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隐 第40章

作者:脑内良民 标签: 古代架空

===================

“你这骗子。”比起愠怒,张继更多的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绪,他知道,这是徒然升起的揪心与心痛,“你若是那狠决之人,早便也不留它了。”

柳枫浮着薄汗,不想与他多言,只是微微欠着身子,缩在被褥中承受腹中痛楚。

“柳枫,稚子何辜?”

对方依旧沉默,张继知道这其中定然有很多故事。可柳枫不想说,也正没有力气同他坦言。张继于是便俯身握住柳枫的肩头,这地方比之前单薄了不少,令他不敢用力,只是轻轻扶住他,像扶住一只生病倒下的小马驹。他靠近柳枫的脸颊,低声问道:“今日你恐怕难熬,容我留下陪陪你吧?”

“别。”柳枫拒绝得干脆。

“为什么?”张继自问自答:“你在说气话。”

“一切都很荒唐,将军不觉得吗?”柳枫声音发虚,语调却与平日并无二致,“你我情分绵薄,根本没到这份上,况且……”

张继就那么与他对视着,泪水过处留痕,但柳枫目色决然,似乎用瞬间做出了某种很重要的决定。

他掀开被角,露出身上单薄的衣衫,掌心放在胸口与小腹上:“不论是这里、还是这里,都太痛了。”

张继与他相识几载,知他生来便不耐疼痛,自己在军营里断胳膊断腿见惯了,身上伤疤新叠旧旧叠新,有时候突然见着两道浅口子,却左右都寻不出哪里得来的。哪像柳枫这般金贵,面上是个东奔西跑的操劳性子,实则干不出几日身子就要发虚,便是同他行那事多次了,也每每疼得掉泪,干一宿便要将养三天,天生是个娇骨头,却偏偏是个火性子,劲头上来什么都能忍下,除了狠话和脾气。

因而张继总怕他恼,也总怕他不恼。

眼下,他便面无愠色。

“这孩子来得不巧,你我都尚未考虑过要如何为人父母,它大约是探得我心,不愿留,我也强留不住。”

张继其实早已心下了然,知是他二人与这孩子无缘。他与柳枫行事殊途,却都是看尽生死之人,柳枫既如此说,只怕早已用尽了办法。

“吃不吃馄饨?”张继话锋一转,“或者让阿冬熬些米粥来,你多少用些,腹中好歹添些暖。”

柳枫没再犟着他,唤来阿冬吩咐几句,让他别忘了在米粥里放些糖。

“柳神医不愧是见过世面的,自己这时候还有心思嘴馋。”张继见他状态尚佳,以为他没事儿,这边还调笑了一句。

“我今日喝了太多药,口苦。”柳枫缓了会儿劲,单衣倚在床边。张继坐在一旁和他闲聊,免不得眼睛与心思都往一处跑。

柳枫见状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将衣服揭开一点:“你再摸一摸吧,就要没机会了。”

小腹处弧度微小,却仍能看出那里与三个月之前确有差异。

张继见他下腹微红,细看之下竟是点点针眼,他轻抚上去,只觉掌下一片冰冷,胸中五味杂陈,满心酸涩,口中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句:“和你吃撑的时候不大一样。”张继捂着那一小团,只觉得触感微变,“有点硬。”

“废话。”柳枫起了疼,忍不住骂他,“比你还会烦人。”

“是吗……它烦人吗?”

“烦……你怎么、你哭什么?”柳枫刚昂着头微微吸气,只觉得张继声音不大寻常,皱着眉看他一眼,竟发现他眼角有泪光,顷刻来了火:“我难受了两三个月都没哭,你如今倒在这……嘶……”

柳枫不吱声了,张继知是那药力上来,心中更加牵扯,他抹抹眼泪,如实相告道:“自然是担心你,我今日才知……一别三月,你为我受这些辛苦……”

“……将军好会多想,”柳枫咬着牙回他:“我不过想给自己留个后,如今没这气运,便也不会多留恋。”

“那便当我多想了!”张继一时气他嘴硬,立刻顺了他的话,反将柳枫噎了,“柳神医休息吧,我去帮阿冬看看火。”他伸手提了被子将柳枫一盖,边上揶了揶,便去寻了阿冬。

将军前脚出了屋子,柳枫精神一泄,面色更白了几分。

他合上眸子,手掌托住那冰凉而不堪一捧的微隆处,稍稍加了些力道,好似要阻止它的坠意。

怎么就等不了了呢?他在心底问道,你这孩子,怎么就等不了来这世间看上一遭,看看春花秋果,霁月风光?你是害怕生老病死,还是害怕爹爹打骂,亦或是,害怕你不是爹爹和父亲心悦而生下的宝贝?莫不是爹爹说的那些难听话语中伤了你?

