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满天星 第12章

作者:羊角折露 标签: 推理悬疑

  或许争斗是雄性的本能,让他们如此欲罢不能。

  “看不出来,”发圈在乌发上一圈一圈匝紧,江星野慢悠悠说,“孟先生原来是书香世家。”

  “那没有,老孟家就我爸一个文化人,我跟着他耳濡目染,学了点皮毛而已。”提起父亲,孟舟倒谦虚起来。

  “你们父子感情很好呀,”江星野放下手,“真令人羡慕。”

  头发扎好了,江星野的手却没有离开,而是轻轻地落在孟舟的后颈上,这手刚摸过刀剪,凉得有几分金属的触感,贴在后颈发红的薄皮,冻得孟舟寒毛立起,心噗通乱跳。

  他状似大大咧咧地唠家常,实则谨慎套话:“那你家呢?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出远门打工?”

  上回在烧烤店,他听见严殊说江星野是最近搬来的,在这里没有落脚地,房子也是刚买,难怪他找了江星野那么久,也没在本市找到人。

  可江星野既然是外地人,他家里怎么放心让一个残疾人跑这来谋生?想来感情不会太好。江星野还没有回答,孟舟心里已经揣测出了答案。

  “我家啊,”江星野没有正面回答,侧头露出耳上的绿珠,“你瞧,这粒玉珠,就是我妈送给我的。”

  孟舟这才得以认真观察那颗珠子,圆润的曲面上刻有七星的图案,他笑道:“珠如其人,上面也是星星啊。”

  “可我们族的男人戴的绿珠都是浑圆光洁,不刻图案的,”江星野评价说,“日月星辰这些图案都是女人用的,我妈也真是,把这些纹样用到耳珠上,害我被族人嘲笑好久,所以平时就不怎么戴了。”

  “可印这些图案,正说明她想常随你左右,保佑你吧,”孟舟顿了一顿,福至心灵,捕捉到江星野话中一闪而过的重要信息,“等等,听你这意思,你不是汉族?”

  “不是呀,怎么了?”江星野无辜地问。

  “你都没提过自己是少数民族!”孟舟气道,他居然还好意思无事发生似的眨眼睛,让人恨不得把他纤长的睫毛揪下来。

  江星野振振有词:“你也没问过呀,再说,是少数民族还是汉族,有什么两样?你看你,不也没感觉出有什么不同吗?”

  话是这么说……照孟舟多年当线人的经验,本该对谎言免疫了,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欺瞒,他心里终究是有些堵,江星野实在太擅长撒谎和演戏,和他一比,莫名有点憋屈。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孟舟抱起双臂,微微后仰,想摆出一副睥睨架势,奈何坐在椅子上,始终矮江星野一头。

  “审我呢?”江星野眯起眼睛,手臂撑在高凳边缘,整个身躯玉山倾倒般向孟舟压来,“不比你多,也不比你少。”

  猝不及防的美颜冲击,让颜狗孟舟心头慌乱,他抬臂撑住江星野的胸肌,阻挡对方靠近,嘴上还要煞有其事地继续谈话:“我瞒你什么了?你不是早知道我压根不是什么精英了吗?至于别的,那颗跳跳糖,你给我什么意思,你倒是说说?”

  终于说到了重点,江星野站直,手从围裙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慢条斯理地点上烟,嘴角还翘着,孟舟却莫名感觉他的心情变差了。

  “那个跳跳糖,味道很特别吧?”江星野咬着烟说。

  孟舟这会儿却不想和他猜谜了:“江星野,别管这些乱七八糟了,这个花店不是你待的地方,跟我走,我保你。”

  带孟舟入行的于叔曾经说过,有些人是天生坏种,救不回来,但从警那么多年,于警官见过的大部分“恶人”都只是普通人,他们作恶的途中,本有很多次悬崖勒马的机会,却因为一时软弱鬼迷心窍,或者陷在局中走投无路,最终沦落到无可挽回的境地。

  “所以小舟,能拉人一把的时候就拉一把,也许有的人已经在黑夜里等人拉他,等了很久了。”

  于叔的这句话,孟舟记了很多年。在他那个混乱的青春期,也正是多亏于叔拉了一把,给了他一份线人的工作,他才没有堕落到谷底。

  这么多年,他一直把于叔这话当作座右铭,能帮则帮,被亲友笑他有助人情结也无所谓。和他一起出狱的哥们遇到什么困难,他都总要帮衬,更别提江星野这样的残障人,怎么可能不搭把手?

