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隐 第19章

作者:脑内良民 标签: 古代架空

慕洵见他一副被无赖缠上的模样,心下倒是松去几分,只是无论如何想不出张继死乞白赖待在医馆中跟着他的样子。

“说真的,他要是成天跑来缠着,老|子肯定几脚就把他踹的趴下,”柳枫接着向他吐苦水,面上苦恼的很,“可他成天要跟我道歉,帮医馆忙前跑后烧饭煮水的,说实话,我总怕他忍不住跪下跟我磕头。”柳枫皱着鼻子,忍不住的叹气摇头,又举了酒杯敬向慕洵:“我跑你这来躲几天,不嫌弃吧?”

这直莽的行事听着不大像是将军做得出的,可放到张继身上……倒还挺真。

慕洵本还提着心气担忧他,这会儿听了实情,反倒觉着有趣,便也提了小盏同他对敬。

他心弦一松,满鼻酒香里便混进桌边一道清炒的油腥气,激得慕洵顾不全礼,当即含了口温酒润进喉中压住那瞬即腾涌的呕意。

柳枫甚至不必看他面色,夹着颗豆粒往嘴里一撂,又叹道:“手伸过来我看看。”

傍晚刚停了雨,此刻华灯初上,地上还存着深浅不一的洇湿,月色烛火映着地上重影,灰拢拢叫人分辨不清。

慕洵不大想喝药,可还是捏着酒杯伸了条胳膊给他。

“有些着凉,我润几口热酒便好。”

他不敢看柳枫的表情,自然不知道他由白转黑又由黑生怒的脸色。

柳枫摸了脉,又惊又气,打量着虚汗静生的慕洵,一时怒得说不出话,起身抓住他近口的酒杯往地上摔。

“柳枫!”慕洵突然被他砸了酒杯,呕意也没有完全压解下去,堵在喉间的烧苦感忍的艰难,一时少有的没压住心绪,“我胃里不舒服,只想喝些热的暖着。难道一定要咽你那苦药?”

“将酒撤了,换成热水。”柳枫转头吩咐边上端着尾菜过来的府人,声音出奇冷静。

待目光转回,柳枫见到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闪着疑色,正蹙眉看着他。

“这几天身上乏吗?”柳枫这才仔细瞧了瞧他并不丰润的脸色。

慕洵见他神色稍霁,插科打诨的意思敛去些,便也实话实说:“自澄州回程,马车上便连日觉着倦。”

“恶心几日了?”柳枫又问。

“昨日中了暑气才……之前并无大感。”慕洵倒不是讳疾忌医,只是每回被他抓着腕子不放,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进屋。”柳枫盯着他的眼,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身前道:“进屋躺下,触诊。”

慕洵便是怕他这样正经,不由捂着闷紧的上腹问道:“我身子不大好吗?”

“但愿是你身子太好。”柳枫药箱一拎,示意慕洵赶紧跟他进屋。

慕洵躺在榻上,单衣未解,薄软的衣料勾出一道浅线,更显他修长清瘦。

柳枫见他这身形,心中医断更切,又堵上一团火。

他站在榻边,并指移按,余光探着慕洵的反应。指尖辗转,深筋正位轻压十几处,终在腹沟正侧某处下按时被慕洵捉移了手指。

“这里最疼?”柳枫抽开手,指腹轻点原处。

慕洵阖目点头,被他按得实在难受,冷汗浸了满背,下意识拂掌往小腹上遮。他唇色干浅,张口时气力委实不足:“你说吧。”

“我说?”柳枫垂首凝视着他清贵雅俊的一张脸,拳头直硬:“我可不敢说。”

“慕大人不妨猜猜自己这滑脉,到底是身强力壮气脉尽通,”柳枫语顿片刻,接道:“还是要给太子再添上个把弟妹。”

慕洵闻语神色一怔,迅即张目皱眉,凝视柳枫片刻,而后猛然撑起半身,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浅凹的腹部,指掌轻覆,半晌无言。

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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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朝后,正于暑火将盛之前,天光燥暖,在地上铺下一层零碎的树荫,朝官们三五成群踏出殿门前的御下长阶,而慕洵和新调任上的礼部尚书蒋泉等统筹秋闱乡试的朝臣以及自地方远赴皇城的贡院官吏则被皇帝共召入政通殿商议秋闱要事。

