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隐 第26章

作者:脑内良民 标签: 古代架空

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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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八,天露未干,清晨的慕府同大街小巷的民宅瓦居一样,朦胧地浸在遍地清雾之中。

天未大亮,早起洒扫的仆从揉着惺忪睡眼,将府中提前备好的棉衣在身前裹紧,一个哈欠从卧房打到庭院里。先前那簇翠竹捧出的雀儿窝里早已叫唤开了,好奇的小仆掰开外层的竹枝,一眼便能瞅见两只幼雀儿脆声昂首,叽叽喳喳唤着不远处后厨瓦檐上寻机觅食的两只雀鸟。冬日的候鸟自添了一层绒羽,小小的团在一道儿,便是为父为母,那雀儿的身形也不过堪堪一盏大小,双手一合便能将其封在掌心。

小仆笑咧了嘴,只觉得这鸟兽也似凡人,羸弱的身子撑出万家灯火,小家伙们咿呀学语,叽喳笑闹,大人互相依偎,受累讨个生活。

当然,他并非为此悟而乐,实在是因为后厨的粥香清甜的钻进鼻中,年纪不大的小仆总是候着这口甜气,承满桂枣的蜜香,从心田里散出暖意。

他绕步进了厨房,朝那看着灶的杂役大哥憨憨一笑,转手便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回了院子,坐在廊沿上盯着那对儿成雀儿给幼子喂食。

不多会儿,只听一声尖厉的雀鸣——一只尚未长成的幼雀竟从巢中掉落!

情急之下,它尽力振翅,尚未丰满的羽翼惊慌地颤动着,终是在落地前夕衡住了身子,不轻不重地落在土中。

小仆惊得撂了碗,慌忙上前欲将那幼雀接着,却在即将触到雀鸟的前一刻被迅即飞落的成雀儿截了道,只听那成雀儿嘶叫一声,而后抓住幼鸟,展翅疾飞。

这时他方才发觉,那惊险一落,似乎是成雀儿在教它的雏鸟如何生存。他抬眼望去,但见雀巢空寂,落巢已久的雀儿受了惊,便也毫无留恋的离开这处险地,另寻容身。

小仆呆呆伫立一阵,临到耳畔几声零碎杂语,这才想起自己尚未食尽的腊八粥,转身取碗时,正见几位宫人入府,匆匆向客房行去。

那是柳枫寄住的西厢。

柳枫本还睡着,朦胧间听到几声凄厉雀音,扰得他心揪,好容易待那雀声歇了,他这厢方要再会周公,那边就渐起一阵脚步声,窗棱作响,素雕木门外几声轻叩,随后,响起了内侍的嗓音:

“柳神医,请随我等入宫。”

皇宫的雕梁画栋自有一番气魄,即便是在当下这般寥落的冬日,初晨寒凉之下,竟也不落颓势,徒增几分庄肃。

及至后宫寝殿处,这种无言的威压被生机富裕的景致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有疏离意味的荣华,草木葱郁、殿置高雅,不同于朝前那般令人徒生胆寒的威慑力,却别有一番繁华苦意,无边清寂。

柳枫自认断然不会喜欢这种地方,想来……他也不会喜欢。

行至殿前,只见皎月抱着一个小小的金玉团子,葱白般的手指抹不尽小陆清直掉的眼泪,轻声细语安慰着他。

柳枫上前去,尚未开口,便听屋中隐约掩着咳音,便也不及多问,推门踏了进去。

那人卧在床榻上,身上盖得严实,即便如此,身前那明显的一团隆意还是撑出了一道饱足的弧形。慕洵松束着发,两颊洇红,正捂帕咳着,显然烧得厉害。

“大人前几日便有些咳嗽,御医开了几副去咳的方子,本已将见好,怎料今日突然起了热。”皎月独自进屋,又对慕洵道:“婢已将太子哄回去了,大人且放心。”

慕洵微微颔首,稍将身子躺平些,从锦被里露了截纤白腕子出来,满面生愧:“实在劳烦你……”

柳枫挤不出好脸色给他,仅是伸手搭脉,末了,长叹问道:“昨日去哪了?这宫里殿外数不清的随从侍女,看不住你一个怀珠握笔的?”

“昨日…咳、咳…议政而已,我尚乘了玉辇……”慕洵蹙起眉,腹前被褥下荡过一道涌波,显是他抚掌而过。

“议政?”柳枫盯着那浑圆,目色生锐:“你如今的身子,那姓陆的还许你去跪朝?”

