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3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嗯。”叫阿栎的小少年摸摸他的发顶,“给你带了绿豆糕吃。”

  阿栎大名叫沈白栎。

  阿绫听娘亲说,他是自己出生那一年的年头上,沈嬢嬢去布行采货的路上捡到的。

  当时一个刚满两岁小童蜷在一棵白栎树下奄奄一息。救过来才听那附近人说,他是随爹娘来玉宁投奔亲戚的,可爹娘半路被抢匪打伤,好容易挣扎到医馆却不治而亡,他受了惊吓什么都记不起,独自流落到玉宁府,无家可归。

  沈嬢嬢好心,便将他认养了,还教他自己的看家本事。

  “我们阿绫今天就五岁了。”沈如净过手,掀开食盒,又添了一道清蒸鲈鱼上桌。她率先夹了一筷子鲜嫩的鱼尾肉放到阿绫的面尖儿上,“小寿星吃了面健康长寿,吃了鱼年年有余。”

  四人有说有笑用完饭,沈如从包袱里拿出两块料子递给宋映柔:“他又长高了些,得重新裁衣服了吧。”

  阿绫也趁机从怀中掏出一丝桃粉帕子,角落绣了个小葫芦,递给娘亲。

  宋映柔一愣:“这是?”

  “送给娘亲的。”阿绫歪歪头,“沈嬢嬢说,生阿绫的时候,阿娘吃了好多苦头,所以该送阿娘谢礼。谢谢阿娘生下阿绫,照顾阿绫。”说完,他爬上宋映柔的腿,重重在阿娘额头亲了一口,啵得一声,还不忘用袖子抹一抹不慎留下的口水。

  “啧啧……真是,我可没教他说这些……”沈如也跟着眼圈泛红,“哪有这么可心的儿子啊。”她抽过那方五岁小孩绣的丝帕,眼前一亮,“这是阿绫一个人绣的?没请绣庄的姨姨和姐姐们帮忙?”

  小娃娃摇摇头。

  “呵,小柔啊,我看你家阿绫,以后怕是要成大器啊,这葫芦,绣的可比前些日子进绣庄的那两个小学徒强啊。他这才五岁,假以时日别说你我了,怕是全玉宁都没人能与他相比。”

  “老师……他又不是女孩子,如今也只是权宜之计,以后早晚都要做回男孩,去学塾读书的。”宋映柔摇摇头,刺绣太辛苦,还是读书人舒心,有出息,不会被其他人看轻。

  “有什么关系。”沈如倒是想得开,“读书人那么多,又有几个能出人头地的……”

  阿绫没有说话。

  他很喜欢刺绣,一团团杂乱的线,由一根细小的银针牵引着,不时就能变成蹁跹的鸟,竞放的花,威风赫赫的虎豹,绵延悠远的山水画,像神仙的法术一般叫人着迷,无所事事之时,拿起针线,转眼天就黑了。他不知道为何男儿就不能做个好绣匠,就像他不明白为何自己穿着裙子在街上跑得急些,就要被人嘲笑不端庄。

  转眼便是八月十五,中秋庙会如期而至。

  玉宁府衙傍河而建,河是天碧川,有远近闻名的水上集市。岸边金桂盛放,幽香缭绕,将半条天碧川都遮蔽进树影中。

  西瓜放进竹篮,垂钓在河水中,冰凉着捞上来,现切现卖。

  打卖桂花酒的船头挂起月兔捣药的幡子,锦布上绣的的天宫玉兔双脚站立,手持石杵,卖力劳作。

  阿绫站在摆满灯船的摊子前,与阿娘一起挑了一盏小金鱼提在手中。

  一手持金鱼,一手拉着阿娘,他们随着看灯赏月的人群向前流动,阿绫闻到了夜风里酥皮月饼油肉混合的香味。他认的字还没几个,看不懂灯上的字谜,只能依稀分辨灯皮上的彩画,嫦娥奔月,吴刚折桂。

  母子俩一路赏玩漫步,在皎月之下,将金鱼灯船放置河面,任其随波逐流,汇入一川灯火中。

  “阿娘,明年我们还来放灯好不好?”

  “好。”

  回家路上,宋映柔频频回望,身后人影交错。

  是错觉么……那股持续了整晚的被人窥探的恐惧……

  我们阿绫又聪明又可爱又懂事。

第3章

  快到晌午,阿绫跟着阿栎,提着街口买的菱角往绣庄走回去, 半路却叫人拦住:“囡囡,你这菱角在哪里买的呀?”

