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54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他提笔,工工整整抄下那句: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暮春而开的芍药,秾丽却安静,不欲与百花争艳。

  阿绫支着下巴,在宣纸一角随手勾画了一朵半开的芍药,又不知不觉在周围补上枝条,变成绣样。

  可男子衣装上绣芍药不大妥当啊……

  “阿绫!!!”一声吼叫从窗子里撞进来,吓得人手一抖。

  阿绫看了看那画歪的一条,叹了口气搁下纸笔合上书,开门下楼,边走边忍不住摇摇头:“来了。别喊了。”

  楼下沈如随声附和:“多大人了,每日大呼小叫。”而后一脸嫌弃地走开,只有阿栎嬉皮笑脸凑到他跟前:“叫你去你不去,外头可热闹了!”

  “怎么了?”他如今已经有了云珩,可不想节外生枝惹上什么麻烦,所以任沈如和阿栎怎么劝都没跟过去。不过沈如面前,他只说自己姑且无意婚娶,没敢提太子殿下半个字,免得大过年的将老师气昏过去。

  “有人投河!”阿栎倒了杯茶咕嘟咕嘟灌下,“就是那个摆糖芋苗摊子的小曹姑娘,她今日想趁人多赚一笔,便推车去了,结果看到自己那相好身边带着别的姑娘。她收了摊子一路偷偷跟着,恰巧看到二人上桥,姑娘收了他相好赠的桃花,还回赠一方丝帕。”阿栎摇摇头,“她当即便想不开了,冲上去说了句恭喜,转身便爬上了围栏!”

  阿绫惊了一惊,那曹姑娘他从小便认得,最早是她娘推车她跟着,如今她长大了,便接手了摊子:“然后呢?她,她跳了?”

  “跳了呀!她那相好负心汉都吓傻了,还好他身边那姑娘反应快,一把抓住了她,可姑娘哪有那么大力气,险些一起被拖下桥去!还是我们周围的人赶紧冲上去帮忙,这才把人好好拽上来。”

  阿绫眨了眨言:“再然后呢?”

  “再然后,那姑娘还劝了劝那曹姑娘,说若是有难言之隐自己可以帮忙……然后,然后那负心汉见众目睽睽实在心虚,便跑掉了!小曹见状也和盘托出自己与那负心汉之事,姑娘听了气的当场折断了那只桃花丢进河里,拉起小曹便跑掉了,说要替她去找负心汉讨公道!”阿栎幸灾乐祸道,“那姑娘可是钱庄老板的千金,我看那男的定是凶多吉少,今后这玉宁怕是容不下他了。”

  “是他自作孽。”阿绫尝了一块他带回来的茶糕,“吃完我要去驿站,你同我去么?”

  “去干嘛?十四午后才走,这不还早么……”

  “我知道。”阿绫擦了擦手,“老邱一个人背井离乡在玉宁过年,我去看看他,顺便给他送点瓜果点心。”

  “我就不去了。”阿栎指了指厨房门前沈如的背影,“我阿娘看中了个姑娘,我得劝劝她。”

  “你不喜欢啊?”

  “也不是不喜欢,就是…..太贤良,我配不上。”阿栎挠了挠头,“说不清楚。我觉得她不喜欢我,看眼神就知道。”

  “你还能看出这个。”阿绫忍俊不禁,“又是话本子里看来的?”

  “那倒不是。”阿里意味深长抬眼,“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吗。若是真心喜欢,谁看不出啊……一日日魂不守舍的,陪我出门也尽发呆了……一脸少女怀春……真就能这么想?”

