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隐 第18章

作者:脑内良民 标签: 古代架空

慕洵目露微愕,奈何双手收束动弹不得,只得拧眉望着他,不怒反静,缓问道:“你可知这是视王法于不顾?”

“大人为乡民谋福祉,我等草民感激不尽啊!”那武人不答话,垂首跪拜下去。

他领身一拜,身后成群的“流民”便随之伏跪下去,引得当街百姓听闻感激之声接连拜倒。

“草民感激不尽!”众人皆道。

原本只是件刁民威求照拂的荒唐事,可如今这当街的跪拜不为圣上而为官差,明面上便成为慕洵的逾矩。

文武百官会理会这群伪装“流民”者对他的刁难吗?他们只能看到事情的表象结果——澄州街府,众民跪官,拜声逾朝。

届时馋口铄金,慕洵不怕,可乡民者众,有意者只需悄传风声,积毁销骨的终将是他。

他若答应流民乞求,便有愧于先祖两袖清誉,有愧于陆戟凡事尽信;可若拒绝,便难解当下困局。

慕洵自知,男身育嗣的声名在外,纵然自己无愧朝纲,于民间也无甚赞誉,可此时地处澄州,周身一众皆为其父老乡人,他从未希求锦绣还乡风光大盛之势,唯念这寥寥乡域,百姓无怨其德行,乡民无愧其出处。

即便这区区冀欲,也将成奢望吗?

“咚——咚——咚——”

接连拜声中,踏实沉闷的重锤声带起地面尘灰瓦砾竞相震颤。

“什么人!住手!”说话的是黄知府。

他少见地收敛笑颜,粗楞楞的手臂捆包麻衣中,大臂挥展,随行侍从奔至重锤石墙的男子跟前捕缚其臂。

“何方刁民,竟于钦差视前损毁石壁?”黄平津微目圆瞪,怒视此人。

“黄知府原来不是哑巴。”出奇不意的,众人身后传来一声朗笑,人们循声望去,见一朗目男子,冠发高束,英姿飒爽,负手缓步渡于街侧。

其后跟有数位轻装侍从,粗麻宽衣一甩,露出内里的银丝软甲,腰玉配刃。

“你又是何人?”黄平津再问。

男子不答,却目有锐意。

“钦差巡街,知府作陪,携配甲私兵拦道乃是大不敬!”黄平津见他面生,衣着打扮也非寻常百姓,只道是多管闲事的别州豪绅,见官却不作礼,愈加盛怒勃然:“你可知罪?”

“这话不该你黄平津来问吧?”那男子站在豆腐作坊正前不远的位置,微一侧目,便有随侍牵着此前被大汉胁迫带入作坊的小童缓缓走出。那小童脸上仍挂着惊恐的泪痕,见到街前众人便害怕地攥紧那随侍衣角,一个劲儿往人身后躲。

“朕倒要问问,你可知罪!”陆戟面生怒意,目瞪知府,眉角高扬,沉声吼道:“开墙!”

未待众人反应,那原本被州府侍从缚臂的天子护卫发力一挣,登时从约束中脱身,与得令而至的一行武人合力砸墙。

那围墙坚实牢靠,重锤强击下震得地面紧颤,街边车铺酒舍,招巾摇曳,连得满街百姓五脏共晃,耳内嗡响。

不出数秒,在黄平津未及下令驻足怔愣之时,高大石墙已然崩裂,土石瓦砾沉闷地砸在盛夏滚热混沌的地面上。

顷刻间,满街沉寂。

石墙背后的街面似乎与墙外并无二至,唯有墙内那一双双失神无光的双眼,佝偻孱弱的脊背,老弱妇孺皆如饿殍,在这日中极盛的午后日光下,竟似罩有一张隐天蔽日的阴网,暗沉沉地盖在众人心上。

长街上伏跪未起的人群中隐隐传出哭噎声,墙内流民眼光闪烁,却一时无人大动。

“陛下。”绛红官衫的慕洵面朝陆戟拱手跪立,沉静的嗓音在烈日旱风下稍显弱力却未失气势:“诚如陛下所言,澄州知府黄平津,谄上欺下,贪腐成性,围墙掩恶,苛待难民。其官上作恶,罄竹难书,恳请陛下严惩!”

