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43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怎么?不能让他知道啊?”云璋眨了眨无辜的眼睛,“这么多年了你宫里一直冷冷清清的,我见你这么器重他,把他留在身边,还以为他是你心腹呢……”

  阿绫不禁搓了搓手里的筷子,偷偷瞥了云珩一眼,对方也正看他,忍不住笑了笑:“嗯,是心腹。”

  用了饭,阿绫照例拿出一个时辰来陪云珩练针法,两张绣架并起来,他一边绣山水,时不时抬头倒着看云珩的进度。

  “中庸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书房里头传来了云璋心不在焉的读书声,阿绫顿时被吸引去了,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五殿下以为,何为‘中庸之道’?”少师问道。

  “啊?不就是像那些守规矩的人一样,不要出头,不要跟别人不一样嘛。”云璋想当然答道。

  阿绫虽觉得他这话草率,一时却也想不出别的答案。

  “五殿下似乎认为此道不可取?”少师没有着急反驳。

  “有些时候就是要有人出头啊,好比两军交锋,若是你不出我也不出,越躲越缩,气势越弱,不是输定了嘛。那些个勇猛的将军,就不会选什么中庸之道……”

  “嗯,殿下说的是。可这,并非中庸。”少师徐徐道,“殿下是将中庸与平庸和随波逐流混淆了。恰恰相反,中庸者,需守住本心,不被外物轻易左右,去寻求最合适的分寸……拿殿下刚刚说的两军交锋来举例,若是我军上风,所有人都怂恿殿下去追击,那殿下追是不追?要追多远?是否要将敌人赶尽杀绝?”

  少师不愧是少师,知道那些个道理云璋会觉得枯燥,便投其所好。

  阿绫听得津津有味,丝毫未察觉自己捏着针的手已悬停许久。

  “……阿绫?”

  “啊?”云珩一声唤醒了他,赶忙又低下头,继续忙碌。可少师娓娓道来的低沉之声不绝于耳,他时不时便要走一下神,眼见着一个时辰过去,手下的图几乎没多少进展。

  云珩见状也不再催促,默默观察着他。

  阿绫目光的确落在面前的绣地上,可心早飘进去了。仔细想想,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一直以来阿绫都对书本颇有兴趣,问他也是满腔的遗憾……所以……他,其实很想读书?

  云珩依稀记得他是叶家小少爷,怎么这叶家长子要考功名,小儿子却连书都不能碰?

  他不禁回忆起那个曾富甲一方的叶家,又想起阿绫母亲当年的处境,忽然意识到,这小子兴许与云璋一样,因为母亲的身份而不受待见……可云璋好歹也在皇室玉碟之上,是皇室承认的儿子,而“叶书绫”的大名,是连族谱都没有进的……

  他略一沉吟,转身对背后不远的木棉比了个喝茶的动作,木棉端来茶托刚要往书房里头走,云珩便拉住她。

  “阿绫。”

  那人像被惊到的野猫,猛一激灵:“在!”

  “……”云珩无意吓到他,心下好笑却也没说什么,只吩咐他,“你替五殿下和少师把茶端进去吧,若是墨没了,再替他们磨一磨。”

  阿绫一脸莫名,看了看木棉。

  “她……还有旁的事要忙。你替她一会儿吧。”

  也不需要云珩使眼色,木棉二话不说将东西交给他后告退。

  云珩静静等了一盏茶,阿绫进去后果真就没再出来。

  他悄悄走到书房门口往里瞧了一眼,阿绫站在云璋桌边,捏着一块油烟墨一圈一圈磨,听得比正主还要痴迷,时而皱起眉头,时而恍然大悟频频点头。

  算是猜对了。

  云珩笑了笑,回到绣绷前,拧着眉头继续与那青丝般的黑线较劲。明明学字学剑都一点即通,就是这个刺绣,还真是……难缠。

  又是一个时辰,云璋已将自己头顶的发髻彻底挠乱了。少师见状也不急于求成,收了书本,替他留下功课便告辞了。

  “阿绫啊……”五殿下自顾自就这么叫他了。

  “卑职在。”

  “什么卑职不卑职的,跟我也不用那么多规矩。我问你啊,你会写字么?”云璋抬起一张饱经摧残的脸来,神色倦怠无光,与进这书房前简直是判若两人。

  “会,是会的……”阿绫对这种期待的目光倍感熟悉,曾几何时,叶晴芳也总这么看他,难不成五殿下是想……

  “那,你写个字我看看!”云璋眼中燃起一丝希望,将笔递给他。

  阿绫提笔,在上好的白宣正中写下了“中庸”两个字。

  “啊你!你这字写得比我可强多了啊!那,那你替我做功课好不好……”

  “这,不可……五殿下,功课卑……我的确是可以替你做,可少师一问便会露馅,到时候连带着太子殿下也会为难吧。”阿绫试着哄他,“何况,您不是还想学兵法吗?若是惹了少师失望,怕是……”

  云璋愣了愣,进退两难,而后带上了一副讨好的笑容:“阿绫……那你,你陪我一起做吧!一个人做学问,想一想我脑子都要爆掉了!”