  阿绫也没料到他话锋一转,竟又转到自己身上,顿时有些不自在:“数你嘴巴厉害。”说完便提上东西独自出了门。

  赶到驿站,老邱正在马厩喂马。

  阿绫站在外头颔首,与他拜了个晚年,又晃了晃手中的食盒。

  “哟,叶公子,难不成咱们这就要回京了?”老邱打眼一瞅没敢接,阿绫主动替他把盖子掀开个缝。发觉都是些寻常吃食他便没推辞,请阿绫进屋坐。

  “还不回,商量着十四午后启程。我就是过来看看您,在玉宁住的可否习惯?缺不缺什么?”阿绫接过热茶。

  “不缺不缺。”老邱指一指自己的嘴唇,带着乐不思蜀的笑意,“我这嘴唇,在京里天天都得起皮裂口子,喝多少水都不管用,还有这手指头,一出门就冻硬了,又红又痒。来你们玉宁这才多久,啥啥毛病都不犯。难怪说玉宁出美人,这水土,养人啊!我要是生在这地方,定不会山远水远往京城里跑哟。”

  阿绫陪他笑笑,没说什么。

  兴许正是因为没有那么冷,玉宁的街比京城热闹,一到傍晚,每条巷道都有孩童们扎堆点花炮,邻里街坊们交换着家中为年节备的菜,偶尔摆上两桌麻将,赌些彩头,沈如前日才输给人家绸缎庄掌柜一对绛纱灯飘带,那掌柜的儿子眼见要娶亲,指明了要金石榴飘带,料子今日一早就送到绣庄里。

  刚巧,阿绫不比阿栎,去年虽还算节俭,可却没攒下多少钱交给沈如,便主动把这活给揽下,多少也算尽一尽徒弟的孝心。

  才走回绣庄便看到牌桌又支了起来,今日新换了一批人,几个妇人围在一起边摸牌边吃些零嘴点心,看到阿绫进门,眼珠子都直了,齐刷刷从门口将他盯到楼梯口。

  阿绫楼爬到一半,听到其中一人嘀咕:“哎哟,你家这个阿绫真是越长越俊俏了,还在京城里办差,运气好些,怕是能讨个官家小姐吧?”

  “万一被哪个大官的千金看上了,说不定就飞上枝头了呢!”

  “瞎七搭八的,成日做梦。”啪,沈如将面前一排麻将放倒,“胡了,九莲宝灯。去,你那对京里买来的鎏金宫灯耳坠子给我拿来吧。”

  “什么!”

  众人哗然,凑过去一看,清一色的萬字牌,一到九哪个都不缺……

  初六一早,阿绫清了香炉燃了新香,将嫣红的缎子上了绷,抓紧绣那一对代表多子多福的石榴缎带。除了傍晚陪阿栎去天碧川边的小馆坐一个时辰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长在屋里,赶在十三那日绣完了两对飘带,还替沈如绣了个要送人新生小儿的肚兜,当中绣了个拳头大的醒狮头。

  “哎,翠金有你一星半点的本事,我也少费些心。”沈如满眼欣慰,“坐久了起来动一动。”

  他亲自将东西送去绸缎庄,那对绛纱灯已经制作完成,只等着这几根飘带到了,钉上眼系在那珍珠扣上。

  “这灯是要挂什么地方的?”阿绫好奇,上手掀了掀,纱料叠了两层,正红在下,深青在上。

  “挂卧房啊。我家那准媳妇胎里受过惊,打小里便有梦魇惊起的毛病,所以屋子里总要留点亮。这灯挂着好看,把这两层纱落下来,又不至于耀得人睡不好。”掌柜递给他一对耳坠子,“替我给你老师。前日输给她的。”

  阿绫接过耳坠,眼神还粘在那绛纱灯上:“那,这灯,难做吗?”

  “不难,找木匠打个框子和提手,罩上纱就成了。怎么,你喜欢这个?”掌柜调侃道。

  “您手艺这么好,谁看了不喜欢。”阿绫在京城呆了一整年,多多少少学了几句恭维人的话。

  “哎哟……你这孩子……”掌柜笑得少见的娇羞,拉住阿绫,“你等我一下,我后头还有两个没用的骨架,你拿回去用吧。这纱你们绣庄里多的是,选自己喜欢的就成。”

  说完,她立刻打发身旁的伙计道:“你去叫婉儿把那两个绛纱灯的竹架子拿来。快!”