傻孩子,难道……你听不见爹爹的心吗……

医馆后院冒着腾腾热气,小阿冬认真地看着火,身边摆着先前尚未倒掉的药炉与药碗。

张继来时奔的急,未曾留意满地的炉罐,心中不免疑惑:“阿冬,今日医馆很忙?”

阿冬摇摇头,比了个闭门的手势。

张继这才想起他来时门外的冷清,想来柳枫大抵晨时便不舒服,今日医馆也就并未开门,那这些碗罐……他将地上垒起的药碗数了数,算上屋中的,竟有十二三个。

“这里竟都是他用的药?”他看着那大小药罐,见里头药渣尚存,不免取出一撮看了看,大抵是些黄岑、砂仁、杜仲之类,他在战场多见负伤,多少识得些益气止血的药材,“怎么这样多……”

阿冬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小锅里的米粥,小腿飞快地跑进自己住的小厢房,取来一摞纸张递给张继。

“药方?”他看着纸张上头的字迹,不太好看,但他很熟悉,是柳枫的字,“就是这些罐子里的?”

阿冬点头。

张继翻看着那些药方,只见越到后面的,涂改越多,药量似乎也更重,只可惜他对此并无精通,只识得当中一些常见基础的药材,和几味能临时止血的草药,却并不知道它们更具体的作用。

翻至最后一张,他看到了两味熟悉又陌生的名贵药材,那显然是宫里才有的东西,想是陛下亲赏,或是太医院那边的阿谀之物。

“这都是些什么方子,你晓得吗?”张继见阿冬比划着什么,可他没看懂,大概是药材方面的术语,他便俯下身子,摊开手掌让阿冬拿手指写给他,“我不通药理,你写在这儿吧。”阿冬到底有些敬怕他,一笔一画很小心的写了个“保”字,张继当即反应过来:“是保胎的。”

阿冬点点头,又在他掌心写了三道横。

“三?”张继没明白他的意思,“三是什么?”

阿冬摆了手势,是三天。

张继看着小童翻飞的双手,仿佛极力要告诉他许多事情。

他说医馆已经关了三天,其他大夫都在外轮值,柳枫腹痛,痛了很久,换很多方子,呕吐,扎很多针,他悄悄地哭。

这个有口无言的小童并不能通过语言去具体描述他的所见所闻,他只能陈述事实,用最简明的手势。

张继从他的肢体里解读出断续的含义,这些含义令他胸中苦涩,拔腿飞奔回屋。

可他将要走到门外时便缓了步子,反而蹑了手脚,嗫湿了手指在纸糊的窗棂上化开一个小洞。透过小洞,柳枫蜷缩在被褥中的样子清晰可见。他确实不耐疼痛,眉心蹙在一起,吐息沉重而短促,当中揉进了难耐的嘤|咛声。

“柳枫。”张继唤了他一声,手指扒在朴素的窗雕上,并未推门。

柳枫正被汗水糊了眼,眼睛不大睁得开,听到声音勉强往房门看了一眼,见门关着,只当他要来送粥,屏息道:“你走吧,我还不想喝。”

“我走了你怎么办?”张继叹气道:“你现在这样子,阿冬要吓坏了。”

柳枫听了便定睛望窗门看了看,见到那小洞,急忙用被子将头蒙了,声音一闷:“别偷看我。”

“那我便正大光明地看了。”张继推门进屋,怕外头进风,反手将门关上。

他并步上前,自然地寻了床边坐下,隔着被褥轻轻抚摸柳枫的脊背。

“别碰我。”柳枫拒绝理会他的安抚,用肘挡开他的触碰,“我难受。”

“我知道。”张继改成抚摸他露出被褥的一点脑袋,“别藏着了,你这样窝着肚子更痛。”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柳枫冒了脑袋,本就雪白又失血的面颊上硬是攀出一抹红晕,不知是闷的还是痛的。

“我知道你受了许多苦,阿冬将他知道的都说了。”张继扶着他的肩膀,轻轻捏了捏,“其实你很想要它,对吗?”

