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满天星 第41章

作者:羊角折露 标签: 推理悬疑

  那是一只韩国的肥兔子,曾经风靡一时的卡通形象,下垂眯眯眼,痴肥的样子十分搞笑。

  胖子一般都会被当成搞笑角色,每个班级总有这样的角色,即使胖子本人根本没有这个意愿,也抵挡不住这样的“民心所向”。

  江星野不想上学了,他想回家,回泸沽湖畔、格姆山下的那个木楞房。但他也知道父亲绝不会同意,父亲花了好大功夫才把他学籍转过来,怎么可能任他半途而废?

  他也不能报复同学,那把短刀他藏在书包里很久,刀鞘被他摸得温热,可刀始终没有出过鞘。

  因为这种复仇方式太容易被发现了。

  一旦被发现,老师不会袒护他,父亲知道了只会暴怒,骂他怎么会这么娇气,跟个娘们一样,在意身材在意脸,同学说两句怎么了?

  是啊,同学只是叫他流氓兔,揪他的肥肉,把他的头当皮球拍,叫他像小丑一样给他们表演摩梭话,摩梭人的舞蹈。

  仅此而已,不是吗?

  被人袒护,是孟舟那种深受宠爱的人才有的权利,他没有那种东西。

  所以每天他照常起床洗漱离开家,不走远,躲在小区草丛里,等父母都去上班后,再偷偷返回家,定好闹钟,钻进被窝,把自己放逐到梦里,梦里有水波荡漾的泸沽湖,有森森的古栎树,有黑漆漆的阿苦,和白发苍苍的阿妈。

  闹钟一响,他就如丧考妣地钻出被窝,出门,假装放学回来。

  比起睡眠,他更想吃东西的。胃里好像有个黑洞,明明吃得很多,却仍时常感觉饥饿,不吃点东西,他会焦虑得汗流浃背,耳鸣纠缠不休。但睡着了,这些症状会消停些。

  很多年以后,江星野才知道自己那时候心理出了问题。他停不下进食的嘴,减肥无从谈起,因为源源不断的食欲是他的求生欲发出的求救信号,可是没有人听见,他自己也没有听见。

  那天他刚定好闹钟,门锁就响了,父亲打开门看见他放在玄关的鞋子,冲进卧室把他从被窝坟里揪出来,怒不可遏地给了他一个耳光:“你逃学?江星野,你竟然逃学?!”

  “对!我讨厌上学!”江星野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嘶声尖叫,像念仇人的名字一样大喊父亲的名字,“于湛波,我讨厌你,讨厌那所学校,我要回家!”

  他拼命扭动身躯,挣脱父亲的大手,这时他竟然有点庆幸自己胖,胖得父亲这样健壮的男人也拿不住他。

  于湛波脸色发黑,他没料到这个平时默不吭声甚至有点阴郁的小胖子,竟然从来没把这个两居室当作他的家,小胖子暗暗用这种方式反抗自己,还敢叫他的大名,这是当爹的奇耻大辱。

  他把江星野狠狠揍了一顿,哪怕儿子已经是个17岁的少年。等到阿咪回来,家里已经一片狼藉。

  事后于湛波不是不后悔,可他是父亲,这世上哪有当爹的给儿子道歉的道理,那不是黑白颠倒了吗?

  他看着儿子躺在床上,像一滩被剁碎的肉,两只浅棕色的眼睛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他不知道该对江星野说什么,难道说他那几天在追一个大案,压力很大,忘了东西在家里,回家拿的时候,儿子正好撞枪口上了吗?

  直到此刻,于湛波才发现,自己是个失败的父亲。

  江星野在床上躺了几天,最终还是上学去了。阿咪说她和父亲长谈过一次,于湛波松口说,他会送他回村里,但手续很复杂,一时还走不了,让他再忍耐一下。

  “那阿咪你呢,和我一起回家吗?”江星野眼珠移动,看着自己的阿咪,自己胖成这样,阿咪却还和从前一样美,她有一双和他一样的下垂眼,低眉垂目的时候,尤其美得令人怜惜。

  他的阿咪躲开了他的视线,低声说:“这里就是我的家。”

  江星野笑笑,不出所料,这里是阿咪的家,她已经在东越市扎根了,而他是移植失败、被人抛弃的植物。

  反正他快走了,就快解脱了,心情好的人总容易原谅别人。阿咪的汉名叫江娜珠,这个女人给了他肉身和姓名,他如何能怪她?

