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23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照涂仁的说法,阿绫昨夜就被带进牢中。一天一夜过去,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在。阿绫人微言轻,又没有身家背景,如此无足轻重的人,审问行刑者根本不会有所顾忌。他只盼吏卒不要渎职,像那自作聪明的太监一般,不问清楚便直接将人随便打杀了。

  待云珩车马赶到刑部,已是夕阳西下。

  他等不及人通报,径直闯入阴暗潮湿的地下大牢。正值晚饭的时辰,大牢里值守的卒子们围坐一桌举杯畅饮。

  他们没亲见过太子,却见过带刀侍卫,也知道紫衣非皇亲国戚不能着,顿时吓得扔了酒杯扑通扑通跪一地。

  虽说监牢重地不得饮酒,可云珩此刻无心追究,张口便问:“叶书绫关在哪里。”

  “……叶书绫?他今日一早被提审,还,还没放回来…..”吏卒战战兢兢答道。

  云珩拧紧了眉:“被审了一整日?”

  “……是……赵大人…….赵大人叫人来提的……”

  一个未入流的御用工匠,哪怕是真偷了东西,也不需要刑部侍郎亲自提审吧……这刑部侍郎赵寄荣乃淑贵妃的亲哥哥,如此看来,这阿绫是不甚得罪了谁,被刻意刁难了。

  “带我过去。”

  “主子……刑房腌臢,奴才去领人就成了,您还是在这里稍待片刻。”四喜躬身道。

  “带我过去。”云珩难得显现出不耐烦,四喜顺从地退到一边。

  “是是是……”狱卒哆哆嗦嗦爬起身,弯腰缩脖在前领路。

  他当即被带入一条污秽不堪的走廊,昏黄的壁火晃动,看看将潮湿阴暗的地面照亮。

  此刻似乎无人在用刑,没有凄厉的嘶嚎,只闻得滴水声与杂乱的脚步声。

  最深处一间门口站了个人把守。那人正靠着铁门打哈欠,听到脚步声靠近,眯着眼看来人,不多时看清了一身织银的黛紫软罗袍子,腰间一根玄色细带,带头的青玉绦环镂空雕出玉兰纹,精美绝伦。

  “你们赵大人在里头?”

  “回禀……这位大人……赵大人今日已下值回府了。”守卫激灵,立即匍匐跪地。

  “回府了,那里头的人为何还不放回牢房中?”

  “赵大人今日审了好久,这犯人骨头硬,不肯交代……赵大人临走说要晾他一夜……明日一早再接着审……”

  “开门。”云珩这句没冲着狱卒说,而是侧头望一眼自己身后的侍卫。

  不等守卫阻拦,铁门被咣当一声撬开,他率先闯进去,灯油烧灼的味道挟着一丝淡淡血腥。

  阿绫像一块挂在檐下的破布条,双手被绑缚在头顶,雪白的中衣褴褛不堪,血迹斑斑。他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

  “阿绫?”云珩走到近处轻声唤他,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躯体根本无从下手。

  阿绫潮湿的眼睫微颤,没有睁眼,呼吸急促且沉重,神志不清。

  云珩轻轻拨开他黏在额前的乱发,用手背贴了贴他惨白的脸颊。

  四喜见状使了个眼色,侍卫们七手八脚将人从刑架上弄了下来。不知是哪个,立马将自己的披风脱下,胡乱披在阿绫背上,遮住了那些深深浅浅的血口子。

  “把人背上车,回宫,传太医。”云珩瞥了一眼门口那看守,“把他也带回去。那几个喝了酒的,罚一个月俸禄。”

  “是。主子。”四喜示意那主动将衣服脱给阿绫的,“你来背吧,小心些。”

  可才被挪了挪,阿绫忽而拧紧了眉,发出细小呻吟声:“唔……”

  “等等,先别动!”云珩立即凑上前,丝毫不嫌弃他那一身脏污,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又上上下下亲自细细检查,“怎么了?是哪里疼?”

  阿绫依旧没醒过来。

  “嘶……殿下,好像是……是手指……”侍卫眼尖,倒抽一口凉气,轻轻捏住阿绫一只手腕举起。

  火光在针鼻上一晃而过,云珩心中猛然一紧,不由得屏住呼吸……阿绫每个指甲里都插着一根针。

  他呆呆托着这软趴趴的手腕不敢妄动,生怕让伤处更疼。

  “殿下,不然,直接去太医府上?刘太医府邸离得不远……奴才这就让人先去通报,准备好了。”四喜跟了云珩这么多年头,这还是头一回看到主子露出几分无措的样子。

  “好……”

