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7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元宝跟他久了,多少也学会些针线,趁他用早饭自己在耳房将衣服放了放。

  他如常给祖母请安,却不巧碰上杵在门前的两个丫头。

  那两个丫头他认得,都是林亭秋院里的,阿绫拉上元宝转身就走,不想两人齐刷刷开了口:“小少爷。”

  ……这下躲不掉了。

  阿绫一撩衣摆,迈进屋子,毕恭毕敬叫一声祖母,后又不得不转个身,对林亭秋作揖,规矩唤她一句:“母亲。”

  “嗯。”林亭秋起身,“母亲,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叶老太太挑了挑下巴,“好歹他叫你声母亲。衣食住行,也别短了他什么。”

  林亭秋一愣,侧脸打量阿绫一番,又转过头去,“母亲,您这是从何说起,我冤枉不冤枉啊。这么大点的孩子一天一个样,长高了来跟我说,我叫人给他拿衣服就是,做什么说得我苛待他似的。”

  接着,她笑着转向阿绫:“阿绫啊,你一会儿来我院子里,我叫丫头们给你量尺寸。”

  可说是量尺寸,阿绫一进北院便被巧儿带到西厢房。

  自从佛堂修葺完成,老太太从北院搬出去,西厢三间便改成了叶书锦的专用书房。

  阿绫穿过平日里先生讲学的厅堂,没见到大哥人影,却听得读书声从门扇中传出。

  “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

  阿绫听不懂,却也觉得抑扬顿挫的朗朗之声格外动听,不自觉停住了脚步。

  “小少爷……您动作快些,别耽误了我们少爷读书。”巧儿压低声音,将他引进厢房尽头的小耳房,整间屋子堆满旧物,他一眼看到了垒成人高的旧衣物,谁能想到叶书锦一个人就能有这么多衣物。

  巧儿展开一件提花罗长袍抖了抖,比在他肩膀上,长度恰好。

  一股陈旧味道,可看着却比簇新的料子也不差什么,八成是当年裁做了却没穿过。

  “也不是夫人要亏待您啊,小少爷,您这个年纪长得快,裁好的衣裳没几天又不合身了,我们大少爷当年就是这样,所以先凑合凑合。”

  阿绫点点头,目光却移到了窗前小书桌上堆积的纸笔书籍上,厚厚一沓,面上是一本翻烂的《论语》,大抵是叶书锦学完不要的。

  “巧儿姐!”窗外传来丫头的喊声。

  “嘶,你小声些!”巧儿压低声音贴着窗子呵斥道,“等着!”他转脸对阿绫作个揖,“小少爷,您随便挑,看中了那件就直接拿走吧,我还有别的事。”说完也不等阿绫应声便转身走掉。

  阿绫将怀里的长袍往肩上一搭,不自觉靠近小书桌,做贼似的,摸了摸那一摞子旧书册。《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下头还压叶书锦写的功课,另有不少其他诗词讲学。

  这才是读书人该读的东西吧……阿绫羡慕不已,从中随手抽出一本,珍重地翻开旧页,想闻一闻书香,可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些图画。

  他愣了愣,这是什么?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胴体相贴……他赶忙翻回封皮,是《孟子》没错啊……那书里为何没有字?他随手翻过一页又一页,里头尽是些不穿衣服的男男女女……再翻《楚辞》,这次不是男女了……好像是……男人和男人……

  门扇吱呀一声被撞开,叶书锦慌慌张张扎进来,一眼看到他翻开的图画,面皮噌得红到脖子,抢上前来“啪”地一声合上书册:“你……你不要乱翻!”说完一咬牙,“你不是来拿衣服的么,拿完就回去吧……”

  阿绫眨了眨眼:“这不是《楚辞》吧?”

  “……你,你不要多嘴……”叶书锦的耳垂红得像外头开烂的芍药。

  阿绫见他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有些不忍,便转过身随手抽了两件衣裳:“对不起啊大哥,我就是想看看书里头是什么样的……”

  “你……”叶书锦叹了口气,拿起最上头的《论语》给他:“你尚未开蒙,就先看这个吧……但是……但是……今日你看到什么一个字都不准说出去……”叶书锦一边整理那摞书册,一边凶巴巴地打发了他。

  阿绫抱着一叠也不知合不合身的衣袍,脚步匆匆,那里头藏了一本《论语》和一本《孟子》,虽然还不知讲了什么,可他知道这都是圣人学问。念及此,他嘴角轻轻扬起,一路小跑穿过花园,回到了自己偏僻的西院,扔掉衣服提笔就开始誊抄。

  一旁的元宝拾起他抛在一旁的衣物,皱着眉头:“旧的……”