  他脑子飞速运转,盘算着让江星野当证人检举锦绣集团的方案,江星野却似乎根本没和他在一个频道,径自说下去:“不过啊,上次给你的还不是最好的糖,你现在是VIP了,想尝点更新鲜的吗?”

  孟舟眉心一跳,什么意思?难道他一开始就误会了江星野给他糖的意图?他不是想示警,也不是想求助,他是真的把他当潜在客户,想让他试吃那玩意上瘾?!

  现在又推销什么别的“更新鲜的”,他真对这店、对锦绣死心塌地到这种地步,无时不刻不想着卖?

  孟舟猛地握住江星野的肩膀,咬牙道:“江星野,你撒谎,你还想骗我。”

  江星野看他大受刺激的样子,笑意更深,拿着烟的手轻点孟舟的胸膛:“是吗?那你猜猜,我什么是真的?”

  孟舟定定地看着江星野,抓住他的手,紧紧按在自己心口,男人指间的烟头啄在他心口,缓缓燃烧,他一字一顿道:“你的难过是真的。”

  他全都感觉到了,被江星野点中的心口酸涩难当,仿佛有一波又一波的滔天黑水拍打心壁。太复杂了,他分辨不清,自己感受到的这份情绪具体的成分是什么,只能说出“难过”二字。他承受不住那样海量的冲击,不光心口,鼻腔眼眶也跟着发痒酸胀,摇摇欲坠,腿脚发软。

  江星野不可置信地挑眉,罕见地露出类似讶然的表情,他拿开手,烟掉在地上,不由自主退避三舍,可孟舟的衬衫已经被他烫黑了。

  孟舟却一点爱惜衣服的意思都没有,也不担心那烟烧到自己身上,他直勾勾盯着江星野的眼珠,反倒觉得那不中用的眼珠比烟更烫人。

  半晌,他听见江星野嗓音喑哑地说:“你对我做了什么?”

  孟舟没有回答,他偏开头望向窗外,江星野一定不会信,他摸到了他的真心。这瞎子说得对,他也有东西瞒着他,谁都有秘密。

  窗外紫薇花正盛,这间办公室在活动中心的侧面,正对着小区内的行道。忽然,一个熟悉的人影匆匆从窗外的行道走过,孟舟愣住,怎么会是孟横?!

  “姐——”孟舟扬声冲着外面喊道,这一喊没把孟横叫住,却把江星野唤醒了。

  “你姐在外面?她这就要走了吗?她还没待多久吧,这么不喜欢吗?”江星野纳闷地问,虽然看不见,他仍循着声音把脸朝向窗外。

  “不,不对,”孟舟摇头,脸上的震惊溢于言表,像是自言自语,“她在哭……她怎么会哭?”

第19章 甜头

  孟舟认识姐姐近三十年,印象中她哭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小时候他还不知道怎么控制情绪,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哭的时候,孟横已经是大人交口称赞的“小仙女”,行要弱柳扶风,笑要笑不露齿,哭?那是她的仙女世界里不该存在的词,孟远帆的葬礼她都没哭。

  据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别人家孩子”的阴影,对那时的孟舟来说,姐姐孟横就是那个住在家里的“别人家孩子”。孟远帆对姐弟俩放任自流,可韦汀女士却常拿他们姐弟做比较,比学习,比生活习惯,比人际交往,什么都比,比得孟舟那时候很烦孟横。

  孟舟看不惯孟横总在大人面前端出仙子模样,好像从来眼里只有读书和学习,对那些小孩都喜欢的动漫、小说、电视剧,不屑一顾。

  只有他知道,这个女的不仅爱看,看得比他还凶,她会为了孙悟空和二郎神谁更帅和孟舟吵半天,大骂张无忌在一群女人之间摇摆,她也会和孟舟辩论,金庸宇宙里哪个大侠战力最高,谁最帅,谁最侠义无双。

  一旦吵不出结果,姐弟俩便学武侠小说里的江湖人士“决斗”。小学女孩子长得快,孟舟矮姐姐一头,在这种幼稚的决斗中讨不到便宜,被孟横打哭是常有的事。

  孟远帆一看他抽抽噎噎吸鼻子,顶着一头包时不时怒视孟横,就知道姐弟俩十有八九又打上了,可真去问孟舟怎么回事,要替他做主了,孟舟反而会紧皱眉头,把嘴一抿,打死也不干打小报告的窝囊事。