陆戟与他对视一眼,面无异色,开口道:“来人,将这澄州知府叩官拿下!关入府牢,监押候审!”

此令一下,天子护卫上前将那两股战战不能自已的黄平津反臂押叩,难民穷叟皆出墙外,一时间,哀泣与感激之声传逾遍野。

而后半月未出,知府入狱,皇帝亲审,诚有无视王法者游辞巧饰,然实事于前,罪行昭然;田桑枯败,百姓蒙难,有钦差视田,引澄州南面江水入流,引渠灌溉,疏解田困。朝廷拨款与州府贪赃悉数下放民间,建河道,赈灾情,澄州旱境,渐时回春。

天子圣驾于灾赈稳定后回返皇城。

返程的马车临行近郊偏驿时已至傍晚,与身负皇命去往澄州时不同,此刻陆、慕二人皆着夏日常服共乘车内,未谙世事的小陆清安分地蜷作一团,躺在慕洵怀中酣睡。

陆戟知他身边这位亲命的钦差前些日子监察灌道修筑、安民放粮,忙得脚不沾地,这些天在车上总是昏昏沉沉的,有时陆清闹着要他逗趣,慕洵也常于半途神情萎顿,沉潭般的眸色被那长睫罩拢着,整个人倚在马车窗棱旁努力撑着眼皮与儿子绕手指。

这时慕洵恰从迷蒙中醒来,将晚的红霞从窗外映照出灿烂华景,照在他清俊的侧颊上勾出一抹艳色,他眉间微蹙,拂袖遮了遮眼,咽下喉间毫无来由的苦涩感。端身明目之际,却见陆戟怀抱着熟睡的幼子正直愣愣盯着他。

“你今日格外疲惫,睡时面色也不好,是不是身上不舒服?”陆戟从前襟中掏出一方金线软帕,握在手里将慕洵额前生出的清汗拭去,又用手背贴了贴他肤色浅白的前额。

慕洵略一偏头避开他的触碰,浅笑道:“无甚要紧。大概是梦到陛下审讯那日,黄平津满面讪笑,自认有理般竭力吼着‘靡费罪小,节俭罪大’的模样,微臣每一想到他尽力谄媚的那副嘴脸,实在是……实在令人……”

陆戟见他突然顿声,闭口阖目,前额又湿,扶于马车窗棱旁的指尖倏然收紧,鼻息深促,颈前微突艰难地滑滚一道,显然正忍耐着突如其来的不适感。

“怎么了?”陆戟将陆清但臂搂稳,伸掌顺抚慕洵强挺着的背脊。

这回慕洵并未避身,安生静缓了一阵,忽又眉间紧皱着抬起眼,费力看向身前不远的那道勾花车帘,张口很是艰难:“……停车。”

声音低弱无力,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

“停车!”陆戟朝外喊道。

车夫闻声提缰,马蹄声纷杂凌乱,逐渐趋停。

车将停稳,未待车夫出声,陆戟便见那人汗珠滚落,喉骨与鼻息都颤得厉害。

慕洵抬臂撑住车门侧框,掌背轻拂隔门垂帘,并未理会陆戟的搀扶,兀自躬身下了车舆。

皇帝何曾见他如此,当即从车内卧榻上取了一块锦巾,盖在陆清仅套了件肚兜的小肚子上,赶忙抱着儿子下车寻人。

眨眼的功夫,慕洵已快着步子隐入车道两旁的树林里。

小皇帝抱着儿子往林中迈步时,只听一阵压抑的呛呕声自树后光影中断续传出。陆戟探身去寻,果然见到慕洵背向车道,扶在一棵苍天木后倾身泛呕,身形躬颤,仿佛顷刻便将倒下。

陆戟赶紧迈步上前,扶住他虚薄的肩膀,皱眉问道:“怎么这样难受?是不是行程太赶?”