  “避开绣面,过一次水,搭在背阴处,干了便能穿了。”恰巧叶晴芳的丫头来给他送枇杷,便手把手教着元宝浆洗丝绸,还顺带教她熏香衣物。

  阿绫展了展纸页,下次拿给阿娘看看好了,她一定高兴。

  最近府里人事有些混乱,叶静远日日在外头忙,一个多月也没着家两次,听说是皇帝移到了玉宁不远的行宫避暑。

  所以没等到十五,阿绫便提着新鲜水果,穿浑身带甜香的丫头衫裙跑出府去。

  自从元宝学了熏香,闲来无事就调制些花瓣蜂蜜檀香之类,魔怔似的,见什么熏什么,眼下他一整个西院都是这股子味道。

  “阿嚏!唔……”身旁传来一声细细的喷嚏,阿绫下意识觉得抱歉,心虚地拿眼角一瞥那越来越远的瘦小背影。

  不知是哪个府的小公子正等一碗桂花糖芋苗,日光刚好落到他一身圆领袍上,银光闪烁,比天碧川波光粼粼的河面还耀眼,好生气派。

  哎呀,这是谁穿的这么气派呀?!

第9章

  今日不是十五,阿娘并不知他会溜出府,照常在小街出摊,他一去便扑了个准。

  “阿娘!吃枇杷!”他当街打开食盒,里头是满满两串枇杷,一串昨日的,一串今日的,都是叶晴芳用过朝食叫人送给他的,所以今日出门才晚了些,没赶上与阿娘一起用饭。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宋映柔一惊,盯了他半天才开口。

  “小娘鱼好灵啊。”临摊卖香料的老妪盯着那饱满的枇杷叹道,“标志的很。”

  阿绫见她眼馋,伸手撇下一小枝,上头吊着七八颗枇杷,递到老人家手心里。

  宋映柔笑着盖回了食盒盖子,开始拾掇眼前的摊子。

  炎夏里暑热难当,逛街市的人本就少,等一天也不见得卖出去一两只荷包,不如陪陪儿子。

  他们沿路买了三两河虾,打道回府做两碗三虾面,母子俩吃完后,阿绫便背书给她听。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童声清脆稚嫩,冲散了午后那挥之不去的燥热。

  宋映柔合眼靠在床头,一知半解地听着。

  阿绫盯着她看,同样一知半解地背着,直到嗓音有些沙哑,才起身去倒一杯水喝。

  “阿娘,今日我要早些回去。”他近日忙着抄背论语,替叶晴芳抄书的进程被耽误了些,明日该是先生查功课的日子,他要回去赶工。

  “好,快回去吧。好好念书啊,听先生的话。”宋映柔睁开双眼,用力眨了眨,眼白处的血丝似乎并未好转。

  定是昨夜又在油灯下刺绣闹得……

  阿绫不知该怎样劝诫娘亲好好珍惜身子,闷闷不乐往叶府的方向走。

  未时一过,太阳西斜,摊贩们开始吆喝生意了,人潮渐渐从窄巷涌出,他默默绕开人群,贴着河岸另一侧走。

  “唔!唔!”

  喧嚷人声中忽然插进几声低低的呜咽,阿绫一愣,不由停住脚步,四下张望,拿不准是不是错觉。

  熙来往攘的天碧川船集,年轻姑娘三两成群围在胭脂水粉摊前嬉笑怒骂,母亲牵着儿女去切一块解暑的瓜果,下了工的匠人们排队买一碗桂花酸梅汤蹲在河边边喝边聊,男人将小孩扛上了肩。

  扛上了肩?

  他余光捕捉到小男孩挣扎被扛起的瞬间,眨眼便没入了巷子转角,离开闹市。

  阿绫怔了一怔,没看错,刚刚那孩子丢下了些什么。他慌忙追过去,看到不远处穿着粗麻布短褐的精瘦男人肩上一片银闪闪,是织银罗在阳光下的色泽。他肩上不正是来时在糖芋苗摊子前偶遇的那个小公子么!当时……小公子身边还有两个穿着体面的男女来着,怎么现下只剩他自己?那个扛走他的男人又是谁?鬼鬼祟祟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好人……

  孩童的喊声有气无力,渐行渐远,阿绫拾起地上触手生凉的玉佩,悄声跟了过去。

  拐过七扭八弯的街巷,那小公子很快便注意到有人跟着,目光远远投过来,像是会说话。趁人伢子只顾着跑路,阿绫看到他悄悄将头上的发簪,怀里的荷包纷纷扔下,生怕阿绫追不到他似的。

  阿绫悄悄跟了一路,不想这人伢子居然跑进了阿娘的住处附近。

  这周遭是有些偏僻的,住的也尽是些下九流的贫民,生意失败家破的,上了年纪无儿无女的,身上有残疾的,外乡来的……

  阿绫跟到一处破漏的院屋前,听到里头传来几声狗叫,男人对屋子里的女人操着他听不懂的外乡话说了些什么。他不敢贸然进入,记牢了地方转身便跑。

  他将拾来的发簪随手插戴在自己的发髻里,左手攥着精美的荷包,右手的玉佩也已经握得温热。

  他似乎从来没跑得这样快过,路两旁的人啊,树啊,天碧川啊都模糊进了耳边的风声里。

  “齐……护院!快……快随我去救人!有,有人伢子……拐了小公子!!!”他气都来不及喘匀,一把抓上护院结实的小臂想拖着走,却轻易就被甩开。

  高大的护院低头盯了他一眼,总算认出他是谁,讥笑道:“哟,是小少爷啊,呵……怎么还改不了毛病了,还非要当小姐么?”