陆戟既有招贤之心,科举旧制的弊处便被新任的能臣贤士提上了内议。尽管寥寥数人的一场小议已尽量减免了不必要的礼节,可还是被那零碎的规矩占了空,唇舌争锋、虚怀纳谏、起拟文书……几乎是与上朝差不多的流程,零零总总又耗了两个时辰。

待议会散场,正午的太阳已稍稍偏移了些许,浪热的气流顺着窗棱往屋内滚。

慕洵昨日答应陆戟留在宫里,这会儿二人刚移步到御书房西殿,屋内摆置了几处冰桶降温,陆清一早被侍奉的宫人抱来候了许久,此刻正坐在慕洵膝上吃杨梅乳团,小手被酥软的乳糕黏糊糊沾了满手,喜滋滋地张了张爪子放嘴里吮。

方公公从殿外躬着腰进来,报说午膳早已备好了,刚过了遍温,问皇帝今天在哪吃。

陆戟掏了块金丝绣帕出来给儿子擦手,望着慕洵问:“饿了吗,要不要在这儿传膳?”

慕洵晨起时就遭过一遍难,用的早膳在入宫前也借着街拐的树林子交代干净了,这会儿一听到“膳”字,嗓子连着胃的堵,总觉得下腹跟着那不堪回首的酸苦劲儿一道,抽抽的闷着疼。

沉闷的午热罩得他昏倦倦的毫无胃口,可大儿子已经饿得乳团渣子也不放过开始吃手了,里头小的也不能由着他爹饿,更何况前头还坐着个啥情况也不知道只会一心一意由着他造的皇帝,他怎好拒绝。

慕洵点了点头,实在按不下强撑的面色,桌席还未摆上便舌抵上颚喉间紧滚了几次,端着背往胸中提了几口气。

陆戟看了他这些年,瞧着也知道他脸色不佳,赶紧将儿子抱到自己膝上把手边茶水往慕洵身旁推了推:“喝些鲜茶润润,总比干忍着舒服些。”

慕洵看着那花瓷茶盅,茶叶青绿,茶汤浅澈,盈盈绕着清苦露香,其实很想抿两口滑滑嗓子。可陆戟体感属热,身前这一壶鲜制的龙井茶正是性寒降暑平心气的佳品,而柳枫特地叮嘱过,他最近身子太虚,胎息拂弱难平,茶酒都需歇一阵。

慕洵这厢正扶了盅沿,陆戟在一旁开口道:

“昨日柳枫托张继带了话,说你近日脾胃太虚只能吃些清淡的,我今日特地命御厨挑了几道滋味浅的消暑菜,还有清儿最喜欢的山楂枣泥羹。”

话正说着,外头宫人站成溜儿的往里进,茶壶糕点撤了下去,换上三凉四热和一罐甜羹。陆清的山楂枣泥羹盛在小碗中独一份,桌上羹罐里装的是银耳莲子,温热的冒着甜气。其余几样皆是性温降暑的青蔬和形色浅淡的肉菜,看着清清爽爽,正抵了蒸胃的暑气。

慕洵入了几口甜羹,口中竟觉爽利,跟着便同陆戟品羹吃菜喂儿子,末了三言两语扯上了秋闱。

“半月后便逢乡试,皇城贡院离宫又不远,你若是想去半途进去看看便是,哪用得着整两日的耗在里头。”

陆戟从食盅里舀出一勺香软的山楂枣泥递到陆清嘴边,甜羹盛在勺中晶莹莹的泛着亮,被他的儿子笑呵呵堵在嘴上不给塞|进去。

“臣日前翻了自先皇登基起各地秋闱折桂的名单,多是贵富子弟。寒门者仕艰,也不知将埋没多少贤才。”

慕洵见陆戟端着勺子左右喂不进儿子嘴里,微微前倾着身子将勺柄接过,在太子圆溜溜的眼前晃着递上去,结果还是被他撅着唇堵在嘴巴前头。

陆清看看慕洵,又低头看看抱在自己小肚子跟前的大手,低头思索一阵,随即拍着那大手眼睛往桌上放光:“肉!肉!”

