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69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崖下即沄沄河川,在月下湍流不息。

  待他再赶回马车,熊毅已陷入昏迷。

  阿绫穿上一身新行装,下马车将脱下的里衣和官服交叠,用力按到那侍卫尸体的伤口处,时候还早,尸身还未僵凉,血液也还压的出,布料立即吸染上大片涌出的血迹。他这才将里衣与官服换到那具侍卫的尸体上,最后提刀,对应每一处伤划开衣服,又闭上眼睛,在他额前横划了两道。

  这样的尸体落入水中,很快便会被鱼类从伤口处啃食,看不出面貌。

  做这一切时,阿绫在心中默念着《心经》,算是简单超度亡魂。

  然而想到这人鬼罗刹一般要了小钱的命,他心中也无多少悔恨,只惋惜他无端卷入这场风波,送了性命。

  他费力将小钱与侍卫的尸体拖拽上马车,毁掉篝火的痕迹,又沿着血迹找到第三具尸体,一股脑挪到不远处的崖边。虽说这山里看似无人烟,可保险起见他没有再点火。

  万籁俱寂,他蜷缩在马车角近乎虚脱,熊毅粗重的呼吸声是他仅能感受到的,人世的温度。

  阿绫四肢麻木,肩胛骨隐隐作痛,他只觉得这一天好漫长,长得像过了一辈子,长得几乎要忘记自己是谁……人生果然是福祸相依的,云珩给了他多少宠爱,如今老天就要还给他多少折磨。

  “熊侍卫,明日太阳出来了,我便将尸体推下山崖……若我们没料错,他会先沉下去,过两日,身子泡肿,伤口开始烂了才会重新浮上,到时他早已顺流而下,等被人捞到,报上去,再快也要五六日之后了……眼下,我们不能回玉宁……也不能在附近找大夫……你说我们该去哪里呢……”

  黑暗中,阿绫将头埋进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熊侍卫,求你,不要死……”

  他再背负不起更多人命了。

第99章

  云珩扶着桌案,太阳穴疯狂跳动,耳边嗡鸣一片。

  顾鹏按部就班叙述着:“第二日清晨,派去的两人未能按时回来复命,卑职恐事情有变,便亲自带人去了一趟广茗山。在一处崖边发现了打斗痕迹,附近还留有一辆宫里的马车,马缰断了,两匹马皆不知所踪。卑职等人沿着血迹搜寻,在山崖边发现了一具尸僵未消的尸身……卑职见过他几次,是偶尔跟随太子出入御书房的小太监钱小兴……”

  只听门外的四喜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你还安排了奴才跟他回玉宁?”瑞和帝摇摇头,“可怜啊。我记得那个小钱,年纪不大吧?记得多赏些银子抚恤他的家人,毕竟是为了别人枉死的。”

  说完,他示意顾鹏继续。

  “那崖边横生出的枯枝上勾着一片带血的官服料子。卑职猜测,是他重伤后神志不清慌不择路,从崖边坠落导致。但保险起见,卑职等人还是兵分两路,一路人继续连夜搜山,另一路下山赶往附近的河边,从坠落的崖下沿河搜寻,直至昨日,叶书绫的尸体才上浮,被村民发现。”

  云珩猛地转过身,一把揪住顾鹏的领襟,双眼赤红像是要将人盯死一般:“不要随意弄一具尸体来糊弄人,只是穿着官服罢了……带我去看,是不是他,我一眼便认得出……”

  “殿,殿下节哀……那尸体有刀伤,被鱼啃食过,又泡了太久的河水,打捞时皮肉已有大片脱落,暴晒后还生了蛆虫蝇卵,根本无人可辨。恐引发疫病,卑职等仵作们验完尸,立即……就…..就地焚烧……”顾鹏躲开他的目光,为难地望向八风不动的皇上,有些吞吞吐吐,“您……您手中这根簪子……是缠在尸身头发中的……卑职取下时,连头皮都掉下来了……”

  “你闭嘴!”云珩一把抽出他腰间的刀,横在他颈上。

  顾鹏不敢反抗,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咬紧牙关。

  “杀吧。太子要打杀一个奴才,天经地义。”瑞和帝冷眼旁观,“顾鹏,你放心,你死了,朕会替你安顿家人。”

  云珩身形一僵,看着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侍卫,缓缓松手。叮咣一声,利刃落在地上。

  顾鹏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不是他动手,也有张鹏王鹏赵鹏……杀他又有何用?他抵不了阿绫的命,谁都抵不了。

  “……为什么?”胸口一阵剧痛袭来,像是整颗心被人捏破撕开,云珩喉口一腥,一口淡红血沫冲口而出,落在顾鹏身上。

  “殿下……”顾鹏猛地睁开眼,伸手扶住了他。

  “呵。为什么?你还有脸问朕?你该庆幸。今日是朕拿住了叶书绫,让他能得个痛快。”瑞和帝珊珊起身,绕过桌案,一把推开了顾鹏,眼见着云珩噗通跪在了地上,他垂眼俯视着自己的儿子,“看到你这幅样子,朕庆幸自己没妇人之仁,一时心软!若是有朝一日,他落到别人手里,变成拿来要挟你的筹码,你是不是要倾尽一切换他!身为储君,日后的一国之君!为了区区一个叶书绫便方寸大乱!弃尊严不顾!朕,失望至极!可你,终究是朕的嫡子,天下的太子!要继承大统!为了日后你不败我云家江山,遗臭万年,朕只能出此下策!要怪,便怪你自己软弱!历来哪个君王不是孤家寡人!凭什么,你不一样!”