  战损了>_<

第28章

  太医先将阿绫那十根手指浸在冰水中许久,顺带灌下一碗汤药,才将指尖的针一一拔出。

  手指没有流血,不知是不是已被冰到麻木,阿绫一声未吭,倒是云珩,看着那指甲中洇开的瘀血出了一身的汗,下意识将手中折扇扇得噼啪作响。

  “殿下莫要心急,还是先出去透透气吧。”四喜在他身后悄声劝道,“您在这跟前杵着,太医总分神。”

  云珩一怔,随即点点头,迈出门槛。

  他站在檐廊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针刑,他见多了宫里人玩这一手,不致命,却痛不欲生,摧毁人的意志。如今刑部学来无可厚非……可真正让他怒火中烧的是,眼前这些针根本就不是行刑用的针,而是最常见的,也是阿绫每日都会用到的,刺绣金针。

  行刑者这心思也太歹毒,经此折磨,阿绫今后会不会看到金针便心中犯怵?会不会碰到针就发抖,再也不能刺绣,这样一身才华的一个人,就荒废了?

  啧,这孩子,为什么不说呢?他若说出这是曾经勇于救人所得犒赏,哪怕没有证据,也可以报上自己的名讳,说他与当今太子是旧识,这东西不是偷的……他越想越恼,唰得一声合拢扇子:“来人,你们先拿那个狱卒回去,仔细问一问。今日……不,从昨日起,那涂公公和赵寄荣都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做了什么。”云珩吩咐道,“他若记不清了,你们就轮班陪着,不准睡,直到想清楚为止。”

  “他若执意拖延不说……是否……”

  “不必动刑。去查查他,查查他家人,总有些办法让他开口。”

  “是。”侍卫转身便走,正是借衣给阿绫的那个,不知何时已不声不响穿回了衣裳,那上头还沾着阿绫的血迹。

  此人今日表现机智沉稳,率先发现了阿绫的伤,无人提醒便主动脱下衣衫,事后似乎也不欲邀功……

  “等等。”云珩叫住那侍卫,“你叫什么?多大了?”

  “回殿下,奴才熊铁石。虚岁二十一。”

  “熊铁……”云珩抿了抿嘴,“这名字是谁与你取的?”

  “回殿下,是奴才的爹,说铁石坚强不易摧,取这个名字好养活。”侍卫抬头一笑,露出白牙。

  看他憨而不傻的笑,和一身稳健朴素的作风,云珩猜他并非贵族子弟。而这宫中侍卫,如非出身王公贵族,那便是身上带了些功绩的士兵了,他们通常贫苦出身,小小年纪便被送去参军,上战场,历生死。

  好歹是为人父的一片美好希冀,留着便好。可在宫里,喊出来就有些惹耳了。云珩将收起的折扇在掌中一敲:“今日我赐你一字可好?”

  熊铁石双目一撑,眨了眨,立刻回过神单膝跪到云珩面前,俯首。

  赐字便代表你的名字会让主子时不时挂在嘴边,想叫着顺口些。虽不算实质性的升迁,却意味着受到重用的可能性。

  “你父亲既想你坚强不易摧毁,那我便赐你个‘毅’字,你觉得可好?”

  “熊毅……熊毅……谢殿下恩典!”那人磕了头,不多话,咬着嘴唇转了身,只看得出脚步轻快了些,倒也不算忘形。

  吱呀一声,背后的门扉打开。

  “殿下。”刘太医合拢了门,额上一层汗还未来得及擦,“殿下宽心吧,老陈诊过脉了,里头那位公子无大碍,除了鞭刑,未伤筋动骨,也没有其他内伤。这些皮外伤看似凶险,可他年轻,养上些时日便会痊愈。”

  “那他的手指……”云珩一想起那十指插针的画面便不寒而栗。

  “手指也不太要紧,他这个年纪,好好休养,敷药,不出十天便可大好,一月之内保证痊愈。”太医一脸笃定,让云珩松了口气。

  他微微颔首:“多谢。今日贸然造访,辛苦刘太医了。”

  “臣惶恐。”

  太医一把年纪,天已经黑了,云珩也不愿多叨扰,便着手安排车架回宫。

  侍卫们用担架抬了阿绫上马车,云珩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中看着他安睡的脸,又好气又好笑,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遇,这人都能睡成这样。他轻触阿绫擦去了血迹的手背,十根指腹都已敷了药,不能乱碰。

  他心中烦闷,于是伸手拆了阿绫松乱的发髻,用手指捋了捋,试着重新盘起,可他没给人梳过头,摆弄半天,头发丝都被折腾下来几根还是不成,他有些气馁,索性随手一扬,任那乌黑如缎的青丝落了阿绫一头一脸,又不落忍地拨开,叫他露出脸来,轻轻戳了一戳那颗眉心小痣。