两人跟着他晶亮亮的目光往上一看……是芋蒸排骨。

好在今日的肉菜调味也很清淡,软烂脱骨的鲜香排肉配上糯泥似的芋头,给孩子吃些也无甚不妥。

陆戟夹了一筷给他,未至口鼻便被小陆清伸长了脖子包进嘴里,咕涌着没长齐的小乳牙朵颐大嚼,吃得那叫一个快活!

最后还是陆戟先找回话头,见慕洵盯着儿子吃饭也笑,眼里却总有些未尽的思虑,在这幅你侬我侬合家欢喜的场景下总觉着缺了些快意。

“那折子我都批好了,准了你跟蒋泉做主考。”这说的是赈灾前几日慕洵上折子给他,说想要巡审皇城秋闱的事。此话一出,慕洵眼见的亮了眼,陆戟紧跟着叹了口气,又道:“可你近日面色不好,又要进去挨两日贡院餐食,方方面面哪里比得了府上宫里称心……朕实在、我不忍心。”

“选贤举能,为公天下。陛下不是也抱着如此理念从政治国的吗?”慕洵说话时噙着浅笑,余着满心的快意,祈盼秋闱能见得贤才为朝所用。

下一刻,这几日早该司空见惯的呕意便数着将过的饭点返上来,慕洵当即忍白满面,用来挥墨留丹的修长手指并拢捂在鼻前,偏过脸避开满桌吃食。

“难受了?”

慕洵抵着喉间的酸烧没有答他。

皇帝将儿子往怀中靠了靠,伸长胳膊为慕洵抚背,自言道:“凡矜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忍着难受不告诉我。”

他凝了慕洵一阵子,又垂眸看了看睁大眼睛盯着他爹爹的儿子,长叹一声:“清儿出生的那一阵,我每晚都梦见你当初挺着肚子躺在床上被他折磨的不成样子。”

慕洵稍稍偏过眼,沉敛的眸中少见的忍浸着水光,捂鼻的手掌自然垂至身前,隐在袖中覆着小腹望向他。

陆戟将清儿抱起,架着胳膊蹭了蹭他的额头:“凡矜,我时常想,能有清儿,我此生足矣。”陆清趴在他的肩上,伸长了小胳膊去够父皇发冠的垂带。

“没有手足相争,不必操戈同室,让他自在安稳的长大。”皇帝抬眼与慕洵对视,满目欣然快慰,“到时我们就去世外隐居,看山高水远,白鸟鸣涧,把满手浑糟事撂给他。”他复望向陆清,“你说好不好?”

待这位满怀欣愉的君主再次抬眼时,正见到慕洵唇边瞬然勾了一道弯,他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沉静,清浅的笑意浮在面上。

“陛下所愿,自是好的。”慕洵掩去眉间紧蹙,捂腹的手掌仍隐在袖下,缓缓拢了劲。

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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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便是秋闱,自考官公示后,慕府大门连天的响着,拜访贿赂者纷至沓来,人携卑辞,马载厚礼,喧闹的人声自称城东排至街西。

慕洵在这类人事杂务中总是不惜扮演成一名高傲且不近人情的薄凉客,府里人向来知道他的性子,都是开了府门同人好语致歉,挨个儿劝人回去,说慕大人身体抱恙公务繁忙之类,明耳一听便知是不愿领这趟人情的意思。

可偏偏有人听不出这弦外音,守在门前抱袖蹲守,盼望以诚意打动这位传闻中持礼惜才的当朝丞相,更何况他与皇帝的故事在民间版本众多,其中关系利弊无消权衡,有太子拱在中间,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亏待了他,结交到就是赚到。

因此才不得不闭了门,留下几名府人在门内把守,门童则不时向外喊话,依旧是公务繁忙身体抱恙之类的,遇到死缠烂打之辈,也适时加上这么一句:“陛下的人现在里头,各位来此便有阿谀行贿之嫌,若是再进府打了照面,往后仕途只会更艰。”

话虽无情,却是实打实的真言。

当然,将人拒之门外的缘由不只这一条,公务繁忙、身体抱恙,没一句虚话。闭门挡下的,也不尽然都是前来拜会的秀才儒生、贵胄子弟。

譬如柳枫。

柳枫前些日子被张继跟前跟后,他一届大夫,自由惯了,哪知道宫里头将军护卫都是什么性子,更遑论遇上张继这种忠心无二马首是瞻的类型。知道的晓得张将军在跟他赔礼道歉,不知道的,还以为柳神医暴脾气得罪了宫里人,而将军是上头派来监视他的。