火气无端上涌,他柳枫竟然不知,那蠢皇帝照顾人竟也能照顾到如此地步。

“且不说他,草民当真不明白,难道慕相如今还放不下那些虚礼,非要将自己折腾至此才肯罢休吗?”柳枫最不愿说他,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说:“若是慕相执意劳心,耗的是自己的身子,伤的是腹中龙嗣,稍有不慎,害的却是柳枫一介草民的性命。”

他语调疏离,咬了咬牙,狠心道:“草民不求大人视柳枫为友,可也请慕相行事之时,稍稍念及我等。慕相为这天下殚精竭虑之时,于私于己,多加照拂,如此才能让君主之心坚稳,柳枫这脑袋,便也能在项上待得久些。”

话音落罢,回应他的,只是慕洵的一阵低咳。慕凡矜起热的面上红得厉害,清俊疏冷之气撇下三分,翻上三道与之等同的朦胧醉意,苦楚晕湿眼底,却也只是叫他拧紧眉心,深息促喘,久不能言。

“昨日内议,事关春闱擢荐,蒋尚书抱病不起,只得将荐书交付咳……交付于我,只是那议殿寡冷了些……”慕洵拘礼惯了,总想撑肘立起半身与他平视相谈,奈何攒不上力道,腹中又闹得不安生,只得安分躺着,尽力掩下喉间燥|痒,低声答复于他:“主考之责,唯蒋尚书与慕某相担,倘若假手他人,莫说失礼失信,岂非失责……”

慕凡矜说得清楚,并非他执意操劳,更不是陆戟莽断,实在因为事出有因。

他说得清楚,柳枫自也听得明白。可他一听明白,自然就很挂不住面子,看了看慕洵,又抬眼瞅过一眼故作无知的皎月,仗义执言的书生面红过三分,只能埋头开药。

“大人昨日回来便请御医诊了脉,御寒的汤药备过两副,只是念及龙嗣,都是些温剂。”皎月还是开了口:“午后大人便歇过一阵,傍晚说是头晕,让陛下回龙寝歇着,陛下不肯,大人还将他赶下床去……”

“咳……皎月!”慕洵知她是在为自己解释,可这丫头事无巨细,话里太多琐碎……

见柳枫被她说地抬不起面,慕洵扶额道:“偏生今日闹得很……”

他裹在被中仍觉身寒,褥中手掌尽力将身上中衣缝角抚平,再贴掌将腹部撑出的隆处罩紧,莫让寒意入怀。

这不是句随口之言,自他起了热,腹中也格外不安分着,本就目眩昏沉,再被孩子搅了困意,这伤病便显得愈发难熬,体内仿佛困囿着一只遍体寒冰的幼兽,引得他浑身酸痛,身心困俱,却又次次被凉意激醒,呛咳吃痛,阵阵受着拳脚。

“你身子见寒,他们自不好受。”柳枫接了他的话口,也算找回些身为朋友的脸面,“小皇帝呢?怎么不见他?”

他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传来接连几声的“陛下”,柳枫抬眼望去,却见慕洵抿了抿唇,将那掩咳的帕子藏入枕下,向他歉疚地笑了笑。

“凡矜,今日腊八,我特嘱了太子宫那边带清儿来此的,怎么不见……”陆戟人未入殿,话却先到了。

皇帝大步入了寝宫,张目瞧见的,却是收拾着医箱的柳枫。

“你……”他怔愣一瞬,径直来到榻前,“身上难受怎么不同我说?”

慕洵背身卧着,宽厚的褥锦将他周身罩拢,唯余一束松墨般长发面对他:“无妨,柳大夫来此不过例行诊脉。”

陆戟看向柳枫。

柳枫医箱一挎,一如既往地不给他好脸色,沉着脸兀自走了出去。

“我有些倦。”慕洵忽道:“不若你先去用膳,容我多躺一会儿。”

“昨晚他们闹你了?”陆戟难得听他如此说话,不拘君臣之礼,倒像寻常夫妻。

天子坐在榻沿上,手中顺过他几缕发,又稍稍俯身,隔过绵衾,从腰侧向那浑满的腹尖滑绕过去。

“嗯。”慕洵似是困极。

“我喜欢这样,凡矜与我平礼相待,不似师生,不比君臣,如平辈夫妻那般……”

“嗯。”慕凡矜仍不多言,只抵着喉间难忍的呛意,捧腹的指掌几次滑抚。

“慕凡矜,我们择日大婚吧。”

“咳……咳咳…… ”

慕洵听他此言,终是隐忍不下,躬身大咳起来。

陆戟接过皎月递上的软帕,见他咳得厉害,手掌攥在腹侧压着,左右插不进手将人扶起,只得叠了帕子往人额前拭,指背触及之处,一时只觉滚烫。

“凡矜!”他勾身探面,侧额贴上去,惊道:“烧得好厉害,御医呢?!来人,把柳枫也给朕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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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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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枫留过药方,见陆戟带着大批人马浩浩汤汤进了屋,实在不愿多待,又知道自己这闷葫芦似的好友需要静养,宫里不似慕府,上赶着为他尽心的宫人御医成群结队,左右不差他一个,因此嘱过皎月,收好医箱,便大步流星地往宫门外跑。

谁知前脚还未踏出宫门,身后便传来一道人声:“柳神医且慢!”