  “这……”

  “你平日里喜欢什么!我,我都想办法给你弄来!”云璋抓住他的胳膊,言辞恳切,“那个,我看你刚刚好像都听明白了不是……你就帮帮我嘛……也算是给太子哥哥分忧了是不是?”

  阿绫无法,勉强点了点头。

  云珩站在书房外饶有兴致地听完,吩咐四喜:“皇祖母生辰之前,少师隔日来,午前与我讲学,午后教云璋。云璋在里头的时候,你多准备一套书册笔墨,让阿绫也跟着听。他若是问,你就说,云璋坐不住,要有个伴读陪着,就两个时辰,让他坚持坚持。”

  四喜会意,点了点头:“殿下放心。”

第59章

  少师查问功课时,阿绫心中惴惴,虽说落到纸面上是由五殿下执笔,可整篇论述都出自于他。

  他未上过一天书塾,也没机会正儿八经面对先生,面前这可是天下鼎鼎有名的大才子,自己胸中这一点墨星子,也不知能不能入其法眼。

  少师看完淡淡一笑,默默瞄了阿绫一眼:“磨完了墨便坐下吧。”他见惯了寒门学子,自然不会将一颗求学之心拒之门外,对于旁听和来路不明的功课也如太子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这样一来,阿绫隔日便要挤出半天时间来,陪云璋殿下读书,写功课。

  算了算工期,实在紧迫。他既不能耽误了手上的差事,也断然舍不下这么难得的名师,只好缩减夜里睡觉的时间,二更入眠,四更鸡鸣便要动身,同那些轮值宫人一道天未亮便踩着宫门打开的时辰进入,只身赶往造办处,点起两盏烛火,抓紧时间在夜幕一般浓郁的玄色丝绒上飞针走线。

  “阿绫?阿绫?”阿栎晃了晃他的肩膀,“别睡了,四喜公公来叫你了。”

  他睁开眼,原本只是想小憩片刻,让肩膀和眼睛都歇息歇息,没想到竟这么趴在绣绷的边边上睡着了。窗外日上中天,已是午时了。

  “你这几天怎么回事,我睡了才回来,还没醒你人就不见了……可别熬坏了。范师傅的前车之鉴这么快就忘了啊。”阿栎跟在他身后下楼。

  “不至于。范师傅什么年岁了…..况且我忙过这一阵子就好了。”阿绫摆摆手与他告别,搓着眼皮跟上四喜往晞耀宫走。

  “……你这,”云珩见了他直皱眉,“不舒服么?眼睛怎么这么红?”

  阿绫摇摇头:“没有……”困意吞不下,一张嘴便冒出来,他忙掩口打了个深深的哈欠,禁不住泪光涟涟。

  云珩招手,木棉递上一条温热的帕子,阿绫连忙接过按一按眼睛。

  “是夜里睡不好?”云珩问道,“我这里有太医开的方子,还有安神香,你拿些回去睡前点一只试试看?”

  “殿下,我真的没事,就是睡得不大够,太后生辰眼见着就到了。”阿绫尴尬一笑,不好解释。总不能说是因为陪云璋殿下做功课耽搁了吧……

  可太子殿下是何洞察力,耐着性子与他用完膳,不由分说直接将他推进了寝殿:“今日不用教我了。不就是那几针吗,我自己来就是。”

  一沾到细软的枕面,阿绫整个人都酥了,顺势往里一滚。

  兴许是困糊涂了,他喃喃自语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你们皇家的人……怎么要穿这么多衣裳啊……”

  云珩正俯身解他领边扣,闻声噗嗤一笑,坐到了榻边,轻声道:“放肆。”

  闻着一室安神香的味道,阿绫睁不开眼,干脆不挣扎了:“我就睡一下下……殿下记得叫醒我……”

  失去意识前,他额间一痒,柔软一触即离。

  阿绫梦到了儿时那个算命先生,老人家捻着脏兮兮的须发,指着他说,这孩子是大富大贵的命,将来可是要平步青云的。

  不知过了多久,阿绫猛地睁开眼睛,盯着寝殿内光彩夺目的锦缎与轻纱床幔醒神,他抬手揉了揉眼角,仿佛还能嗅到手上那方掺了金的墨锭余香,这么名贵的墨,民间的读书人恐一辈子也摸不到。