  他抬起头,疑惑地看了看面前的年轻姑娘,衣料子可不赖,衫子是上好府绸,外头的比甲是缠枝莲提花缎。

  明明十步开外就是菱角摊子,卖菱角的嬢嬢正站在摊前招呼客人,锅盖半开,热气氤氲。

  这人好生奇怪。

  阿绫与阿栎对视一眼,回身指了指:“在那里啊。”

  “你自己会买菱角啊,真棒,几岁了?”姑娘好似只是随口问问,不去买菱角,反倒躬身细细打量起他来,盯得人浑身发毛。阿绫忍不住后退一步,躲到阿栎身后,“五岁了。”

  “五岁啊……你叫什么名字?爹娘在哪里啊?”对方逼近两步,伸手捏住他的肩头,将他一把拽到面前,怕他跑了似的。

  ……

  阿绫心里咯噔一抖,抬头与阿栎对视一眼,对方也满脸狐疑。

  阿娘说过,人伢子脸上可没写着坏字,遇到陌生人打听家里的事,八成不安好心。

  他机警地扭一扭身子,挣脱了那只手,拉起阿栎转身便跑。

  怎料那人伢子立刻招来靠在街边的大汉:“抓回来,别让他跑了!”

  他们竟是一伙的!

  阿绫整人还没那七尺壮汉一条腿长,几步间便被一条粗壮手臂拦腰抱起,菱角纸包啪嗒摔在地上。阿栎眼疾手快,死死拽住了他一只手:“你们要做什么!放开他!来人啊!”

  那人伢子姑娘也赶上来,用力掰开了阿栎的手,给壮汉使个眼色:“愣什么呢!快抱走!”

  “阿栎哥!阿娘!阿娘!沈嬢嬢!救我!”他叫得撕心裂肺,引来了周遭路人的目光。

  “没事,家里孩子贪玩。不好意思。”人伢子姑娘尴尬地辩解。

  于是那些脸生的食客,小厮都翘首观望,不愿轻易靠近,生怕卷进别人的家务事里。阿绫顿时有些绝望,“我不认识唔……”一只带着汗咸味的糙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你们是什么人……她家就在前头绣庄……”只有卖菱角的瘦弱妇人扔下勺子,战战兢兢走上前来,挡住了壮汉去路。

  “唔!!唔!!”阿绫用力扒开壮汉的手,从指缝里呜咽出声,“救唔!”

  “少管闲事!”大汉一扬手,将妇人推了个趔趄,又揪住阿绫的后领提到眼前,“再喊我就打掉你的牙!”

  完了,要被卖掉了么……阿娘说女孩子被拐了要么被卖到青楼里,要么卖去大户人家里做丫鬟……到时候人家发现他不是女孩,会不会直接将他打杀了?还是现在就告诉他们,自己是个男孩子,卖不上价钱?可是阿娘千叮万嘱,绝对不能对外人讲这个,不然要折寿的……

  阿绫回过头,看到阿栎丢了手里的食盒,一阵风似的往绣庄跑去。

  “先去吃点吧,吃完再做。”沈如趁她换线的空档,拍了拍她的肩膀。

  宋映柔抬头看一眼窗外,烈日高悬,阿绫该饿了:“好。”

  “阿娘!”阿栎从外堂风风火火撞进门,“出事了!出事了!”

  “啧,着急忙慌的,在屋子里跑什么。”沈如叹口气,“这都快八岁了,在织机前坐了一年了,怎么还练不出一点稳重,我看你啊,还不如阿绫,人家才五岁就……”

  “阿绫叫人抱走了!”阿栎急急忙忙打断了说教,“他们有两个人,那人太高了,我抢不过,阿绫就被抱走了!”

  宋映柔脑子嗡得一声,眼前一黑,扶住绣绷边缘将将站稳:“什,什么?!”

  “我看那人伢子好像认得阿绫!看都不看我一眼!”阿栎带着人往原处跑,可待一行人赶到,除了一地菱角,哪里还有阿绫的影子。

  大汉在外头驾车,阿绫蜷缩在马车一角,警惕地看着眼前过于高调的人伢子。

  不是说,抓到了妇孺都会套进麻袋里拖走吗……卖小孩的竟这样张扬了吗……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坐马车,宽敞又舒服,可惜他就要被卖掉了。阿娘已经发现他不见了吗,会赶来救他吗,人海茫茫,一旦出了玉宁府地界,她们还找得到他吗……他是不是永远见不到阿娘了啊……还有沈嬢嬢,还有才来半年的碧桃和翠金姐姐,总会将裁缝扔掉的下脚料留给他,偷偷教他新绣样……

  一想到绣庄,阿绫眼圈有些泛红,泪水不断积蓄在眼角,摇摇欲坠。

  马车约莫跑了将近两刻才停了下来,车门一开,阿绫被赶车人一把揪住领子拎下车去。

  眼前并不是哪座青楼,而是座深宅大院,黛蓝琉璃瓦,雪白的围墙,圈住了了整条街道,大门比府衙的门扇还要宽阔不少,怕是连知府老爷家也比不上这里气派。

  阿绫茫然地抬起头,他识得的字不多,花叶的叶字倒是让他认出来了。

  这家人姓叶,又这样阔绰,八成是大家茶余饭后挂在嘴边的玉宁织造监督叶静远的叶府了。阿绫偶尔从绣庄姐姐们的舌根子里听到这个玉宁响当当的名号,可每每被沈嬢嬢听到,她都会莫名沉下脸喝止,不许大家议论。