  阿绫立即婉拒:“不要麻烦了,我自己去找木匠问问就是。”

  “别别别,不麻烦不麻烦,你好久没见婉儿了吧?小时候我还总带她去你们绣庄记得么?”掌柜没松手,硬拖住了他,阿绫无奈,只好候着,等婉儿到了,寒暄了几句才得以脱身。临走,掌柜也不忘叫婉儿送他出巷子。

  “阿绫哥哥,听我娘说,你在宫里封了官职啊?”婉儿才十二,脸颊红扑扑的,天真可爱。

  “……也不算。七品在京城里,算不得什么官。”阿绫在巷口停步,笑盈盈问道,“婉儿,你说,我这灯要送人的话,飘带上该绣粉芍药呢,还是白芍药好些?”

  “啊?”婉儿眨了眨眼,“是要送人的呀……芍药……是送心上人吗?”

  “是啊,他跟你那未过门的嫂嫂一样,夜里浅眠,总要留点光亮才安心的。”阿绫抬起头,看了看那几乎盈满成盘的月亮,“好像……白芍药素雅些是不是……”

第77章

  阿绫一路从绸缎庄沿河往回走,才入黄昏,河边便有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相约,许是想避开热闹,提早共赏幽静月色。毕竟,明日开始到正月十六,是为期三天的上元庙会。

  密密麻麻的船已经整齐泊在岸边,阿绫驻足在那艘卖灯的老字号旧船边,老板正同小伙计一道往船肚子里搬货,这么些年过去,老板还是同一人,小船灯的式样却添了不少,光是鱼灯就分了几种,有艳丽的花背锦鲤,还有尾叶宽阔的鼓眼金鱼。

  往事依稀,阿绫看着老板逐渐爬上皱纹的脸,忍不住想起阿娘凝固在二十八岁的样子……若是她能活到现在的话,是否也会开始冒出丝丝银发?

  忙累的小伙计往船舷一坐,冲阿绫喊道:“明晚才开张,公子别等了。”

  听到喊声,上了年纪的老板从舷窗里探头出来,一眼认出他:“哟,是阿绫啊,怎么这时候来。”

  他点点头,走上前:“我明日午后便走了,老板,能提前卖我一盏金鱼灯吗?”

  “行啊,红的,橘的,还是粉白的?”老板问道。

  “随意。”阿绫掏出荷包,数出二十个铜板。

  老板回神,随手抓了一盏粉白金鱼,不想带出另一条锦鲤,险些摔在地上,阿绫眼疾手快接住。

  “哎哟,这定是晾色的时候没摆开,干了就粘到一起了。”老板呵斥小伙计,“粗枝大叶的。这都处理掉吧,不能要了,就从你工钱里扣!”

  小伙计一惊,继而满脸委屈,眼中分明写着“不是我干的”。

  阿绫看着手中那条金鱼,尾巴上一大块色彩粘到了锦鲤身上,让它俩都不伦不类,却别样可爱,他略一思索,问道:“不然……这两只都给我吧,也不要扣他工钱了。”

  “啊?那怎么行!”老板有些犹豫,毕竟做的回头客生意。

  阿绫瑶瑶头,主动与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无妨。”

  小伙计目瞪口呆,盯着他的眉心看了一会儿,双手合十仿佛拜菩萨,口中低估了一句什么阿绫没听清。

  他像往年一样,走到河边,打算独自把这灯放了。

  可蹲在岸边点灯的前一刻忽又犹豫,他抬头看了一眼皎月,像昨日抄到那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时候,像前日喝茶时看到窗外一树桃瓣扑簌簌往河面落的时候,像拿筷子戳破阿栎排队买回的汤包的时候……他总是想起云珩。

  想他手上的伤好些了没,想有没有别人再为难他,四喜和熊毅能不能保护好他,想京里的雪停了吗,想这些日子有谁陪着他,想知道他吃了什么睡得好不好,想折一只新开的花插到寝殿的瓶子里,想与他分食软糯的糕,想听着他写字的唰唰声读书,想把眼前这些微不足道的事通通都告诉他,想,带他一起来放灯。

  一盏放给阿娘,一盏放给云珩的母后,叫她们在天上不必担忧,他们一切安好。

  阿绫发着呆,身后的树下传来一句陌生女子的娇嗔:“你若是一个月后还不来与我父亲提亲,我便不等你了。”

