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71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半个月前,就是这么个凶神恶煞的人,赶了马车停在绣庄外头说想与沈老板一见。

  当日出面与沈如商谈的是个桃李年华的姑娘,似乎是姓袁,带了口木箱说是慕名而来,专程与绣庄谈一笔生意。

  沈如心下奇怪,玉宁的绣庄越开越多,她如今上了年纪自己做得少,带着几个资质普普通通的徒弟维持绣庄生计罢了,声望早不复从前,除了那些个老主顾,怎么还会有人慕她的名。

  她将信将疑蹲到木箱前,力气一沉掀开盖子,眼前倏而一亮。

  箱子里头装了满满的淡彩丝线,烈日下异常耀眼,光泽几倍于普通丝线。

  一旁的翠金惊讶地“啊”出了声,忍不住好奇凑上来,啧啧赞叹。沈如垫着帕子捏着丝线凑近了才发觉,这丝不是彩的,竟是乳白色,但自然光泽中伴有或粉紫,或蓝紫的淡淡晕彩,类似蚌壳的内部,团成一团,其色彩甚至能媲美成色不错的珍珠,稀奇至极,她入行几十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沈如轻轻将这彩丝放回原位,若有所思。

  玉宁大大小小的桑园不下百座,蚕农,丝线行,染坊,她多多少少都有些来往,所以这丝定不是出自本地:“敢问姑娘,是从何处而来?又是如何染色才有这般特别的光泽?”

  “沈老板,我从素阳来,家住在鹤眠山下的湜南镇,丝线是我家的蚕棚自产。”袁姑娘莞尔一笑,“不过,这丝线并未经过任何染制工艺,天然便是这样。”说着,她掏出两颗蚕茧递给沈如,薄圆的茧衣在掌中轻轻滚动,柔光流转。

  “嘶……是沈某孤陋寡闻了。只知素阳府以云雾茶与制盐闻名,倒不知,桑蚕竟产如此佳品。”她仔细检察蚕茧,的确未发觉染色痕迹,珍珠般的光彩果真是浑然天成,“敢问姑娘,是想怎么个合作法?”

  “不瞒沈老板,这丝线是头一批新货,眼下天下只此一箱,如今悉数交由沈老板。要绣什么,怎么定价,听凭您做主,销了货之后,我们五五分成便是。”

  沈如一惊,抬眸扫了一眼笑盈盈的年轻姑娘,不自觉挑起眉:“五五分成?”

  “是,另外,我家中正在以此丝绣制一曲面屏风,中秋那日,想以沈老板与绣庄的名义,赠与春风楼。”

  “以我的名义?”原本沈如还在惊喜这稀罕的丝线,一听这话心里顿时犯起了嘀咕。她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何况他们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先货后款五五分成已是离谱,居然还要借她的名义施恩赠礼。

  春风楼是玉宁最红火的酒楼,正搬迁整修,八月会重新开张,她一个久居素阳的小姑娘怎会这么清楚?这当中定然有些算计。

  正所谓无奸不商,沈如扶着箱子起身,问得不大客气:“姑娘怎么就奔着我这小庙来了,不如先去问问更大的绣庄布行?我这里承蒙老主顾不弃,勉强为生,不保赚的。”

  “久闻沈老板手艺好,人也诚信爽快,沈氏又是玉宁老字号的绣庄,有口皆碑。”袁姑娘丝毫没介意她的拒人千里,反倒相当坦诚,仿佛与她熟识已久。

  “袁姑娘远在素阳府,竟也认得沈某?”

  “……这……”袁姑娘一愣,不由自主扭头看了那赶车人一眼。

  沈如心中一沉,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她宁愿谨慎些,也不愿为了钱而惹祸上身。尤其是这两年,玉宁的丝织行当乱象频出,谁知这是不是哪家竞争者有心设局。这姑娘年纪轻轻不像是有什么城府,始作俑者必然另有其人,按兵不动才是万全之策。

  “姑娘还是不要着急下定论,玉宁的绣庄绸缎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至少货比三家嘛。”

  说完,她抬抬手示意对方自便,转身回到厅堂。

  这一晃半个多月过去,莫不是对方按捺不住回来找晦气了?

