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77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你喝醉了,我背你回去。”纪鸿舟背起程庭颐。

  程庭颐搂着纪鸿舟的脖颈,还怨恨地说:“程苑和不是任何人的小苑儿。”

  “你喝醉了,小苑儿。”纪鸿舟温柔地说,“你以后不要再喝这么多酒了。”

  程庭颐睁开眼,又看见那团燃烧的火焰了。篝火一周的土壤都被烤干了,好像要裂开来,就像他的脑子。他的嘴唇贴在纪鸿舟的脸颊上:“你不准别人叫我小苑儿,可是你自己叫。你觉得很好听吗?我的名字。”

  纪鸿舟如实说:“好听,你的名字是世上最好听的名字。”

  程庭颐笑了两声:“你以我为傲吗?”

  “什么?”

  “你有没有以我为傲。”程庭颐把脸埋进纪鸿舟的颈窝里,“我是头等功,你有没有以我为傲。”

  纪鸿舟点头说:“我当然以你为傲。”

  “可是……可是不论如何,我在他们眼里,都只是那个,最不起眼的,最卑贱的,程庭颐。程庭颐这个名字,也是最不入眼的、最难听的名字。”

  纪鸿舟走缓了:“你是世上最好的人,小苑儿。”

  程庭颐摇头,指着远处某根火把说:“程庭颐,你来,你来给我舞个剑。”他又压着嗓音模仿那些人的语气,“你爹算是哪门子的延州功臣呢,他就是那一条腿换一件功!你和你爹一样,都没用,都没用……”

  “你喝醉了。”

  “我真的醉了吗?”

  程庭颐笑起来,“你说我赢了,纪哥,我哪里赢了。”他的眼泪落下来了,“我没赢,我没赢。我赢不了任何人。程苑和不会是任何人的小苑儿,他只会是懦夫,他只知道哭。”

  纪鸿舟急忙带着程庭颐回营帐,他觉得程庭颐喝醉了,醉糊涂了。

  他把程庭颐放在榻上,转身想去找水给程庭颐醒酒,可是程庭颐拉住他:“别走,你别走,我有话要对你说,纪风临……”

  “你要对我说什么?”

  程庭颐仰面躺在榻上,借着酒劲流泪。他说:“我不想那么懦弱地活一辈子,我还想为自己争取什么。”

  纪鸿舟问:“你要争取什么?”

  帐子里安静了,只能听见程庭颐急促的呼吸声。纪鸿舟变成燃烧的火焰了,四周的水都要被火焰烤干。

  程庭颐只想扑向火焰。

  他舔了一会儿嘴唇:“程苑和能不能做纪风临一个人的小苑儿?”他抱住纪鸿舟的手,又恳切地问了一遍,“程庭颐,能不能做你一个人的程庭颐。”

  纪鸿舟没有回应他,很久很久都没有。

  程庭颐的心被一瓣一瓣地撕碎了。他松开纪鸿舟滚烫的手,失望地看着他:“九千盏灯,九千不是九千,九千是无穷尽。”

  “你知道?”

  程庭颐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他别过脸,又流出两颗晶莹的泪,“我不懂你的心,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一阵一阵的风,你吹着我,可是我碰不到你。纪风临,你把我搅得一团乱,可是你……”

  纪鸿舟轻抚着程庭颐的脸,擦掉他的所有泪水。

  程庭颐喝醉了,他只会哭了。他哭着问:“你是怎么看我的呢?是乡野村夫,还是不值钱的小玩意,还是不要的半块饼。”

  “我把你看成是程苑和。”纪鸿舟去擦程庭颐额头的汗珠,“半块饼不是不要的半块饼,是本来想给你一整块,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给。小苑,你喝醉了,你糊涂了。”

  “我不要饼可不可以?”程庭颐扣住纪鸿舟的手,“纪风临,是我痴心妄想,我自觉不配。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你站在一起,可是我……”他攀住纪鸿舟的肩,“能不能让我也痴心妄想一回?能不能也让我贪心一回。”

  纪鸿舟问他:“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是死了。”程庭颐颤抖地说,“有你在,我才毫无畏惧地杀人,有你在,我才毫无畏惧地喝酒。有你在,我才能做程苑和。”他稍稍松开纪鸿舟,与纪鸿舟离得很近很近。

  他感受到纪鸿舟混乱的气息,滚烫的体温,还有起伏的胸口。他轻轻抚摸纪鸿舟的脖颈,感受到不安的、滑动的喉结。

  纪鸿舟在咽唾沫,他的眼里盛满了水。

  程庭颐用指腹划过纪鸿舟的喉结:“九千盏灯,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我就算是死也无憾了。”

  纪鸿舟屏住呼吸:“九千不是九千,九千就是无穷尽。”

  程庭颐气声说:“没有无穷尽的灯,我怎么送你无穷尽的灯。”

  “我不要你的灯,我想要你日思夜想我,你夜里想我时点的那盏灯,就是你要送我的那一盏。”

  程庭颐盯着纪鸿舟的嘴唇看,他把嘴唇当做是酒杯的边了。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好像也尝到酒味。

  纪鸿舟想追着酒味的舌尖,可是程庭颐抵着他的胸口。

  “你要做什么?”程庭颐又靠近他,又疏远他,“我日思夜想你,是怎么想?”