  “你是自己老老实实走进去啊,还是我叫他提着你进去啊?”拐带他来的人伢子姑娘也懒得佯装和蔼了,侧垂着眼睨他,一脸鄙夷。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阿绫还是明白的,于是他老老实实低声道:“自己走。”

  “呵,还算识相。”那人率先迈上一尘不染的平整阶梯,阿绫趁她不防备,将发髻上的丝带扯下,用力丢在一旁修剪过的花枝上,而后才跟进那高高的门槛。

  进了叶府,阿绫暗暗心惊,先前他进过最大的院子便是沈如的绣庄了,可这里实在壮观的过头。

  穿行过连廊,假山花园里疏影横斜小桥流水,路遇不知多少与“人伢子”打扮相似的年轻姑娘,梳着一样的双平髻,穿一样的衣裙鞋袜,只是少那么一件提花缎比甲,见到这“人伢子”就得主动让行。

  足足走了一刻,阿绫才被带进了一间正院的厅堂。

  撑开的明瓦窗子前,雕花罗汉榻上靠着个穿戴华贵的美妇,阿绫估摸她比自己娘亲大一些,又没有沈嬢嬢那么大,三十五六岁的样子。

  一身妆花缎,腕上带着透亮油润的飘花翡翠镯子,盘高的发髻和服帖的鬓边上,金簪玉钗珠翠步摇,琳琳琅琅耀人眼目,连手肘下的软垫枕都绣着精致纹样。

  人伢子恭恭敬敬作揖:“夫人,带来了,就是她。”

  美妇将书册随手丢于榻几上,起身踱到二人面前:“抬起头来我看看。”

  既然是叶府,那应该不是要拐卖他才对,多少穷人挤破头也想进来谋个差事,不至于沦落到当街抢小孩。

  阿绫稍稍放心,应声抬头,只见对方眉心一簇,口中竟淡淡啧了一声,接着是一记轻蔑的冷笑:“果然没错。巧儿,亏你眼尖。”

  原来人伢子姑娘叫巧儿,看样子是这叶夫人房里的侍女。

  “我就说吧!前些日子在河边挑灯的时候,我一下子瞧见了这双前勾后翘的眼。除了咱家老爷,我再没见过谁长这么标志的花瓣眼,再一看,牵着她的可不就是几年前那个偷偷溜走的那个小蹄子宋映柔么!”

  “你叫什么,几岁了?”叶夫人问他。

  “……我叫阿绫。”她们居然认得阿娘?阿绫可没听说阿娘跟这样的权贵有什么瓜葛。

  不知为何,这叶夫人明明是高门大户,却视他一个市井小娃娃如眼中钉似的狠厉,目光恨不能撕了他,伸手便捏住他的下巴尖抬起来,“你娘是没教你怎么跟长辈回话么?”

  “夫人别动气,那种不知羞耻,勾引人家夫君的荡妇哪里会教女儿。”一旁的巧儿狗仗人势,跟着送了阿绫一个白眼。

  “也对。”叶夫人坐回榻边,“你娘没告诉过你,你爹爹是谁么?”

  阿绫摇摇头。

  他才懂事的时候问过阿娘,那时阿娘告诉他,爹爹去很远的地方做生意了,可能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

  可随着日子推移,阿绫渐渐懂些事了。他发觉阿娘跟别人谈天说地,偏偏绝口不提有关爹爹的只字片语。

  阿绫猜想,自己大概根本就没有爹爹,也许像沈嬢嬢家的阿栎一样,亲爹爹死了。

  不过他有亲阿娘,还是比阿栎强一些。

  那叶夫人正不痛快地在面前踱来踱去,忽而脚步一顿,若有所思的扭过脸看了他半晌,又纡尊降贵蹲到了他身前,趁他不防备,一把摸到他的下半身去。

  阿绫大惊,忙往后躲闪,可来不及了,那只手捏得他失声痛呼:“啊!不要!”

  “哈,哈哈。”叶夫人状似恍然大悟,又似受了打击,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指着他,“我就说狐媚子生了个女儿怎么不与老爷邀功,进院子当个官家妾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是怕我发难,想偷偷将你养大了再回来找晦气吧?”

  “夫人?”巧儿也下了一跳,赶忙上前搀扶。

  叶夫人怒气冲冲站起:“她居然将你当个丫头养着,当真是煞费苦心,煞费苦心啊!”

  被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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