  “不是……我……我……”他不能说自己是为了偷溜才穿了丫头的衣服,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尤其是在这火烧眉毛的节骨眼,多等一刻多一分变数,“护院,你先跟我走吧,有个小公子被人伢子抱走了,你快去救救他。”

  “哦,是么,哪家的公子啊?”护院不紧不慢靠在门边,显然不当他是回事。阿绫心里一凉,这院子里的确也没什么人真心当他是少爷,大家只知道他是外头塞进来的,夫人不待见他。

  “我不知道……但是,但是你看他的荷包,这是织造局的贡缎!只有京里头有的!他穿的还是织银罗!说不定是京城来的官家少爷呢!”他踮脚,高高举起荷包。

  可护院人糙眼拙,不懂织布刺绣,平日里也分不出个绢纺棉缎的,抓着荷包翻看半晌:“行,小少爷您去玩吧,我抽空给夫人送过去掌掌眼,看看是谁家丢的。”

  “不是丢的!!”阿绫急得快要哭出来,万一那小公子被人伢子移到了别的地方,就真的救不回来了……想到那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他心一横,夺回了荷包,将玉佩装进去,用力丢进了院子,希望有谁能捡到。

  耳濡目染久了,叶府丫头们大多认得贡缎,况且那羊脂白玉的玉牌有他手掌大小,上头细细雕着一尊观音像,下头的坠子也是罕见的彩宝珠子,阿绫认不全,八成是什么翡翠南红琥珀之类的珍贵之物,一眼便知道并非凡品,哪怕被丫头小厮捡到了也是不敢私藏的,到时候不论是递给林亭秋还是祖母,都能发觉些蹊跷吧。

  他气喘吁吁跑回那破落院外,等了许久也不见有动静,便绕着围墙走了一圈。

  果然,墙根处有个狗洞……

  他壮着胆子,挽起衣袖,趴到地上,蹑手蹑脚探个半个身子进去扫了一眼,院屋静悄悄。

  阿绫心中一沉,莫不是来晚了?!

  他急忙挤进洞,不想竟与那井后头打盹的老狗对上眼。

  护院的狗敏锐得紧,他前脚才站起身,那狗便腾的一下子飞身,吠叫着向他扑过来,露出仅剩不多的几颗牙齿。

  完了。

  阿绫腿一软,向后跌坐在地上,下意识闭起了眼睛,支起胳膊挡在脸前。

  不想那狗扑出一丈远居然被一根绳索勒住脖子,半分不得靠近。

  “怎么了!”

  还未等他松一口气,屋子里便传出男人浑厚的声音,阿绫四下一望,急忙躲进了虚掩门扉的柴房,扒着门缝往外看。

  人伢子们前后脚走到院中,发觉院门紧闭,诧异对视一眼。为保万全,他们紧张兮兮地走到门前,开门左右望,此刻整条街都静悄悄的,毫无异状。

  男人咂咂嘴,冲那狗扬了扬手,骂骂咧咧几句,似乎在埋怨女人什么。

  阿绫听着他们嘀嘀咕咕的对话,总算能将悬起的心放回胸膛里。

  小丫头的绣花鞋底子薄得很,他疾跑了一程折返,两只脚如今都在隐隐作痛。他靠着麻袋席地而坐,揉了揉脚踝想歇一歇,可一颗心才放回到肚子里,背后的麻袋竟冷不丁动了一动,吓得他整个人又弹了出去。

  他惊魂未定,转身仔细看了看那麻袋,不难看出是个孩子的轮廓。

  阿绫壮着胆子伸手摸了摸,温热的,八成是那个织银罗小公子。他心中一喜,还好,人还在,没被移出去!

  他赶忙解开袋口的绳子,麻袋松松垮垮落下去,果然,人就坐在里头。

  只不过,小公子此刻与白日里那个端庄贵气的样子判若两人。

  双手被粗麻绳绑在背后,没了发钗,挣扎过得发髻已然散乱,白皙的脸蛋也蹭脏了,腰带被解下塞进口中,精细的织银罗不知被什么勾破了几处,鞋子也只剩一只,好不狼狈。

  可即使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那一双眼睛居然还散发出一丝不怒自威的冷静与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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