  沈如着急忙慌穿过院子,经过前厅里一张张绣绷,往大门外赶过去,几个年纪不大的绣娘纷纷放下手里的活望向她着急匆匆的背影,更有好奇的干脆和兰儿一起,追出门外一探究竟。

  才出绣庄大门,沈如一眼便看到了当日那位袁姑娘,她正扶翠金下马车。

  再看翠金,丝帕按在脸上拭泪,这才没一会子功夫,双眼鼻头都哭得通红。

  “翠金!”沈如喊她一声,生怕她受人欺辱。

  翠金闻声抬头,看见她竟忍不住瘪了嘴,眼泪哗啦重新涌了满脸:“老师……老师……”她三步并两步冲到沈如面前,抓着她的手泣不成声,“他……他……”

  “嗯?”沈如一边将她护在身后,一边如临大敌抬起头,“哭什么,不怕,有我……”

  她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僵住了。

  车厢里钻出一道修长的身影。那人着淡青素绡披风,隐隐透出里头的银白直裰,全身除了一只簪和一把扇再无配饰,俊雅出尘,那张脸更是叫人见之忘俗。

  他轻盈地迈下马车站定,而后远远望向沈如,明眸中兴起一丝波澜,转瞬即逝,化成一抹淡笑,少年人脸上常见的青涩莽撞被岁月悄悄带走,留下淡然沉静,一身从容。

  沈如浑身巨震,一瞬间心跳都恍惚停下,眼前随之一黑,被哭得梨花带雨的翠金一把搀住才堪堪站稳。

  伴着身后几个小姑娘兴奋的窃窃私语,他一步步走近,对着呆若木鸡的沈如拱起双手,深深鞠了一躬,久久没起身。

  “老师。”

  “你……你……”沈如盯着他的脸,目光锁定在那眉间一点朱砂上,心中汹涌澎湃,一句整话都说不出口,与翠金一样,当街眼泪便落下来,“你……你怎么……”

  “阿绫哥哥!”还是兰儿率先动了起来,小丫头飞扑过去,被一双臂弯稳稳接住。

  阿绫站在暌违三年多的绣庄门前,熟悉又陌生。

  “咳。公子?”袁姑娘跟过来提醒道,“不然进去说吧,人越来越多了……”

  阿绫回头,巷道里不知不觉多了好些人看热闹,多是些妇人女儿家的。

  “阿婆!快出来看!”有不谙世事的女童高喊,喊得阿绫心中一阵发毛。

  “老师,快进去吧……”翠金破涕为笑,抽抽搭搭催促道,“他再杵一会儿,明日全玉宁的媒人都要挤过来凑热闹了……”

第102章

  阿绫上楼给宋映柔上了柱香,看着一旁自己一尘不染的灵牌百感交集。

  “你啊!”翠金在他背后猛捶一记,边哭边将写了他名字的牌位收起来,“人好好的,怎么就不知道叫人捎个信回来呢!你知道当年我们……唉……”

  “翠金姐。”阿绫转身,无奈摊开手,“给你打,慢慢打,就是别再哭了。还指望你帮我劝劝老师呢。”

  “我帮你劝啊!阿绫哥哥!”兰儿在一旁美滋滋地牵上他一只手,“你不是被山贼给杀了么?我阿娘她们给你烧了好多纸钱呢,这下子都白烧了……”

  阿绫刮了刮她的鼻头:“是啊,都白烧了。”

  “那你到底为什么没死啊?”童言无忌,可阿绫却没有回答。

  他对元宝使了个眼色,姑娘心领神会,走到兰儿面前:“你叫兰儿对吧?我是你阿绫哥哥的……朋友……过去没来过玉宁,你知道,哪里有好吃,好玩的么?”

  “当然知道。”小姑娘不怕生,拍拍胸脯,“玉宁好吃的铺子我可都认得。不过……”她脸一红,颇有些不好意思,“我没有钱,不能请你……”

  元宝忍俊不禁:“钱我有啊,那就拜托你了?”