  初中孟舟开始蹿个头,虽然他依然讨厌孟横扮仙女,但他不可能仗着生理优势和孟横继续打架,也不想嘴碎地去揭穿什么真相,两个人在学校一个校霸一个校花,天差地别,除了容貌有几分相似,几乎看不出是姐弟,谁也不爱搭理谁。

  这样的情况,直到父亲去世后才有所改观,没了孟远帆夹在他们二人和韦汀之间调和,韦汀对他们的管教说好听是严格,说不好听是高压统治,骤然有妈妈这个“外敌来袭”,姐弟俩不得不暂时放下旧怨,一致对外。

  熬到高中,学校新来了一位叫秦知俊的老师,不巧,孟横和他眼光撞上,也对秦老师青眼有加,姐弟俩竟成了情敌。可孟舟怎么也没想到,剑拔弩张的情敌关系,反倒使他们成为真正相依为命的亲人。

  孟横天生一张清纯仙女的脸,追她的人从来不少,可秦知俊那一回以后,孟横不再相信爱情,她这半生,只为那一次错恋掉过眼泪。

  哪怕面对直播间猥琐男的污言秽语,她都能斗志昂扬,骂得他们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现在,在孟舟离开去后台的这段时间,孟横遭遇了什么,竟会哭成这样?

  眼前的孟横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她的状态更像是一种应激反应,全身不自觉地打着冷战,嘴唇嗫嚅,眼珠乱飘。

  孟舟拿着江星野给他的纸巾给她擦眼泪的时候,孟横差点没认出他,二话不说就要给他一巴掌。

  “姐,姐,是我,小舟啊,”孟舟抓着姐姐的手,抱紧她,拍拍孟横瘦削的肩胛,心里已经浮起不祥的预感,嘴上还故作轻松地开玩笑,“怎么了?是又有垃圾跑你直播间喷吗?拿出你平时骂我的劲头,喷回去呀。”

  孟横埋在孟舟的肩头,声音里仍是恍惚的:“小舟,我看见,看见那个人了……”

  “谁?”

  他看不见孟横的表情,只感觉泪水沾湿了自己的衣领,耳边急促的呼吸稳定了一些,孟横的声音甚至还带着上翘的尾音,似乎是在冷笑:“你说可笑不可笑……姓秦的竟然完全不记得我是谁了……做了那些恶事,他轻松脱身,忘得一干二净……只有我们记得,只有我们……”

  红艳的美甲牢牢掐住孟舟的肩,像刺破表皮的利刃,疼得孟舟下颌收紧。

  “你是说……”孟舟抬起头,视线越过守在一旁一脸担心的江星野,看见了他身后徐徐走来的那个人,惊愕地叫出“老师”的名字,“秦知俊?”

  天色渐黑了,又不到大肆点灯的时候,走来的那个人背着最后一点日光,戴着眼镜,具体五官怎么排布看不明晰,但感觉得出上了年纪,有股上位者的派头,拄着一根文明杖,走路有些跛,一身西装三件套,儒雅体面。

  十几年不见,只是这样远远看着,孟舟心里却依然笃定,这个人就是秦知俊,老狗逼的脚还是他踢坏的,当时没好利索,落下了后遗症。

  孟舟眉心的疤和主人心有灵犀,也立刻认出了秦知俊这个凶手似的,隐隐灼烧起来,烧得他头疼。

  腮帮子不知不觉咬紧,太紧,反而麻木,孟舟撑住孟横虚弱的身体,不再浪费一点目光给秦知俊,他只逮住江星野问:“你认识秦知俊?”

  “你说秦总?”江星野讶异道,他并不知道身后秦知俊正朝自己走来,愣了愣才说,“他是我上司。”

  “上司?他居然是你上司。”孟舟笑了一声,那笑毫无愉悦的意思,只有刺耳的讽刺。

  他盯着江星野那张漂亮得不可方物的脸,轻佻地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秦知俊给你办这么大场面,你不得给人家点甜头尝尝?哦,对,你不愿意屈居人下,这么说那姓秦的愿意‘为爱做0’?江店长手段了得啊。”

  江星野从没听过他对自己用这种语气,说这样难听的话,第一时间是懵的:“孟先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可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知道你在什么样的人手下做事吗?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一通“你知道”“你不知道”乱七八糟,孟舟却没有心力挑选措辞,他口不择言,他失控了。

  眼看着秦知俊越走越近,这个当口,这个地点,不适合说这些,可他控制不住,他怎么会料到,命运让秦知俊这个猥亵犯,又出现在他们姐弟眼前?

