三百丈丝线。

  “这是?孵出来了?”他和熊毅搬进来的当天,他打扫院子时发现了桑叶上的蚕卵,奶奶不忍心丢,便带回了屋子里。

  阿绫伸手摸了摸精神的蚕宝宝,但胸足有力地吸附到他的指腹上,他捏了一片新鲜的桑叶送到小家伙嘴边,没多久就被啃出个小缺口。他有些困惑:“奶奶,元宝说,素阳没有秋蚕,可这都快入冬了,它们体型小归小,但还是很精神啊……”

  “是没有,有七八年连蚕卵都没见过了,冷了不好孵。我也没管他们,那么多卵,也就出来这几条。”

  奶奶侧身,小心翼翼绕过桌子坐到榻边,从床头小几上倒了杯茶水喝。老人家节俭,屋里老旧的物件都舍不得扔,挤得这卧房实在局促,那笸箩又大,往桌上一摆,连茶壶茶杯都没地方搁,和烛台一起放在床头矮桌上。

  老人家手抖,看得阿绫惊心惊肉跳,生怕她拿不稳那杯子直接翻在枕头上。撒了水还是小事……就怕夜里喝水碰倒了烛台,到时候烧了东西烫了人,得不偿失。

  “奶奶,不然这蚕放到我屋里吧。您还是把东西都放回桌上来。”阿绫提议。

  他的屋子里没什么东西,衣柜,窄榻,一张方桌,如今又添了绣架。

  吃过晚饭,阿绫继续绣那四合如意形的紫藤云肩。

  在店里忙了一日,元宝累得睁不开眼,临睡前不忘拿了个小锦袋给他,见他正绣着腾不出手便直接替他放到桌上:“公子,给你弄来的珍珠粉。大夫说坚持个十天半月的,梦魇症多半能好。”说着,她取出袋子里比挖耳勺大不了一圈的小木勺晃了晃,又戳到晶亮细白的粉末中去,“不要多,一平勺就足够。今天的我帮你调了,睡前记得喝啊。”

  阿绫正凝神刺绣,动也没动:“好。”

  新劈了丝,阿绫觉得光不够亮,便回身拿来了桌上那一盏也放到窗边。

  待一根花藤收尾,夜已深。

  几日后,蚕宝宝们经过最后一眠,成为五龄蚕,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膨胀,这是要开始结茧了。他没有想到快要入冬的蚕居然还能结茧,小心翼翼将他们放到床榻下避光,直至结茧完成。

  阿绫捧着为数不多的几颗蚕茧瞠目结舌。

  十几只蚕死了大半,只结出四颗完整的蚕茧,不过葡萄大小。

  最令人吃惊的是,这茧皮有些许透明,不是纯白也不是米黄,而是附着了淡淡一层虹似的细弱闪光。他在造办处的时候见过不少珍珠,品相好的正圆大珠做耳坠,略次些的做发钗手钏,这蚕皮有如那些稍次的白珠,光亮细腻,晕彩清淡。

  他立即去厨房烧了开水煮茧缫丝,果真,这晕彩并不因开水冲烫而褪却,色泽由内而发。

  阿绫愣愣扯着缫好的丝线,心里只一个念头,捡到宝了。

  *

  沈如大惊:“所以……到底为何……”

  阿绫摇摇头头:“也许是元宝家的桑,也许是鹤眠山的水土。后来,我是等到了第二年春新生桑叶的时候,我们在鹤眠山搜集了不少蚕卵,约么上百颗吧,统统带了回去。待春蚕孵出,分了两批,一批用元宝家里的那几棵桑喂养,一批用普通野桑。”

  “结果呢?”

  “一边只能结出普通的茧,瘦小干瘪,缫丝不过几十丈。可元宝家桑树喂养出的蚕,却几乎个个结出这样特别的茧,缫丝长达百丈。”阿绫回忆道,“可树就那么几棵,喂养不了太多的蚕,想要更多的丝线,就得从种桑开始。”

  “那两口木箱那样大,你这是种了多少,养了多少啊……”

  阿绫笑了笑:“不少。后来我在鹤眠山半山上买了十亩林地种桑,前年四月得了第一批种子种下去,一直等到今年,树有一人高了,才开始搭建蚕棚养蚕。这一季就产出这么两口箱子大小的蚕丝罢了。”

  “十亩林地!”沈如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可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

  当初他与元宝是想将面铺典当筹款的。事到临头被熊毅拦下,从随身包袱里掏出十枚金锭。

  阿绫目瞪口呆,一两金换十两银,这么久了他都不知熊毅身上竟带着上千两银子。

  “你……”