柳枫医箱一抱,瞅着那看门的侍卫直甩眼色。

侍卫也认得他,长枪一横就给人拦下了。

“你……”柳神医也不是善茬,当即俊眉轻挑,一个猫腰——不负众望的被枪缨勾住了帽冠。

“哎,嘶……”又不知是帽冠的什么地方缠住了头发,柳枫气急,强扯了一把,弄得那帽冠将掉未掉,可怜兮兮地耷拉在他脑袋边上。

“别揪了,我帮你解。”那人近身上前,托起那纠缠的青丝布冠,挑离枪头,绕开几绺墨色。

“参见将军。”侍卫照例行礼。

柳枫依旧不肯回头,只是方才那几绺头发绞得太痛,如今被人捧着,他只能抱着医箱一动不敢动,“我看这日子尚不及四海升平,张将军倒闲得很,戍边回来甘愿在这雕阑玉砌的石头墙里当奴才。”

“诶你这话忒是无礼……”那侍卫闻言方辩,却被张继侧目拦下。

张将军并不多言,专心解开最后几根纠缠的青丝,继道:“请柳神医随我去重新束冠,皇上等着呢。”

“束个头!老|子赶着回家吃饭!”柳枫见他不怒反静,心里反倒不是滋味,显得他无理取闹似的,很没有境界,更是鞋底一抬,直往门外冲。

“随我去束发。”张继习武的底子,哪里放得过他,当即把手心几缕发丝捏住,一时只听得身边几声嚎叫,柳枫疼得眼眶泛红,转身便骂:“张继你给老|子松开!”

“束发。”张继倒是没想他这么不经疼,心中一虚,改捏了手腕,拽着人往宫殿里走。

柳枫拧不过他,只好甩着药箱骂骂咧咧地被拽进殿里。

殿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一屏,除却必须的生活器具,鲜少摆置。

难得的干练。

“这是何处?冷宫?”柳枫抱着医箱不撒手,眼见张继将门闭上,不由犯了急:“你、你关门做什么……”

“天冷。”张继仍不多言,进里间翻找片刻,现身时手握铜镜与木梳。

这才道:“慕大人那样养着都受了寒,我这里又不生火,回头再把你冻病了,陛下又得责怨我。”

说罢便递了木梳过去,见他不接,跟着道:“放心,我并无他意。”

大抵是身上回了暖,柳枫接过木梳臊着脸回他:“你这将军当的……好不爽快。”

“自然不比柳神医,凡事只图爽快。”张继看他解了冠,青丝飘零顺落,一瞬微怔,继而负手而起,背身站到窗棂边上将新沾的窗纸抚平。

柳枫正梳着头,听他此话,思索片刻,动作一停,抬目道:“你什么意思?”

“就事论事。”张继知他无礼惯了,好不容易在出宫前给人拉回来,免得他一步踏出去,违抗圣命的罪名被有心之人拿去编故事。

“只图爽快?我那日被你伤得连烧三日,差点拖不起身子送慕洵出城……倒是谁贪图爽快?”柳枫梳子一撂,随手将冠束上,张口又道:“张将军倒是君子,做不成柳下惠,便要赶着做在下的良人吗?”

张继无心之语,怎晓得他翻此旧账,一时听得愣了,末了才匆匆应道:“我并无此意……”

“那好,还请将军放草民出宫去。”

“陛下命你看诊,柳神医不可不去。”

“早上不是看过了!让他养着,宫里御医千百,不缺草民一人。”

“违抗皇命是重罪。”张继拉住他阔大的衣袖,里头细条的一截小臂,摸不到几两皮肉。

那日他的后背便是被这细瘦的指尖挠出几道血印,到底是抱起过男人的胳膊,臂上劲道倒是不小,勾着后颈连他也难挣开。

“抗就抗了,我倒不信那姓陆的拉的下面子砍我。”柳枫提着医箱,身子与张继挣着直晃荡,撞得那旧箱板哐啷直响,里头的药罐器皿乒乒乓乓,听着便不结实。

“柳枫,你这步踏出去,若是慕相热重,难保他不会先斩后奏。”张继眉峰一蹙,目光削锐几分:“还是你当真认为,陆戟平日这副莽汉模样,便是他稳坐皇位的本事了?”

“他便也只会坐个皇位了!若不是慕洵自甘作辅,我看如今他裳服上到底是龙爪还是囚印!”

“那你守着慕相便是,何要当着我这奴才面前撒泼!”

柳枫被他厉色吓住,暗悔方才口无遮拦,一时无言以对。

二人沉默片刻,便见柳神医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胳膊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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