  云珩抬起头,看着父亲威严的面孔,忽然很想笑。

  “是。帝王无心。所以……”他迎着那锐利的目光,再没力气伪装,“为了稳固地位,安皇爷爷的心,父皇你当年没有二话,亲手送去鹤顶红给母后,要他给德贵妃偿命……如今,又为了绝那莫须有的后患,派人杀了阿绫……儿臣所爱的,想要的,父皇都要一一夺走。”

  瑞和帝面色一沉,簇起眉,难得露出半分震惊之色。

  后位悬空十多年,人人都道当今圣上情深义重,不肯立继后。

  瑞和帝默然许久才开口:“你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朕若没有记错,当年知情者,已统统斩杀。你母后身边的太监宫女,还有你的奶妈,最后就留下了个半大的木棉照顾你,她大病一场,还因为太医的失误服错药,哑了……”

  “服错…就算是吧。这要掉脑袋的事,谁也不敢告诉儿臣。”云珩凄然一笑,眼中尽是痛恨憎恶,“是儿臣亲眼看见的。虽说当年儿臣不满四岁,但父皇对母后说的一字一句,皆不敢忘。父皇跟她保证,在她死后会对外宣称病逝,不会牵连母家,也不会牵连儿臣,她谋害贵妃皇子的罪行,一个字也不会有人再提。”

  “……既听到了,你便该知道,是你母后安插了宫女在德贵妃宫中多年,下毒害死了德贵妃甚至连你才出生不久的四弟云玘都没有放过。”

  “儿臣自然知道。母后咎由自取,所以这么多年,儿臣对父皇不敢心存芥蒂。但还请父皇明示,儿臣的兄长云珏,您第一个嫡子,当年是怎么死的。”

  瑞和帝又怔了一怔,继而哂笑一声:“……太子果然聪敏缜密。你还查出什么了?”

  “那些事太久远,儿臣查不出什么,只是偶尔会想,若是那未曾谋面的亲兄长云珏没有被害死,亦或是父皇能替他主持公道,母后心中便不会常年被仇恨所蒙蔽,也就不会有接下来这些祸事。可父皇没有,您看中德贵妃母家的实力,不愿开罪,便强迫母后息事宁人!还要她与杀死自己儿子的女人同伴左右……这桩桩件件惨事,哪件不是因为父皇你为了巩固自己在朝中的位置?”

  “你放肆!”

  瑞和帝扬起手,掌掴清脆,云珩眼前一黑,耳中尖鸣,可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也对,云珩在心中冷笑,面前这个人连自己心中所爱都能毫不犹豫杀掉,何况是旁人的。阿绫的性命在他眼里,与这宫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甚区别。

  瑞和帝鲜少失态,他深深叹一口气,俯身抓住了云珩的肩头:“坐在这个位子上的痛处,终有一日你能明白。”接着,他直起身,随口吩咐,“太子,御前无状,禁足一月,闭门思过。”

  云珩被叫醒时,天已经亮透了。

  睁开眼木棉和四喜都在,有小太监正往浴桶里灌水,又提着木桶低眉顺眼地退出去。

  “殿下,该起了……到上朝的时辰了。”四喜低声道。

  云珩长叹一口气,木棉拿帕子替他擦了擦额头。

  “四喜,我刚刚做梦了。”他懒在榻上不想动,不知为何浑身的关节都在发酸。

  “是,殿下昨日开始便在发热,一直梦魇,叫也叫不醒,寝衣才换下来就又湿透了,半个时辰前这热才退了,先起来沐个浴吃些东西吧?再不吃要饿坏了。”

  “我梦到,父皇把阿绫杀了……还没来得及哭,就被你叫醒了。”云珩掀开被子坐在榻边,握拳锤了锤隐隐作痛的脑袋,庆幸笑道,“还好是梦……”

  四喜与木棉齐齐一愣,双双跪了下去。

  云珩这才注意到,四喜面容极其憔悴,眼球血丝遍布,配上一张蜡黄的面皮,生了重病似的。

  “四喜,你不舒服?病了就下去歇着,叫别人来伺候……”他话音未落,小太监竟忍不住抽噎起来。

  “殿下!”

  说完,四喜再忍不住,匍匐在地痛哭失声。

  云珩低头,发觉自己攥到发僵的手中,是半截糖玉簪子。自阿绫收到那日,这簪子就始终戴在他的发间。

  云珩心中一凉,原来,不是梦啊……

  昨日种种争相涌上心间,心跳又失去了规律,时快时慢,让他无法顺畅地呼吸,没多久又开始天旋地转。

  他猛锤几下胸口,瑞和帝的疾言冷语像冰锥,一句句锥进来,痛到人发不出声音。

  他艰难的喘息着,抵挡不住心中雷霆,胸腔几欲碎裂,却哭不出来。

  怨不得他忽而梦到儿时的阿绫,昨日,竟是他的头七……他是回来跟自己告别的吗?