  于湛波说得不错,他在学校读书,是需要忍耐的。除了忍耐,江星野也有别的办法让自己舒服点。

  最长的课间休息时间,他会离开教室,躲到教学楼背后的旧实验楼听听力。

  东越一中建成新实验楼之后,这栋旧实验楼每年都传说要拆掉,但每年又都留下来了。这里无人打理,墙壁上长满了青苔和霉斑,和缠绕在一起挂满墙的爬山虎,楼下铁门锈蚀,挂着一把大锁。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栋旧实验楼成了许多校园怪谈的舞台,所以大部分学生都不敢来。但江星野一点也不害怕,他觉得这个绿阴阴的楼,和自己从小长大的林子有几分相似,躲在这里,没有人会来骚扰他,没人会叫他流氓兔。

  楼下那把大锁其实早就坏了,他随便扯两下,门就能打开。今天他也和往常一样,趁大家都去操场集体做广播体操的时候,一个人戴着耳机走进这座旧楼。

  耳机里播放的是普通话的学习课件,他现在普通话其实已经很标准,但在那些字正腔圆的朗读声中,江星野会感觉心情很平静,很超然,所以他很爱听。

  现在想起来,那些人笑他的口音,也许并不是他真的讲得很怪,而是他和他们处处都不一样,口音这种有标准的东西,是最容易指摘他不对的地方。现在他们有了胖这个焦点,普通话便不重要了。

  旧实验楼并不高,总共才三层,实验室也不多,他最喜欢的那间在三楼尽头,足够隐蔽,而且里面的设施还很齐全,也不像其他实验室那么脏,仿佛随时可以再度启用。他怀疑有人来打扫过,但谁会来这种地方打扫卫生啊?

  还没走到实验室门口,江星野发觉有点不对劲,实验室的方向似乎有细微的声音传来,难道有人捷足先登,占了他的实验室?

  他悄悄地挪动步子,走到实验室的门前,那是一道很普通的木门,上方镶嵌着一块透亮的玻璃。江星野小心翼翼,把眼睛微微探出那块玻璃窗。

  他愕然看见实验室的操作台上,有两个男生在亲吻,一个背对着他的视线,不知道是谁,另外那个男生脸朝着门的方向闭着眼——那张脸江星野绝不会认错,是孟舟。

第57章 天生宠爱

  远处震耳欲聋的广播,传到旧实验楼变成喑哑模糊的背景音,但音浪的余波摇动着脚下老旧的楼板,好像整栋楼都随时会坍塌。

  不,也许已经坍塌了,不然江星野为什么感觉自己在往下坠?他心脏狂跳,下意识捂住自己嘴巴,耳机里课件仍在毫无感情地朗读,“三月三,小三去登山,上山又下山, 下山又上山”……

  ……江星野扯下耳机,听不下去了。

  不过他现在确实是上山又下山,心跳得难受,却又不敢发出声音。

  江星野从没见过两个男的接吻,不是简单的嘴唇碰一碰,摩擦两下,是那种能听见吸*吮声的吻。在寂静空旷的旧楼,再小的声音听起来都很响亮,何况孟舟和那个男生完全没有压低声音的自觉,那动静像有回音似的,勾着江星野耳膜荡来荡去。

  原来两个男的,也能接吻?

  他从没思考过同性之间做这种事,好吧,异性也没想过。这十几年,江星野的人生和泸沽湖一样清澈明了,每天干活、上课来回循环,闲了就在森林里挖野菜,追野兔山鸡,在高山湖上划船,净是些远离人类的活动。

  在市里读书的时候,有女孩给他递情书,他也从来不会回应,一则嫌麻烦,二则他觉得看脸算什么喜欢。

  以他原来的外形,本该是村里最受欢迎的那类少年,可因为家里被误传成养蛊人,其他村民都不敢和他们往来,更别提恋爱走婚。

  所以江娜珠才会和来滇执行任务的于湛波走婚,因为他是外来的汉人,不知道也不在乎养蛊人的名声。

  课间操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但江星野却觉得他们大概吻了一个世纪。

  上午清淡的阳光从孟舟身后照来,浅金的微尘在他乌黑的睫毛上跳跃,他似乎很擅长接吻,不轻不重地叼着那个男孩的唇磨着,亲得对方流淌出细腻的喘*息,后背嶙峋的蝴蝶骨簌簌抖动,仿佛立刻要长出翅膀,振翅起飞。