柳枫没应他,肩头却很明显的颤动了一下。

“我也很想。”张继说。

柳枫沉默良久,中间疼了两次,终于开口道:“我不知道。”

“我发现它的时候吓了一跳。我在宫里吐了好几次,还以为是脾胃不调。慕洵九死一生,我太紧张了,昼夜难辨,茶饭不思,我当时成日昏沉,有时候睡过去,只当是忘了休息的缘故。我从未想过……从未想过竟是有它了……”

“按理说,我一早便知道,人生老病死,皆有所终,可为何轮到自己身上却这样痛、呃嗯,这样痛呢?”

“好了,柳枫,好了。”张继听完他断断续续的说话,知道他大概疼得久了,思绪也有些模糊,看着门外模糊的天色暗下去,只觉得时光漫长。

阿冬的粥熬了好几遍,熬到日落乌啼,也没等到柳枫的胃口。

柳枫不是未用,却是一用便呕,他自十二三岁后便不常生病,却未料到身体的自发反应要比小产疼痛来得更清晰。分明是尚可耐得的痛,可身体已禁不住地发呕了。

张继眼见着柳枫面上血色一层层地褪,身下血色斑驳,却还是不见婴孩落下。

柳枫被愈演愈烈的腹痛罩着,原还多思多虑,浑浑说了许多,这会儿人也蒙了,只浑身发着木。

他凝住些精神,知晓久拖不成,便低声让张继由上至下循着帮他揉腹,早些将小东西顺出来。

张继心下不忍,却也只有小心地遵着他的意思帮忙。

如此又挨了一更钟,柳枫支起双膝,揉皱的单衣濡|湿的贴在身上,衣角亦染了斑驳颜色,小腹随着呼吸低微起伏,仍旧若有似无地鼓出一点。

“将军,你用些力。”柳枫被他摸了几道,实在耐不得他这杯水车薪,却也着实没力气拿着胳膊教他,只得厉声喊了句:“用些力,别怕我疼……”

他咬着牙屏息用力,将腰腹顶起一段,捉了张继下不去狠的手腕把着向小腹中压:“哼呃——”

张继目光长震,胸中一横,掌下终是加上了力道。

柳枫呻出一道长音,而后喉间一泄,身中胀坠拉扯,身下翕动张合,终是挣扎间倾吐出了那一团血肉。

二人四目相顾,却是无人敢见。

终是柳枫白着面,吐出一声颤音:“让阿冬取个盒子来。”

张继应了声,转身要去。

柳枫抓了他的衣裳,“别让他过来,他害怕。”

院中已是夜色,唯有角落的点点火光,照不全阿冬小小的脸。

张继走出屋去,见那小童仍在火上熬粥,已不知是第几遍了。

“傻孩子。”他净了净双手,脱下外裳披在小童肩上,让他取了盒子便回自己的屋子睡觉。

阿冬见他过来,忙打着手势问师父的情况。

“他无碍,有我在呢。”张继嘱咐道:“柳枫刚睡下,你也早些休息,别过去了。”

小阿冬拿着木盒,眼泪簌簌而下,却还是点点头,将木盒递给张继,背身离开。

屋中点了灯,张继甫一进去,便瞧见柳枫光了身子坐在床榻上,当即上前将他裹了,怪道:“莫不是疯了,这样见风怎么受的了!”

柳枫捧了一小团布包,原是他身上单衣裁的,包了那小团的血肉,放进木盒子里。

“带我去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将它葬了。”

“夜已深了,你不好受风,我去罢。”张继伸手,却不想柳枫将那盒子抱的很紧。

“将军,带我去吧。”

“好。”

月落无声,天幕漆漆,只有马蹄奔走的踢踏之音。风声倏倏而过,张继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用大氅密不透风地将人裹住。

柳枫腰腹无力,只能任由身子随马背颠簸,便是铺了几层软物,那脆弱之处仍是阵阵生疼。可他只是抱着木盒缩在一片氅衣里,背后是将军温暖的胸口,张继手掌缰绳,腾出的手紧贴在柳枫的腹上,只盼能保有一点余温。

如此行至山间。

张继抱人下马,见到那惨白的面色,满心的疼。

二人在泉水山林间寻了一处地方,将木盒埋在一棵常青树旁,摞出一个小冢。

经年之后,那小冢上生出了一片青翠。

上一篇:良犬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