慕洵吐过一阵,身上爽快些许,立刻安抚地拍拍陆戟因紧张而大力捏住他肩骨的右掌,接过他怀抱孩子的左手下提握着的半壶清水,浅口漱过:“大抵是连天日灼又周途颠簸,不慎中了暑气,回到驿馆歇息一阵便好。”

他勉强挂出一道宽慰的笑意,回身时却被那扶肩的手臂搂贴住背脊,慕洵不得不微微仰视着陆戟遍及忧色的深眸,胸廓之中突如皎鹿猛跳。

“劳陛下挂念。”慕洵迅及避开那热烈的目光,浅淡的血色瞬时攀上他略显失色的颊面。

陆戟见他此态,眉宇一松,唇角喜不自禁地扬起,眉峰间溢出两道少年风流:“如今儿子都躺在怀里了,凡矜怎么搂不熟似的,竟还这般羞怯?”

傍晚的林间吹过一道风浪,温热卷涌的习习风气吹拂在二人面上,羽毛一般搔得人心绪闷痒。

“咳、咳。”慕洵当风轻咳几声,目光停驻在皇帝前襟的暗纹上,“陛下回车吧,天将晚了。”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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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皇城的时候正赶上夏末流火的一场细雨。

天子回朝,旱降甘霖,百姓欢呼着真龙祥瑞。刀笔吏又逮着机会往撰简上添了一道花笔。

陆戟自己也没想到这趟带着些私人小九九的微服私访,能被民意托捧成天子圣德。

他原本还想趁回宫前带着儿子去慕府蹭一晚香觉,谁知道还没进城,坐在马车里老远就听见皇城百姓夹道相迎的欢呼声。

做皇帝的困扰向来不少,比如这时候,他好想低调。

慕洵昨日下车呕过一阵,本道是中了暑热,哪知道今天降了雨还是难受。早上陆戟在驿馆将起时左右寻不着他,抱着正和周公砸棋子的小陆清迷迷瞪瞪绕着驿馆找了一圈,最后才见慕洵整着衣襟从后院深洞洞的树林里走出来。

“还是不舒服吗?”陆戟上去迎着他,伸手又在他额前贴了贴,倒是不烫,反而凉韵韵的浮着一层冷汗。

慕洵倒是没避他,按住上腹看了看陆戟怀中熟睡的儿子,“昨晚同陛下喝过几口井水,应是受了凉气。”

显然是在怪他。慕洵怨他,陆戟也没话说,心里不愧反喜,甚至生嚼出丝缕缕的甜嗔。

昨夜闷的很,天上阴沉沉罩着云,屋里屋外蒸笼似的叫人喘不过气,热得人发晕。陆戟向来火性大,沐浴后打着赤膊靠在床头玩儿子,手里折扇一刻没停过。

后来实在受不了,叫驿馆小厮给端了两碗现打上来的井水喝。

他热,慕洵也不凉快,虽不至于跟皇帝一样大汗淋漓,但单衣黏在身上也不怎么好受。

陆戟见他也不快活,就递上没饮完的水碗邀他一起喝。慕洵胃里不大舒服,晚膳一口没咽下,当下还一阵阵泛着酸涌,本就想喝些温茶润润嗓子,这时候手指一触上那阴凉的碗边,忍不住被陆戟劝着抿了几口。

来自地下的凉水未经沸煮,带着阴潮苦涩之感,不太好喝,却胜在冰爽。陆戟喝得畅快,举着胳膊要跟慕洵交碗对饮,被陆清扒住碗沿险些当头冲了凉。

一碗下去,陆戟消暑消的舒坦,抱着一大一小跟周公炫耀了整晚,全然不知枕边慕洵这一夜几乎是醒着挨过去的,临到天明时好容易乏的想昏,结果一阵呕酸往喉间顶,逼得他挣着爬起身,强压着嗓子躲去树后掩呕。

