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何愧 第3章

作者:月昼 标签: 古代架空

  何瑞仍是那般神色,公事公办道:“圣上口谕,请江公子纳入此物,圣上临幸映雪宫前,不得取出。”

  这般折辱人的法子,倒像是萧承邺一贯做派。

  一国之君,肚量比针尖小,每每在江悬这里受气吃瘪,定要加倍报复回来。

  江悬慢慢拿起那柄玉势,羊脂白玉触感温润,刚握在手里是凉的,没多久便被体温焐热。

  细看雕工竟也不错,惟妙惟肖,若不是亵渎圣体乃大不敬,江悬都要怀疑是比着萧承邺做的。

  玉婵捧着木匣,不忍抬眼:“公子……”

  “你也觉得荒唐么?”

  江悬随口问了句,然后看向何瑞:“何公公,过来。”

  何瑞眸色一沉,顿了顿:“是。”

  他走上前,依旧躬身垂眸。江悬瞥他一眼,说:“跪下。”

  何瑞不敢违拗,毕恭毕敬地下跪。

  江悬用手里那柄玉势抬起何瑞下巴,目光冷淡如霜,仿佛他握的不是玉势,而是戒尺,神情中丝毫没有萧承邺希望他有的难堪、屈辱或愤恨。

  他一下一下用玉势拍打何瑞的脸,何瑞开始时忍耐,逐渐的变了神色:“江公子……”

  话音未落,江悬忽然扬手,玉势尖硬一端重重落在何瑞头上,霎时皮开肉绽、血花飞溅,何瑞身形踉跄了一下,竟撑住没有倒。

  鲜血汩汩涌出,顺着何瑞额角漫过他大半张脸,自然也弄脏了江悬的手和那柄玉势。江悬不轻不重一扔,玉势咣当落在地上,滚了几下停在某处,带出一路血迹。

  玉婵呈上手帕,江悬接过,细细擦拭自己手指:“阉人之血腌臜,告诉萧承邺,这玩意脏了,我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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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勖,音同旭

第3章 03 “阿雪,忍一忍。”

  何瑞被宫人搀扶下去,殿里血气腥重,江悬也没心思再看书了。

  刚才那一下着实下了重手,何瑞竟也一声不吭,如此之忍耐,难怪能在萧承邺身边侍奉至今。

  在江悬看来,何瑞和萧承邺蛇鼠一窝,他被囚困在映雪宫七年,少不了何瑞的功劳。

  不过他把萧承邺身边的大太监打得头破血流,想来萧承邺不会轻易息怒。江悬对此倒不甚在意,左右他和萧承邺之间,不因为这个,也会因为别的,总之难有安生。

  夜里萧承邺过来,没有像江悬预想中那般盛怒,只不咸不淡地问:“做什么生这么大的气,跟个太监计较?”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江悬为什么生气,江悬看他一眼,反问:“教训奴才也需得理由么?”

  萧承邺把玩着腰间玉佩,动作一滞,随即笑了:“自然不用。晚上的药喝了么?”

  “喝过了。”

  萧承邺招招手:“来。”

  江悬今日穿了件淡青色宽袖长衫,如空山新雾,行动时轻盈缥缈。他走过来,全身没有任何配饰,一头及腰乌发用布带松松系着,越是素净,那副玉骨冰肌的模样越是勾人。

  未等走近,萧承邺便拉住江悬手腕,一拽,把人拽进自己怀里。

  “听说你不喜欢我白天送你的物件?”

  “喜欢……”江悬琢磨着这两个字,似笑非笑,“见惯了的东西,谈不上喜不喜欢。”

  萧承邺垂眼,目光停在江悬腰间,慢慢道:“许久没见你用过了,我却是有些想看。”

  话音落下,房门从外面拉开,萧承邺的贴身侍卫站在门口,对江悬冷冰冰一躬身:“江公子,请。”

  ——难怪进门后一直和颜悦色,原来在这等着。

  江悬哑然失笑,亏得他还以为萧承邺这次真不打算和他计较。

  “阿雪,今天听话些。”萧承邺抚摸着江悬脸颊,轻声道,“我不想再弄伤你。”

  又是那间冰冷地牢,江悬躺在一张铺着锦褥的铁床上,双腿被分到最大,用锁链吊起,双手也被捆缚在头顶,只有受伤的左手手腕用软垫好好保护了起来。

  何瑞不在,萧承邺的侍卫不知轻重,几次弄痛他,把人绑好,萧承邺便让侍卫退下了。

  暗室烛影绰绰,映出床边案几上一排由小至大的翡翠玉势。江悬对它们并不陌生,起初那一年,他日夜经受折磨,连睡觉都不被允许放松。

  那一年大约是他一辈子最痛苦的一年,父兄战死沙场,他被救回宫中,本以为伤好之后能回到军营替父兄报仇,却没想到从此沦为娈宠,苟活于世,过这暗无天日的生活。

  江悬闭了闭眼。

  一晃七年,他早该冰冷麻木,然而想起往事,仍觉刺痛。

  害他沦落至此的人此刻就站在那里,不紧不慢从一排玉势中挑了一只大小适中的,打开一罐膏药,挖出一坨,细细抹在上面。

  “太医说,你近日不宜再用内服之药。不过太医没说,外用的药能不能用。”

  萧承邺走过来,那柄玉器抵在江悬腿窝,缓缓滑下去,像描摹一幅工笔。

  “翡翠冰凉,阿雪,忍一忍。”