  “笨死你算了。”他也不知这句算是怨阿绫死脑筋,还是在自嘲。

  *

  仿佛睡了及其漫长的一觉。

  阿绫懒洋洋撑开眼皮,眼前是一大片素银锦缎,四周遮着薄紫纱帘,黯淡的光影晃动,鼻尖缭绕一股药香。又是陌生的地方,他似乎习惯了,不再大惊小怪。只是好奇地缓缓撑起身,发觉自己竟光着上身,皮肤上的伤痕纵横交错,看着骇人,却不很疼。他抬起手臂,昏暗中也能看出浅痕已在愈合,深些的,包裹着层细纱布,周遭的药香正是来自于此。

  昨日被拷问时,他还以为自己出不了刑部了……这是,有人救了自己么?这是哪里,屋子好生宽敞。

  他伸手掀开那紫纱床帏,随即惊掉了下巴,又迅速缩回手,看那紫纱幔轻飘飘垂下,将他与外头重新隔开来。

  阿绫抱紧了柔软的锦被,惊魂未定将赤裸的上半身遮住,刚刚是自己看错了么?床头的地上坐了个姑娘?

  见外头没有动静,他又小心翼翼将纱幔掀了个细缝。

  确实是个姑娘,半阖着眼帘,似乎是睡着了。看衣着,应该是个宫女吧……穿得这样鲜艳的宫女,至少是个五品的掌事姑姑了。过去林亭秋夜里安歇之后也会安排个丫头在床前守夜来着……能用掌事姑姑守夜的,这宫中也没有多少吧…….

  阿绫斜一眼窗外,天是漆黑的。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喉咙有些干渴,实在不好意思吵醒别人,便披好了被子,轻手轻脚挪到桌旁,提起茶壶倒了杯茶,大口灌了下去。

  茶水是温的,却香气不减,阿绫舍不得暴殄天物,又不能将茶水吐回杯中,只好鼓着腮帮子当只松鼠,将茶暂时存在脸颊里一点一滴缓缓品啜,顺带借着一盏摇曳的烛火环视这大到有些空旷的屋子。

  没成想一转身那睡着的姑娘已经起身,正好奇万分地看着他。

  阿绫咕咚一声吞了茶水,被呛了个七荤八素:“咳咳咳咳……这位姑姑……咳,咳怎么,醒了咳咳咳咳也不出声……”

  姑娘轻轻一笑,什么也不答,作个揖便带上门出去了,扔下阿绫一个人吭吭咔咔地扶着桌子咳嗽。

  还没咳完,门又打开,掌灯的立在门口没有跟进来,那姑娘带了个人来。

  他变了些,却还是能让人一眼认出。

  “怎么咳起来了?”云珩胡乱穿了件薄披,里头中衣的带子都没系牢,领口松垮,露出一片皮肤。他走到呆若木鸡的阿绫身边,伸手摸了摸他额头,诧异地转身,“……木棉,还是宣太医吧。”

  “不不不用……咳咳。”阿绫一急,松开了一只手,被子滑落下去袒露出一边肩头,好在那里纱布包裹着敷药,被姑娘看一眼也没什么要紧,“我没事,就是刚刚喝茶,呛……呛到了……”

  “嗯?……嗯……”云珩颇有些无奈,叹了口气,脱下自己肩头的披风,“别抓着被子了。穿这个吧。”

  阿绫不肯松手,悄悄在他耳边抱怨:“这个……能看到……”。

  他身上的伤口狰狞,不大想被人看,更怕碍了姑娘的眼她却不好意思说。

  云珩唇角似乎翘了翘,故意逗他似的,也学他悄声耳语:“可,这三日都是她在替你换药,该看的早都看过了,不打紧。而且太医说,暑气里伤口若总是捂着会脓肿溃烂,所以只有夜里会给你盖一盖。你裹这样紧,万一发脓了……”

  “嘶……”阿绫被吓得立马松了手,云珩适时将披风一抖,罩住了他肩头。细腻的雾凇绡触到皮肤的一瞬,那人还不自觉轻轻吹了一口气在他肩头:“伤口还疼么?”。

  距离太近,那口热气还带些潮意。阿绫低下头,便能将太子殿下那不平伏的领口里头一览无余。

  怎料这一眼便看到了左胸口落着一处旧疤痕,一头尖,一头钝圆,像一片暗红的竹叶……

  阿绫一愣,深觉不敬,忙将目光向上移,却又不得已停在云珩那节颈子上。

  喉咙下方,也有一条细细的疤,像是颈间勒了一道梅子红的丝线,只划了颈子前侧一小半。

  心口,喉咙,处处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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