  等众人走远,翠金替他们关上门,下楼去了。

  宋映柔的灵位前只剩师徒二人,阿绫这才郑重跪在沈如跟前,磕了个头:“弟子不孝。”

  “你……快起来吧。唉……”沈如从刚刚就一直没出声,她靠在椅子里长叹一声,泪水又忍不住从眼角滑了下去。她急忙顺了顺胸口,好容易平息了情绪,扶起面这两年前就该“身死”的徒弟:“阿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师。”阿绫正色,“此事性命攸关,所以,我只能说于你一人听。事实上,当年我并没有遇上什么山贼,而是在京城得罪了人。他们为报复,不惜来玉宁彻查我的身世,得知我是叶静远之子,便立刻呈报皇上,下令秘密处决了我。我是施计假死,一路遁逃,这几年都躲在别处。”

  阿绫只字不提他与太子的过往,也不愿细说是怎样杀人逃命逃,只三言两语草草带过。

  “既然没死,为何不回来见我?至少,捎个口信也好啊……真是……”

  “老师,我当时并无完全把握,万一计谋不得逞,他们定会派人来玉宁寻我。到时不仅我插翅难飞,还要连累你和绣庄一个窝藏逃犯之罪,所以,我是万万不敢回来,也不敢走漏一丝风声,只能先寻了个没人认得我的地方待着……”阿绫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左右我也算不上什么重案要犯,想着再过几年,上头要么相信我死了,要么找不到我作罢了,事情平息后,总还有机会再见面的。”

  “那,你如今,能确保安全了么?京里那些人,不会再找你了吧?”沈如擦干眼泪。

  阿绫摇摇头:“……我也不敢确定,虽说这些年没人找我,但以防万一,我还是先叫元宝替我回来,出面与绣庄打交道,一是探探路,二也是想联络您……不想她被您拒之门外了,我也只好亲自过来,安您的心。”

  “她,她只说谈生意,也没提你的事,我是怕……”沈如略显尴尬。

  “谨慎些是好事。”阿绫笑笑,“所以,安全起见,此次我也不能久留,见一见你们就走。那个元宝,是我曾经在叶府的贴身丫头,还有赶车的那人叫熊毅,也是自己人,与我一同从京城逃走,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可以信赖。日后若是有事,我便叫他们替我跑腿。”

  “好,好好……那,那你如今住在哪里?这几年,过得可好?”沈如紧紧攥着他的手,满眼心疼。

  “在素阳,那是元宝的家乡。她自叶府赎身便回去了,先前和朋友一同经营面铺,现下在帮我。”

  “叶府赎身?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吧,你是怎么找到她的?”沈如不解。

  “这……就说来话长了。三年前,那个熊毅为了护我逃走受了重伤,我既不能回玉宁,也不敢堂而皇之带他去找大夫,只能骑着马悄悄沿着小路往附近的镇子走……”

  阿绫猜想若是有追兵,一定会往南走,所以他牵马驮着熊毅沿山路东行。

  路上先将剩下一具侍卫尸体稍作处理抛在野外,经过偏僻义庄,又高价买了两具横死镖师的尸身。

  其中一位镖师身后留下一对孤儿寡母,稚儿还不会说话。原先妇人不肯答应,说人要入土为安。可听到阿绫愿加价到三十两白银,当场就改了口。毕竟,逝者已逝,活人却还要糊口,三十两足够她养大儿子。

  阿绫又将已经停尸七天的镖师尸体分别扮成熊毅和侍卫的样子,连夜赶回先前的抛尸地,连同兵刃腰牌与所有随身之物一起扔在了那里。

  山野多兽,如今已是深秋,野兽们正活跃,忙着在腹内积存食物准备越冬,相信过不了两日这两具开始腐败的尸身便会面目全非。

  保险起见,阿绫又在附近逗留了两三日才重新启程。

  熊毅大半时间在马背上昏睡,阿绫怕留下蛛丝马迹,同一间客栈不敢留宿超过两日,一间药铺也只能进一次,北边天气冷不利于熊毅恢复伤势,他只能选择先往东,再往南,总之不回玉宁,哪里都差不多。