  但江星野觉得孟舟自己并不是十分享受,他看起来沉浸其中,剑眉却微微皱起,一只手搭在那个男生肩膀上,指节翘起,轻轻敲打着男生的肩胛。

  ——他没有被满足。

  脑海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江星野吓了自己一跳,可又相信自己发现了真相,那个男生没有给孟舟同样的满足,所以孟舟心不在焉,游离了。

  仿佛是为了应证他的猜想,孟舟倏然推开那个男生,睁开眼睛,清亮的目光和江星野偷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脸上没有恼羞成怒的征兆,反而犬牙微露,大大方方地绽放出一个笑容:“好看吗?”

  扑通一声,江星野惊得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地。他太胖了,肌肉力量很弱,偷看得太入神,都没发现自己的腿脚早就没有力气。

  孟舟打开门,看见的就是这么一个窘况,小胖子在地上扑腾了几下,愣是爬不起来,他忍不住翘起嘴角,伸出手想扶他起来,没想到小胖子一点不领情,还立刻用手臂挡住脸,一副“离我远点”的戒备姿态。

  感觉就像明明是想亲近流浪猫,猫却浑身炸毛冲他哈气一样,孟舟挠挠鼻尖,对身边的蒲禹说:“我看上去有那么凶吗?把人吓成这样。”

  “孟哥,”蒲禹靠在孟舟上,嘴贴着他脖子嗔道,“我才是被吓到的那个好么?哪冒出来的胖子,居然有这种爱好。”

  蒲禹是很扎眼的那种漂亮,身段是少年人的纤细,五官精致,巴掌脸上散落着几枚雀斑,宛如淡淡的锈迹,更衬得肤质细腻,白里透红。说话的时候,狭长的眼睛滴溜一转,眼尾上翘,天然一段媚意流散开来,十分迷人。

  透过额前遮眼的刘海,江星野在心中确定了一点,原来孟舟喜欢这种同性,喜欢这种有一张从未吃过苦、天生受宠爱的脸的人。

  “我不是有意的,也没有那种爱好,”他低下头,开口道,“很抱歉打扰你们,但你们也占了我的实验室,所以我们这样算不算——两清?”

  “什么你的实验室,”蒲禹听了冷嗤一声,“这里什么时候成你的了?”

  一听蒲禹满含火药味的呛声,孟舟就挑了一下眉,打断道:“好啦,蒲禹。他不是都道歉了嘛,别生气了。”他对偷窥这件事倒是没那么反感,既然是不小心撞见的,看也看到了,难道还把人眼珠子挖出来不成?比起这个,眼前这个小胖子被震碎三观的样子还更有趣一点。

  蒲禹可不这么想,哼了一声以示不满,要不是这个死胖子坏事,他们早进行到下一步了。

  “你叫什么名字?”孟舟蹲下来,朝江星野伸出手,“我叫孟舟,高二五班的,交个朋友吧?”

  交个朋友?江星野觉得有点可笑,他怎么可能和孟舟这种“人生胜利组”成为朋友?他们俩一个在云端受尽宠爱,一个在尘泥里打滚挣扎,任谁见了,都会明白他们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别说做朋友,这种“别人家的孩子”,他看见他、听见他的名字都烦。

  江星野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往楼梯口走,头也不回地说:“你没必要知道。”

  孟舟望着小胖子厚实的背影,笑了起来:“这个小胖挺有性格啊。”

  蒲禹却相当不以为然,不客气地点评道:“人已经胖得像头猪了,可不得扮拽哥给自己找面子么?我听说过他,好像叫则枝,高一的插班生,是什么少数民族,名字很奇怪吧?他班上的人都说他不爱说话,孤僻又不合群,说两句话脸色就阴恻恻的,脾气超级差,今天遇上,果然……”

  “够了,”孟舟眉头皱起,淡淡扫了蒲禹一眼,眼神里流露出不轻不重的警告,“你背后说人坏话的样子,真的很丑。”