  阿绫没了,无声无息就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变成了侍卫口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恐腐尸久停引发瘟疫,卑职已将其焚烧。骨灰入乡随俗,安抚亡魂,就地撒进了水中。”

  如今想来,阿绫又不是那个曹家村的人,入的哪门子乡随的什么俗……不过是秘密处决之人不便带回宫,搪塞他罢了……

  不对,不对。那尸身是不是阿绫他都不知道……

  即使穿着官服又怎样?带着他送的柿柿如意又怎样?

  他猛一抬头,一把抓住四喜的肩:“熊毅呢?他们昨日,有没有提到熊毅?”

  四喜愣住,拿袖子囫囵抹了满脸涕泪,摇摇头:“没,没人提……”

  云珩笑得有些疯癫:“对啊,昨日被他们唬住,我险些忘记了,还有熊毅在……保不齐……今日他就带阿绫回来了。”

  “殿下!”四喜见他穿着寝衣便要冲出去,赶忙拖住他,“可那两个奉命杀阿绫公子的侍卫也不见了!说不准,是先处理掉不会武功的小钱与阿绫公子,去追踪熊毅了。”

  “不可能。熊毅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断不会扔下他们独自逃跑。”云珩挣脱他的手,“我去香雪别院,他若是回来,定会先去那里。”

  “殿下!”

  木棉眼疾手快,随手抓了衣服塞给四喜,示意他追上去。

第100章

  破晓时分,臣子们惺忪着眼,排队入宫。

  本该禁足的太子一身便装逆流而出,引来频频侧目。

  然而云珩却视而不见,他拒绝了四喜的提议,等不及备马备车,径直冲出宫门。

  香雪别院安静如常,屋内不染一尘。

  桌上是厚厚一沓功课,他曾问过阿绫,写过的废纸为何不丢掉,阿绫说是儿时便有的习惯,小时候,他总挑些写得好的拿去给阿娘看。

  《诗经》、《礼记》学得差不多,阿绫若是回来,该学一学《周易》与《春秋》了。云珩从一旁的书架上取出还没碰过的两本书册,找出笔墨,铺开纸张吩咐四喜磨墨,替阿绫出些功课。

  “阿绫好学,四书五经学完了,还有诸子百家,资治通鉴……过个两三年他学有所成,可以试试科举。虽说不见得能进殿试,但摸一摸举人的边,对他来说不难吧。若是真的能中举,日后就不用再做工匠,让他一边在詹事府历练,一边继续跟少师做学问……”

  四喜一边磨墨一边叹气,他深知此刻劝什么都是白费力气,只盼着殿下闹够了,清醒了,能赶快回宫,免得再度触怒龙颜,引来更大的麻烦。

  天色渐暗,四喜点起那盏芍药绛纱灯,云珩精神不济,在阿绫榻上辗转了一会儿却始终无法入睡,又起身坐回桌前继续等。

  等着等着天就亮了,绛纱灯中的蜡见底,四喜昨夜坐更,连续两日未能休息,有些头重脚轻。

  “殿下……陛下罚您禁足思过,咱们就这么出来怕是不妥,不然,还是回去吧……”他好声好气劝道。

  “等阿绫回来,我跟他交代两句再回。”云珩看也不看他。

  “可,咱们昨日出宫被那么多人看到,您彻夜未归,圣上怕是已经知道了……再不回……”四喜额头冒汗,怕今上怪罪下来,又怕眼前劝多了适得其反,左右都是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云珩再不回答,自顾自坐在窗前发呆。

  就这么又撑了两日,干等不睡,四喜与木棉换过一班守回来,眼见太子殿下的身体渐渐撑不住,忍冬送的膳食,他吃几口便吐了个干净,多年不犯的烧心之症来势汹汹。

  四喜焦头烂额,正愁着要不要去太医府上请人过来看看时,木棉搬来了救兵。

  云璋进屋的时候着实被坐在桌前的人吓了一跳,几日不见便瘦脱了相。

  “太子哥哥,你快些跟我回宫!”

  “等阿绫回来,我带他一起回去。”云珩像在喃喃自语,嗓音低哑得像是病入膏肓。

  “啧……父皇罚你禁足思过,你跑就跑吧,还非要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跑。你都不知道云璿这两日怎么煽动群臣,声讨失德太子的。”云璋叹了口气拉他起身,“好在父皇还替你遮掩着,说是他叫你来替我打点府院……”

  云珩冷不丁被拖了个趔趄,用力甩开他的手:“你回吧。我要等阿绫。”

  “太子哥哥!”云璋终于忍不住,捏着他的双肩晃了晃,“你清醒一点!我知道阿绫没了你心里难受,可你不能连自己都搭进去啊!”

  “你胡说!”云珩一把将他推开,“有熊毅保护,阿绫不会有事……他人聪明,又冷静……比你稳当多了……小时候,他一个人就敢追去人伢子的院子里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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