  就这么走走停停往复辗转了十来日,停在了素阳府最热闹的市集上。

  阿绫头一次来到素阳,虽说南边与玉宁接壤,骑马走官道不过两日路程,可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素阳北部多山,茶园遍布,盛产高山云雾。东侧临海,几个镇子除了渔船商船聚集的码头,更是有大片的盐田。加之地处连接南北枢纽,比起安适的鱼米之乡玉宁,车水马龙一派忙碌繁华。

  熊毅的伤因路途劳顿,高热时有反复,他们不能一直颠簸,东躲西藏。

  俗话说,大隐隐于市,此间人员流动杂乱,阿绫便在这南来北往的必经之道附近租了间简单的一进院,让熊毅能安心休养。

  那一日他独自上街采买,路过一间阳春面馆,一股正宗的玉宁味道扑面而来。

  阿绫不由驻足,在门前发了好一阵子呆。

  连日来,舟车劳顿,担惊受怕,草木皆兵。

  白日里好些,他一边要照顾熊毅,一边又要采买,喂马,寻找下一个落脚之处,忙碌起来时间过得飞快。

  夜里才最难熬,一合眼,梦中充斥浓稠鲜血与变形腐尸,那些因他而死的,他亲手杀死的,纷纷回来找他讨要个说法,混沌,黑暗,腥臭,他无法面对,又无处匿藏。

  惊醒时往往天还暗着,起初阿绫会趴在床边干呕一阵,明明每日都更衣沐浴,可他依旧觉得自己肮脏可怖。盯着整夜不敢熄灭的烛火,阿绫想阿栎,若是有个没心没肺的哥哥在旁边说说话拌拌嘴,就不会这么难熬了吧……

  他更发疯似的思念云珩,思念那个已经遥不可及的怀抱。

  日后,这世上再没谁可以让他这样倚靠。

  为了打消追兵的疑虑,阿绫把所有行装都留在了马车上,诸如云珩送的手炉、衣服、笔墨书卷,诸如自己随身的针线匣子和赏银。如今他手上也只剩下两根簪子。一支不可轻易示人的白玉蛟龙压在包袱底,还有一片橘子瓣大小的银杏叶静静躺在手心里,像凝了一口金黄的蜜糖。

  他握着簪子蜷缩回被子里,后背紧紧贴在墙壁上,一遍一遍,反复回忆云珩留给他的味道,桦烛香,柚子香,松息香,露水化开的墨香,这才能稍稍安心,勉强再合上眼。

  “让开!”

  阿绫正站在面铺门前发呆,冷不丁被一个才胸口高的女孩撞了个趔趄,一抹鹅黄轻纱就这么风似的飘进了面馆,发髻中昂贵的花丝蝶钗从阿绫眼前翩然飞过,脂粉味熏了他个喷嚏。等再抬头,面前又跑过个身着浅赭短打的男人,边追口中边喊:“二小姐!你别再跑了!”

  话音未落,只听面馆里头传来瓷器破碎的哗啦声,再混上男男女女的惊叫,顿时乱了套。

  是女孩风风火火冲进门,正撞上端面跑堂的店小二,两碗才出锅的阳春面泼了一地,碗也碎了,汤汁还冒着丝丝热气。

  小二是个干瘦的小男孩,反应倒也快。他没管自己被烫得通红的手背,先一把扯下肩头的抹布,蹲到姑娘身前,迅速替他擦拭裙摆鞋面上溅到的油腥,边擦边赔不是,哪怕错根本不在他:“对不住啊客官,没烫到您吧?”

  姑娘半晌才回神,惊呼一句:“我的扇子!”

  喊完姑娘眼圈唰就红了,看样子是真心疼。

  可阿绫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这姑娘好生刁蛮,方才明明是她撞了人,若不是小二有心相护,那两碗热汤还不一定泼到谁身上。

  “二小姐!您不要紧吧!”那浅赭短打冲上前去,一把推开蹲在地上的小二,“烫着了没?我就说您别乱跑别乱跑,多危险啊!”看样子,这人是姑娘的随从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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