  “自然不是我的。是……”相处这许久,熊毅对元宝自然也放下了所有戒心,和盘托出,“离京前殿下给的,他吩咐我替公子在玉宁置新宅雇下人用。若花不完,就兑成银票留给小钱,为公子应急用。”

  这些他自然不方便告诉沈如,便含糊其辞搪塞道:“虽说是十亩,可多是人家荒废的果园,不算太贵。”

  “那,还上了么?”沈如焦急问道。

  阿绫点头:“老师安心吧。其实除了这两口箱子里的丝线,我还带了件东西,想以绣庄的名义赠给春风楼。”

  熊毅从外头马车上搬下一只长而扁的大木箱,搬进了绣庄正厅,小心翼翼掀开。

  “这屏风我断断续续绣了四个多月。”阿绫弯腰,帮熊毅一道取出了里头的落地曲屏,支起在窗边角落。

  “嘶……”沈如倒抽一口凉气,屏住了呼吸。

  细碎的光芒闪烁流动,所有绣娘都不约而同放下了手中的绣活,目不转睛地盯着四面屏风徐徐展开,乌木细框不过两指宽,里头框住了如梦似幻的一树树琼花,双面绣的绣地薄透,光华流转于莹白似玉的花瓣,好似散发阵阵幽香,独立于江南晚春里,叫人想起 那句清雅非凡的诗——香得坤灵秀气全,蕊珠团外蝶翩翩。

  “老师?”阿绫等了许久也没人开口,小绣娘们更是个个呆住,大气不敢出。

  “啊……”沈如猛然回过神,凑近屏风细看,“你说……绣了多久?”

  “四个多月。第一批试验蚕结茧,都用在这屏风上了。”阿绫跟上去,指了指最大一朵花的淡金色花蕊,“原本想用金线做打籽,可又觉得太富贵,好歹这琼花被称作仙界花,染上世俗气难免味道不对,所以干脆去买了半壶金色的南珠,米粒大小的也不贵,就是穿孔麻烦,废掉了好些,不然也不用费时这么久。”

  “四个月……换了别人怕是要绣上一年。”沈如举手,隔空拂过一朵朵玉盘似的琼花,欣慰赞叹,“……为师如今是比不上你了。”之后她又摇摇头,“这话叫我说小了,阿绫,这玉宁,乃至整个天下,怕也没第二个人有这般手艺了。”

第109章

  作为名动天下的玉宁第一楼,迁址重开张当日,自然热闹万分。普通百姓围在楼外头,看两挂尝尝的炮花悬在楼顶,噼里啪啦炸了一地红。正午,知府大人并不能擅离职守,却也托人送来贺礼,掌柜伸手一拽匾额上的绸布,露出三个铜金大字,乃玉宁知府亲笔,春风楼。

  第一批进楼捧场的客人非富即贵,可饶是见多识广的乡绅名仕,走进门口也要愣上一愣。

  琼花屏风立在大堂正中,夺人眼球,独占风头。画面清丽雅致,技艺巧夺天工,等不及饭菜上桌,众人便纷纷追问这屏风的来源。

  当天傍晚,沈氏绣庄的门槛险些被踏破,沈如应接不暇,天黑透了才送走了知府家的管事,总算有功夫坐下来喝口热茶。

  翠金锤着后腰抱怨:“累死了,这一下午,什么活也没做。”

  沈如嗤笑:“你做一下午活,也不赶阿绫绣一针赚得多。还有你们!”她笑着点过身后正偷懒喘气的小绣娘们,“看到了没,若是手艺出类拔萃了,日后你们也能赚这么多!别学你们翠金姐,只会懒着。”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账台上一盘整齐的银锭,默默吞口水。白花花的二百两,抵得上整个绣庄忙上两三年的收入了,这还仅仅是一成定钱罢了。

  翠金早习惯了老师时不时的揶揄敲打,不以为然:“阿绫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一个单面玉兰挂屏收二百两,双面白孔雀圆台屏三百两!他怎么敢这样狮子大开口!”

  小绣娘们也咋舌:“没想到,还真有这么多人抢着要。”

  “他故意的,走前还叮嘱我不论是谁都不能有二价。”沈如转了转腕上的玉镯子,“阿绫说,显赫人家里,银子没有面子值钱,指着这稀罕东西撑门面呢,不贵他们反而没那么大兴趣。”

  “这孩子,官绅这些门道也通晓,定是当年在宫里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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