  而他,一介草民,如今躺在太子睡的床榻上,与皇子一起听全天下最渊博的先生讲学。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看上去江湖骗子似的老者竟料对了。

  他起身往正殿走,一迈出门恰巧遇上四喜带着两个小太和一个小宫女监往暖阁走过去,其中一个抱着一张鼓凳,一个搬着卷绷绣架,宫女提着造办处绣匠人手一只的工具木箱子,里头通常装满了针线。

  四喜指挥着身后的随从们,“放进去,就立在窗边上吧。放好再去加一盏灯。”

  “这是?”阿绫走上前去,与四喜面对面站在暖阁外。

  “是殿下安排的,说……”四喜往他肩头瞄了一眼立刻住嘴,低下了头。

  阿绫转身,云珩正走过来:“估摸着你该醒了。”

  里头刚好安排妥当,四喜带着宫人们悄无声息鱼贯而出,太子殿下亲自走进暖阁看了几眼,似乎还算满意。

  他走到窗边摸了摸绣架的边缘:“本想叫四喜去连那‘百鸟朝凤’一起取来,可恐他手脚粗笨,再给你拆坏了,干脆让裁缝给你送来,反正也要给云璋送一套刚裁好的贴里,叫他寿宴穿。”

  阿绫看着那新添的绣架,不解道:“殿下叫他们送斗篷过来是……”

  “最近天不好,你不要一天天跑来跑去折腾了……”太子殿下说着,坐到了暖阁的罗汉榻上,“就专心呆在这里,陪云璋读书写功课也好,造办处的差事也罢,都不会耽搁,你也不会睡不饱了。”

  “读……读书……”阿绫一直担心太子殿下和少师大人会怪罪他,怪他自作主张帮云璋殿下一起做功课,可如今回忆那日误打误撞开始旁听伴读的事,好像还是云珩促成的?

  “阿绫。”云珩拍了拍身边,待他坐过去自然而然拿起他一只手把玩,像文人雅士玩玉器盘核桃似的,“你为什么想读书?”

  他果然知道。

  既知道了,便无需欺瞒:“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我阿娘,她一心想我做个读书人。”他眯起眼睛,回忆着过去阿娘那些主张,“她觉得,手艺人又辛苦,地位又低,读书人才会受人尊敬。后来教我刺绣的老师告诉我,当年我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她就开始替我攒日后读书要用的银两了,可惜,进了叶府,他们不肯让我读书……不过,当年我有抄论语哄她瞒她来着,希望她那时候没看出什么破绽吧。”

  云珩看着他,将他的手拢在两手之间紧紧握着,犹豫再三才问:“你阿娘她,当年是怎么……没的?”

  阿绫很久没跟什么人说起阿娘了,他不知道这世上除了自己和老师,究竟还有没有人记得她。

  事实上,对于宋映柔的死,他缄口不言,表面上因为无亲无故无人在意,内心里是不愿面对那份潜藏多年的愧疚。

  “她……为了不拖累我,服毒自尽了。”阿绫深吸一口气,试着对云珩倾吐,“虽然大夫说过她是得了不治顽疾……可,若不是我在叶府处境艰难,她大概不会那么早就放弃吧……不必担惊受怕,不必一个人偷偷哭,不必郁郁不乐……”

  云珩吃了一惊,全然呆住了:“服毒……”

  阿绫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怕被人看透的瞳中掀起一阵波澜,从吃惊难掩慢慢转化为疼惜与感慨,又仿佛被勾起了什么伤心往事而深深一叹,眼角发红,蹙眉苦笑。

  他猛然想起,云珩也是在极其年幼时便失去了母亲。

  云珩摇摇头,抵住了他的额:“是啊……若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孩子,谁不想多活几日呢……只是……”

  “殿下……我……”阿绫反握住他的手心。

  对方没有像老师,像元宝,像祖母那样安慰自己,或是替自己开脱。阿绫莫名猜到了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

  只是也没人问问这孩子,愿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云珩似乎与他一样,心怀愧疚地活着。

  但过去他们孤单,现在却有了彼此。

  他轻轻蹭了蹭对方的鼻尖,率先从伤感中抽身,微微一笑:“不难过了。殿下。”说罢他一探头,啄在云珩嘴角。

  云珩一愣,继而目光一软,嘴唇轻启,缓缓贴了上来。谁知阿绫还未来得及闭上眼,对方那近在咫尺的柔软目光顷刻间结了冰,闪过丝丝骇人的寒芒。

  太子殿下一把推开他,迅速起身将他拨到背后,对着窗外低声喝道:“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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