  “我对天发誓,定会说服母亲,此生非你不娶!”男子信誓旦旦。

  阿绫一怔,顿时有些尴尬,非礼勿听,他赶忙轻声一咳嗽,待那二人闻声离去后才站起身来。

  看着年轻男女渐渐没入夜色的背影,阿绫忽然发觉,此刻所感受到的孤单和往日大不同了,不再是又凉又苦,而是酸涩中带着些酥酥麻麻,像有东西在心里勾扯着他。

  他提着两盏没有放走的金鱼灯船回到绣庄时,阿栎正往桌上端糯米:“就让你去送个东西,怎么耽搁这么久才回来啊,跑去哪里野了?”

  “你以为都是你!”沈如啪的一把拍在阿栎背后,“去,把三丁包热一热给阿绫吃。”

  “不用,我不饿。”阿绫从袖中掏出绸缎庄掌柜的耳坠子转交给沈如,去一旁洗手,“开始准备了?”

  “对啊,正等着你回来呢。”沈如收起银簪,打发阿栎上楼,“去把你外祖母扶下来。”

  他们才围到后厨的灶台旁,翠金便带着女儿进了屋。

  “阿绫哥哥!”一个小丫头冲着阿绫飞过去,他赶忙张开手臂接住。

  分量十足,小孩子长得真快,他们去年上京的时候,这小丫头还有些认生,可如今伶俐又大方,还有些自来熟。

  翠金放下藤编篮,里头是花生,红豆和芝麻,今晚,她们聚齐在绣庄里,一同备馅料,磨糯米,摇元宵,明日要分给绣庄里的绣娘,上元前夜,丝绸行当的要先祭蚕神,而后才接灶。

  “原本兰儿要跟着街坊家的小姐姐去放花炮。”翠金与沈如并排站在炒锅前炒芝麻,“我就跟她说,那你去吧,反正我要去跟你阿绫哥哥一同摇元宵。结果,她就非要跟来。”

  阿绫在一旁泡红豆,兰儿粘着他,东问西问,恨不能将皇宫问个底朝天。

  京城好吃的多吗,花炮是不是比玉宁的还好看,皇子公主身后是不是都跟了十几个人,有人替他们穿衣,有人替他们梳头,有人替他们喂饭。

  翠金前两日才提到说小丫头如今不好好吃饭,每顿饭都要追在后头喂。

  “不是啊,就算是公主们也是顶守规矩的。”阿绫看到翠金在后头使眼色,心领神会,“若是不好好吃饭,到了时辰饭菜就会撤下去,就算饿了,也没得吃。”

  “啊……”小丫头失望地瘪了瘪嘴,众人哄堂大笑。

  “听说,皇帝动不动要砍人脑袋的!是真的吗?那阿绫哥哥你要乖一点啊!”兰儿忧心忡忡。

  阿绫愣了愣,低头看着那一本正经的小脸:“好,哥哥乖。那兰儿也要乖啊。”

  气氛愈发轻松热络,他安静坐在一旁,抱着舂臼,默默锤碾着香气饱满的糯米,直到雪白的米粉盛满竹青的笸箩,月亮趋近正圆,爬上中天。

  兰儿自小在绣庄长大,才3岁多,便也学着臭美。阿栎故意抹她一脸糯米粉,小丫头气的满屋追着他打,阿栎使坏,每次都故意被追到,眼见兰儿要得手,又飞快甩开她,叫她扑空。

  “行了你别陪她闹了。看给兰儿气的。”沈如拦住气喘吁吁的小丫头,“兰儿来,摇元宵了。”

  说着,她将院中石桌上炒好冻硬些的馅料拿进屋来,黑色是芝麻,金色是花生。

  翠金环抱着兰儿,扶着她的小手抓在笸箩边缘:“阿婆怎么教你的来着?”

  小丫头努力地抓住竹笸箩的边缘一起摇晃着,看着里头的馅料裹上了一层又一层糯米粉,逐渐浑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摇一摇,平安到,摇一摇,团圆到,芝麻花生蜜蜜甜,蚕神灶神开口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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