  仿佛是姐弟间的心灵感应,孟横抓着他的手猛然收紧,孟舟从混乱的状态里惊觉,他必须冷静,他得赶紧带姐姐离开这个地方,避免再刺激到她。于是他搂着孟横,甩下脸色冰冷的江星野,掉头走得干脆。

  江星野愣在原地,半晌没缓过神来,耳边嗡嗡地回响着孟舟的话,他把他当成什么了?

  秦知俊拄着手杖,走到他身旁,老绅士的嗓音带着华丽的磁性响起:“我听莓莓说,刚才那个人就是你选的VIP?怎么看见我就走了?”

  江星野低下头,手揣进兜里,朝秦知俊欠身致意,恰到好处地掩去自己的脸色,表达恭敬:“那位VIP家中有急事,是来和我告别的。秦爷放心,这期VIP初步筛选后,还需要细细考察才能‘入园’,绝不会让闲杂人等进来。您一路辛苦了,大老板一向还好?”

  “我就喜欢你这么谨慎细心,”秦知俊像个再寻常不过的长辈似的,拍拍江星野的后背,“你第一次办大活,我当然要来捧场压阵。之前那些人,要么胆子小,不成气候,要么有勇无谋,不像我们小江,脑子清醒,漂亮能干,这么短时间,就让花店打出名气,VIP也培养得有模有样。”

  他伸出手,托起江星野的下巴,端详了一会儿,感慨道:“瞧瞧,下巴都累尖了,大老板看见可不得心疼坏了?”

  江星野的脸上早已换好一贯的商业笑容,笑得滴水不漏:“是大老板心善,不计前嫌给我机会,我当然要投桃报李,全力以赴,不辜负大老板的厚望。”

  秦知俊很满意,他说这次来帮忙的人手也都是大老板亲自挑选,他要是知道花艺课的反响这么热烈,一定很高兴。

  江星野又谦虚了几句,嘴角的笑一直没下来过,陪着秦知俊说了好一会儿闲话,社区的工作人员来找他谈正事,才把他从秦知俊身边带走。

  秦知俊觑了眼江星野远去的背影,手杖轻点地面,临行前大老板明示,派他来名义上是压阵,实则是监视江星野乖不乖。

  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

  乖不乖呢?

  场馆内,活动差不多结束,人群渐散,来帮忙的花艺师也走了,只剩莓莓还在检查是否有物件遗漏,就听见身后传来江星野的声音:“莓莓,刚才秦总有问你什么吗?”

  莓莓转身正要开口,却被江星野黑沉沉的脸色,和手上的血迹,吓得急忙在围兜里翻找创口贴:“天哪店长,你的手怎么流血了?”

  “没什么,技艺不精,”江星野无所谓地把手指上的血揩到围裙上,“不小心被花艺刀刺破了。”

  技艺不精?这话说出去谁信?单纯如莓莓都不相信,她给江星野止了血,贴上创口贴,留意到他放花艺刀的裤兜边血迹最多,一下就明白他的手是怎么伤的了。

  估计是刀刃没收好,丢裤兜里,手再伸进去,能不流血吗?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莓莓还是用谴责的目光狠狠瞪了眼江星野:“店长你也太不小心了,花艺刀也是刀啊。”

  “我给忘了。”江星野微笑,又催了一遍,“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哎呀,秦总也没问什么,无非就是VIP的事嘛,”莓莓大大咧咧说,“我说VIP都是金河大厦的精英,还有附近的居民,大家人都很好,特别是孟先生——”

  莓莓忽然想起了什么,凑到江星野耳边,有些忐忑地低语道:“我把孟先生在追您的事也告诉他了……店长,我是不是太八卦,太多嘴了?”

  江星野幽幽叹了一口气:“你还知道?八卦也就算了,还说错了。”

  “我说错了?”莓莓紧张起来。

  江星野淡淡一笑:“不是他在追我,是我让他追我,可惜……”

  好像失败了。

  他用力摩挲着指尖的创口贴,粗糙的阻涩感和手指被挤压的痛感,很强烈,并不舒服,可他仍不停地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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