好容易武举将近,张继那边忙里忙外少空闲,柳枫也就得了自由往慕府钻,结果被外头成群的拜会者堵得严实,柳神医拎着药箱使劲儿往门前挤,愣是把药箱挤散了架,十几年的老医箱零零散散往下掉竹屑。

前头拥挤作动的人群齐眼盯着府门,挤坏他箱子的三两个也被别人挤着,对身后事一无所知。柳枫哪受得了这气,当即撸袖攥拳,不怎么魁梧的胳膊攒着力,蓄势待发地抡在空中比划。

正当他白豆腐似的拳头作势要挥,府门突然开出半人宽的一道裂,年过半百的徐管事匆匆往渐起的喧闹声外跑,低声回应着往他身旁挤蹭的人们,说是出府办些杂事。

柳枫拳头正竖着,人群推推攘攘又往外头挤,弄得他脚步不稳,踉跄着往后直倒,结果骂骂咧咧的被人拽着胳膊拉去了后门。待他搂着医箱站定了,定睛一看,发现拉他的正是慕府后厨那个澄州菜做得一绝的仆役,五大三粗的一位莽汉,硬生生打扮成书生模样,显然是奉命混在人群中等他的。

读书人大多爱往“君子”这种好话上安排自己,讲究谋道坦荡比而不周,因此慕府后门外人迹寥寥,多为拜会者不屑之地,也恰好给柳枫入府留了条道儿。

“好一招声东击西,你们慕大人还有闲心给我造这么大的排场?”柳枫回首看了看街口挤挤挨挨的人墙,心有余悸却不忘打趣道。

那杂役倒是没接他闲话,余光打量着街拐墙边几名面生的仆从,料想是前门世家派来守着的眼线,大抵都怕这后门空寂无守,被别人趁了先机。他领柳枫转至府后一处僻静角落,让他拿好东西。柳枫目光一晃,霎时只觉身体一软,脚下空落落没了地,耳边风声速飒,微妙的停顿伴随“喀拉”两声细响,再及回神时,已身处慕府内院的游廊边。

一身白衣的柳枫站起身拍了拍灰,环顾四周,倒是连那仆役的人影也没见着,没头没尾的给他撂在这儿,怎么看也不像是慕洵的待客之道。

干什么干什么!柳枫压着火直犯嘀咕,盼着他来还不给安排个靠谱的小仆招待,非得叫个胳膊比碗粗的提溜着后领子,拎野味似的翻墙拎他进来,这会儿还丢在这院头没人搭理……很没面子好吧!

柳神医气不过,拽着药箱就往书房跑,边跑边盘算着中午留府吃啥,怎么才能让慕洵也青着脸肉痛一回。

结果常年翠着的院子跑到头,慌忙间踩折了两颗蒲公英,三株野草,还有不知名的几朵白花,走到跟前却见书房开着门,里头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声响。

“慕凡矜?”他怕打搅了慕洵做事,因此只是伸头进去,见地上蹲着个洒扫小仆,正勤勤恳恳抹着椅首,地面上浅浅溢着一滩水渍,当中混着几块盈玉色的碎瓷。

那小仆一抬眼,见是柳枫,额汗一抹,赶紧道:“柳神医快去卧房,大人方才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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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了水了,详略很难得当……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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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府不算大,院落草木清疏,葱郁处稍带些野趣,却向来不会任由杂草闲枝肆意横生。

柳枫方才踏着杂草野花进来,心里本没多想,这会儿临到卧房门口,满鼻子都是他先前配的那副安胎汤药特有的甘苦味,里头断续地传出慕洵压忍不下的呛呕声,还有女孩隐约的抽噎,放在门框前的手掌顿住了:

慕洵离府月余,府中仆从本就不多,远行归来前有管事差人打理庭院,回府后更有他自己顾着,何至于我忙前忙后耽搁了十几日没来慕府,园子里头便任凭兰芷萧艾、野草丛生?他如今又撑着身子为那小皇帝案牍劳形,宫里头难道就没有一点关照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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