  那时的孟舟不像成年后老爱皱眉,眉间也没有惹人联想到大佬的疤痕,但少年时期的他面容比成年更锋利,像没有刀鞘的利刃,不笑的时候,随时能割伤人。

  蒲禹就被他此时的表情,和那句“很丑”伤得愣住。

  他是市内数一数二的大家族蒲家的小少爷,短短十几年人生,仗着姣好的相貌,优异的功课,傲人的家世,收获过无数赞美和关照,走到哪都不缺人追捧,甚至重话都没听过几句。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人生注定洒满鲜花,一路坦途,连天空都是玫瑰色的。

  可今天孟舟却因为一个陌生的死胖子,劈头盖脸地骂他丑。

  那胖子到底有什么好的?大半张脸都被刘海遮住,看不清长相,颊肉跟仓鼠似的鼓出来,这副尊容竟然能勾得孟舟替他出头,简直匪夷所思。

  蒲禹想来想去,越想越歪,难道少数民族擅长用蛊是真的?他顿时委屈更甚,红了眼圈,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抽抽噎噎哭道:“孟哥,你竟然为了那种人骂我……”

  孟舟无奈地叹气:“你怎么这么爱哭?”

  “你还凶我?”蒲禹哭得更伤心了。

  “行行,算我错了。”孟舟懒得再继续掰扯,只是漫不经心地叫了几句“宝宝”,低头啄吻蒲禹白嫩的脸颊,至少这张脸不会像刚才那些话那么恶心。

  也许又到了分手的时候,孟舟一边吻一边想,为什么每次恋爱都是这样,重复那些所有情侣都会做的事,约会,卿卿我我,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就没有一点刺激的事发生吗?

  他不懂,为什么自己这么容易觉得恋爱没意思,一开始的试探和暧昧多有趣啊,为什么恋爱到后面会那么无聊可憎?

  这个问题孟舟问过自己很多遍,但是总也问不出答案,他只能按捺下心底的烦躁,轻轻推开蒲禹索吻的唇,抓起男孩的手说:“回吧,课间操都做完了。”

  蒲禹完全没有尽兴,心里简直狠极了那个胖子,不仅打扰了他们的好事,还败坏了他在孟舟这的形象。

  他把声音放得极软地撒娇:“周末我爷爷寿辰,我爸做主包下了花泉行馆,全家都在那贺寿,那地方虽然没以前风光了,但泡温泉很舒服。你不是说过以前经常去那玩么?来嘛,我给你请帖,肯定比以前更好玩……”

  听到花泉行馆的名字,孟舟愣了一瞬,脸色越发冷了,他没再说话,拽着蒲禹匆匆离开了旧实验楼。

  老旧的实验楼再度安静下来,上课铃悠悠响起,江星野才挪动着身躯,从楼梯转角的另一间实验室走出来。

  虽然才说过自己没有“那种兴趣”,可江星野今天却把偷看和偷听都做了个遍。

  所谓的人生胜利组,也不过如此,人前品学兼优,人后交换口水,口吐恶言,和他班上那些拿他取乐的同学没多大差别。

  一张脸两张皮,汉人真是狡猾透了。

  至于那个孟舟,居然帮他说话,但这人喜欢那种软绵绵、娇滴滴的男的,品味真的很差。

  或许是知道了别人家孩子的另一面,确定了自己之前对孟舟“装”的推测,江星野没有一丝偷窥的罪恶感,反而心情舒畅,比听普通话的课件还好使。

  这种难得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放学回家还很浓郁。太久没有这么开心,如果不是身体太重,江星野觉得自己应该是会飘起来的。

  餐桌上,于湛波和江娜珠看着儿子已经吃了四碗饭,愣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制止了他。

  “今天胃口这么好,在学校是不是遇到什么开心事?”于湛波抢下儿子的饭碗,“不说就不准吃。”

  “说了也不能再吃了,”江娜珠头疼地指了指江星野鼓起的小腹,担忧极了,“哎,这身材,以后怎么和姑娘走婚啊?”

  于湛波按下妻子的手,不满道:“他才多大,惦记那些干什么?”又转过头来对江星野说:“马上要回滇省,这段时间你给我老实点,别惹事,也别招哪个小姑娘平白惹人伤心?听见没有?”

  江星野吹了吹眼前的刘海,这都哪跟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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