马车在慕府前门停当好一会儿,里头一大一小缠着慕洵要跟他在府里过夜。

半天没人从车上下来,府门当中倒是气冲冲跑出来一个拎着药罐的。

那人直冲到车帘跟前,伸手一掀,朝里头瞪着说不出话。

柳枫一入眼,车里正是一幅打家劫舍、龙虎争先、欺良压善的人世惨景,他身单力薄的好友被小娃娃扒住了肩直亲脸,身后还有个大的蹭着脖子,双手扶在腰间将人用力搂紧。

只是慕洵托着儿子的小屁|股,抬眼瞧见他时嘴角还挂着笑。

真是其乐融融,活色生香。

他是实在怕慕洵受欺负,怎料到人家乐在其中。

柳枫未出口的怒气愣生生断下半截,偃旗息鼓了还是没好气:“还不下车,是嫌家里床宽吗?”

慕洵正劝着陆戟松手,说宫中府上这一阵肯定攒了不少事,让陆戟先带着儿子回宫,待自己处理完府上公务,明日下朝便留在宫里过一晚。

陆戟本还想温存一阵,被柳枫斜着眼一瞪,悻悻然松开手装回一副正经皇帝样。

等哄好陆清道过别,马车朝皇宫驶去,慕洵歉笑着领柳枫进府,命人备了宾客晚膳。

晚膳就设在廊亭院中,月光正满,烛光灯笼照得亭间亮堂堂的,常青的松竹和风飒飒作响,给廊下投出一片凌落纷扬的枝影。

酒壶小盏端上来的时候,柳枫才发觉慕洵这所谓的接风洗尘,还是在为他操心。

他暗叹了口气,说:“慕大人出去月余,回来便觉得跟我这草民生分了?”

慕洵心思被他抓住,倒也不避讳:“刚出发就见到张继,你们的事本轮不到我置喙,可方才又听徐管事说你已来府上连躲几日了,却要我佯作不知吗?”

他托了酒壶,提袖倒酒时摸到袖内的一团实物。

“皎月,你来。”慕洵忽招手将那静立在一侧的小婢女唤到身边,慕洵不在府中的短短一月半,她似乎已成长了不少,没同以往似的跟着他问东问西问糕点。

慕洵从袖中掏出不大的物件递给她,翻掌呈出来,是一团簪花。

柳枫看到那小女婢眼睛亮了,嘴角欢喜地勾起来,看向慕洵的杏眼里湿润润的:“谢大人……”

“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哭。”慕洵将簪花放在她手心里,接着说:“我与柳枫说会儿话,菜齐了让府里人各自去吃饭吧,别干候着。”

慕洵知她不想当着众人的面摆饰簪花,心中又定然期待,于是便用这由头将众人散去,也好放便与柳枫私谈。

“怎么她有礼物,我这不熟的朋友就没有?”柳枫不是客气的人,自行将倒了七分满的酒杯放到身前,捏着杯身转了转,没往嘴边举,苦笑一声:“你家这酒我都不敢喝了,真怕明天又要浑身疼。”

慕洵知他肯如此说笑,是要自己心安,便浅笑问道:“那柳神医倒是回家去喝,成天往我府里跑什么?”

“当然是躲张继啊!”柳枫盯着一桌佳肴,又看慕洵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动筷的意思,心里犹豫挣扎了一阵,还是勾勾手指,把筷子放下了。

“行了,凡矜,别担心我。”柳枫捏起小盏自干一口清酒,“我是个行医的,凡事见的多了就看得开,对那事的想法跟你们弄墨习武的不大一样。”

“两个人做了便做了,那下|药的黑店官府也封了,隔天早上我还喝了凉药。”柳枫抓抓头发,转眼间白净的脸上生着几分不耐烦:“明明处理的很好,为什么那张继还天天跑到我医馆后头守着?他练兵不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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