  ……

  深宫的夜总是寂静漫长。

  天快亮时,江悬才被送回映雪宫。

  一整夜绵延不绝的折磨,他的神志几乎溃散,看似是醒着,眼睛里却早已没了神采。

  今天萧承邺亲自抱他回去。

  江悬不自然地颤抖痉挛,仿佛感到寒冷般微微瑟缩着。他的发带早就散了,一缕发丝从颊边垂落,无端添了几分脆弱动人。

  萧承邺把他放回床上,却没有像平时那样起身离开。

  他在这里,玉婵他们都不敢进来。

  江悬喃喃自语着什么,嘴唇微微翕张。萧承邺低头,凝神细听,隐约捕捉到“好痛”、“不要”的字眼。

  若是清醒时,江悬断不会说出这种话。

  萧承邺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最终还是缓缓落在江悬头顶,一下一下慢慢抚摸。江悬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缓慢,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蜷着身子睡着了。

  门口有窸窣声,萧承邺抬头,何瑞从门外进来,无声地行礼。

  萧承邺看了眼熟睡的江悬,站起身,压低声音问:“太医不是让你静养么?”

  “奴才牵挂皇上,心里不踏实。”何瑞答。

  “几时了?”

  “寅时刚过,奴才伺候皇上更衣。”

  “嗯。”

  何瑞来时端来了朝服和朝靴,萧承邺在映雪宫更衣盥漱便可直接去承天殿上朝。

  碍于江悬身份特殊,萧承邺每次留宿这里都只带何瑞一人伺候,何瑞若是今天不来,他还真有些不适应。

  念及此,萧承邺淡淡问:“伤好些了么?”

  “回皇上,无妨,只是皮外伤。”

  萧承邺轻瞥何瑞一眼,淡笑:“他年少时候就是出了名的下手狠辣,想伤你,怎么可能只是皮外伤?”

  何瑞笑笑:“您也说了,年少时候。江公子如今身子骨孱弱,定是不比那时了。”

  换好朝服,天蒙蒙亮,萧承邺临走前想到什么,对何瑞说:“一会儿再叫张太医来看看。”

  何瑞颔首:“是。”

  江悬醒来时,天色昏暗,太医白天来看过他,他竟也无所觉察。

  连着两天被如此折磨,他的身体已然支撑不住,慢慢坐起来,两条腿像没了知觉般不听使唤,头也昏昏沉沉,还没坐稳,只觉眼前一黑,竟然就这么直挺挺栽了下去。

  这次江悬在床上躺了整整二十天。

  各种珍贵药材不要钱似的往映雪宫送,张太医守在床边不眠不休,生怕一个阖眼,那根吊命的线就断了。

  江悬终于醒来那天下了场雨,夏天过去,树叶落了满院。他睁开眼,缓缓转头望向窗外,太久没用过的喉咙干涩喑哑,张了张口,只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

  伏在案前写药方的张太医立马闻声转头,先是一愣,然后大惊失色道:“醒了!”

  玉婵从外面跌跌撞撞跑进来:“公子,公子醒了吗?”

  两人惊动了映雪宫其他人,宫女太监一个个跑来,张太医为江悬诊脉,玉婵吩咐宫人煎药端水,好一阵忙活,江悬终于能开口说话。

  房里只留玉婵伺候,江悬开口,第一句话问:“现在是什么日子?”

  “八月初七了。公子。”玉婵回答。

  八月初七……中秋还没过。

  江悬心里悬着一块石头悄然落下,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秦王,回京了么?”

  “秦王?”江悬从未提起过这位王爷,玉婵心下疑惑,回答说,“听说已经在路上了,最晚后天就该到了吧。”

  “后天……”

  江悬喃喃重复,疲倦地闭上眼睛。

  ——就算回来怕也见不到,这么多年,不知那人还记不记得自己。

  想必不记得了罢。

  那时他囚困于皇宫,萧承邺对外称他已死,将他的衣冠与父兄一起葬入江家陵园。一晃七年,坟头青草想来也已郁郁葱葱,而他的名字恐怕早已成为书页中轻描淡写的一笔,与千万个用血肉托起大梁王朝的将士一起。

  江悬情愿自己最后的结局如同萧承邺编造的谎言,好过如今午夜梦回,想起将自己护在身下的兄长和拼死恶战的父亲,恨与愧交织难消。

  经此一回,江悬身体愈发孱弱,虽是醒了,却一直到中秋节前两天才堪堪能下床。

  每年中秋月下宴是除了元宵夜宴外最重要的宫宴,早在一个月前,皇宫上下便已开始准备。

  这些自然都与江悬无关,他不被允许见人,更遑论参加宫宴。以往几年,萧承邺八月十五宴请皇亲国戚与朝廷重臣、陪太后和皇后赏月,八月十六才到映雪宫和江悬一起吃顿饭。因此每年中秋节,只有玉婵和映雪宫其他宫人与江悬作伴。

  团圆的节日,最戳异客孤魂心窝。

  江悬养病这段时间,萧承邺来得不多,就算来了,两个人也是相顾无言,仿若一对相看两厌的暮年怨侣。萧承邺那副冷硬心肠似乎终于生出几分怜悯,江悬不想说话,他也不多打扰,自己不来的时候,便叫何瑞来送些药膳或点心。

  这天何瑞送来了桂花酥和桂花酿,入秋之后,宫里的桂花大片大片开了,每年这时节,少不了各式各样的桂花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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