  纪鸿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刚刚吻过程庭颐嘴里的酒,那比他从前喝过的任何一杯酒都要好喝。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程庭颐很失落,“你不说话,我怎么想你。”

  纪鸿舟还想喝程庭颐嘴里的酒。他含住程庭颐的嘴唇,把所有的理智和顾虑都抛在脑后了。

  他说:“我想你就做我一个人的、一辈子的小苑儿。”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雷声大作,将这世间所有细小的声音全都掩盖住。

  譬如心跳声,譬如喘息声,又譬如一声声的“小苑儿”,还有“我爱你”。

  程庭颐喊不清话了,只能哑哑地叫唤:“纪风临,纪风临。”他和纪鸿舟的头发都揉在一起了,汗水从发间流出来。

  淡腥味洗净了程庭颐身上所有的血腥气,他也变成外面的雨水了,软软地、没有形地到处流。他哭了不止一回,他把纪鸿舟的肩都抓出红印了。

  “小苑儿,就做我一个人的小苑儿。”纪鸿舟吻着程庭颐的嘴唇,“是九千、九万,是一辈子,可不可以。”

  程庭颐用手指卷起纪鸿舟的长发,他说好,他说一辈子,是只有你与我的一辈子。

  “我这一辈子,就只有你。”纪鸿舟同他保证,“除了你,只有你。”

  雨停了,天渐渐亮了。程庭颐疲惫地看门帘缝透进来的光。

  纪鸿舟就躺在他的身边。

  【作者有话说】

  我不说,没人知道最后一部分他们在干什么(^ν^)

第72章 二四 北风行(二)

  九月二十日,雄略军到达刑州至东县郊,与齐州清平县隔山相望。

  刘初四知道周廷会派兵来围剿他们,却不知会来得如此快。从得知周廷出兵,再听说兵至清平县城外,其实不过十天。

  他在城楼上望着对面那座卞山。

  虽快至秋末,但山上树木仍枝繁叶密,四季无异。树多叶子多,能看到的东西就少。朝廷的禁军确实来了,也确实就在这座山上。可到底藏匿在什么位置,刘初四不知道。

  雄略军到了有五六日,对面山上却没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响动,好像禁军并没有来。

  “大将军,有探子来报,在对面仁德县卞山下村落里见到了周廷禁军。”从城楼下面跑来一个穿薄甲的将军,这是原先齐州城厢军的将领,名叫赵仕安。

  刘初四对山长叹:“探子怎么说?”

  “见的人不多,不过寥寥几人。是到山下喝酒的,似乎没有将军管教,军纪懒散,酒囊饭袋而已。”赵仕安说。

  “这就是大周禁军?”刘初四有些疑惑,“不都说大周上等禁军军纪严明,日日练兵,从无懈怠么?”

  赵仕安嗤笑道:“周廷最会做的不就是粉饰太平?对地方如此,对军队亦如此。齐州不是也有少量禁军么,说是精兵,其实各个不堪一击,还不如我们厢军。上等禁军说了好听,不还是那般无能模样,周廷自欺欺人罢了。”

  刘初四摸了一遍他废掉的耳朵,问道:“照你来看,我们不必担忧?”

  “自然不必。况且这一回赵仕谋不在,没了赵仕谋,这几万人又能掀起怎样大的风浪?大将军不要担心。”

  “赵仕谋……”刘初四还是担心,“他不在,可是他手底下那个刀法一绝的得力将军周彦在,他那个小儿子也在。”

  说到周彦,赵仕安更是嗤之以鼻:“周彦不过是赵仕谋手底下一条乖狗而已,主子不在,狗又能有多大能耐?至于他那个小儿子,那可是金银珠宝泡大的纨绔子弟,没经历风浪,也不足为惧。”

  “可是眼下他们已经到了清平县外,若是攻城了,该怎么办?”

  赵仕安说:“将军放心,只小心戒备即可。待我先去卞山底下一探究竟,看看那些个雄略军的弱病残将是何样貌。倘若三四日都是喝酒寻欢,那便完全无虑。”

  刘初四颔首:“将军骁勇善战,有将军在,清平县可以放心了。”

  傍晚时,赵仕安带了几个侍从到探子所说卞山下的酒摊盯人。

  过了卞山就是刑州境界。刑州只与齐州隔了一座山,富裕程度却是天差地别。刑州不富,但齐州极穷,这便是差距了。邻州不错,但刑、齐两州的知州并不对付,有灾害了也不会想着接济,在赵仕安眼里,那刑州知州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大贪官。

  世态炎凉,谁都靠不住,能靠得住的唯有自己。他越想着,越替自己抱不平。

  他与珗京的赵仕谋都为赵姓仕字辈,原都是均州赵氏之后。前朝时,赵氏兄弟赴京做官,婚后分别诞下二子,便是赵仕谋与赵仕安的祖父。

  同为楚臣,赵仕谋的祖父赵优祈跟着周太祖起兵造反,后成了大周开国功臣。赵仕安的祖父赵优福对前朝忠心耿耿,奈何楚朝覆灭,被迫降于大周,也没做得大官,后来贬到齐州,再没能扶起来。

  远房亲戚,再远也是亲戚,血缘再远也比水浓。可惜同姓赵,老天却过分偏袒珗京赵家!赵仕安不明白,珗州那个赵氏优祈分明是陪着周太祖造反起家的乱臣贼子,却一朝好命做了大官;而自己的祖父分明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到头来,竟沦落至此。

  这不就是老天无眼么?人老实了,反而就受欺负了。

  赵仕安想着,便到了卞山脚下的酒摊,果真见到几个喝酒的禁军。酒博士同他说,这些人都是从珗州来的禁兵,来讨伐反贼的。

  “是么?”赵仕安垂眼吃了一口酒,嘲讽说,“既是来讨贼,又为何来此饮酒?”

  酒博士说:“他们说了,只要与民秋毫无犯,多喝些酒都不要紧。”

  “秋毫无犯?”赵仕安大笑,“那可真是两厢好兵。”

  酒博士又去招待禁军了,赵仕安愤懑地喝了半碗酒,在心里又骂了好几遍“废物”。他歪着身坐,瞄见一个抬脚搭臂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坐没坐相,吃也没吃相,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完全就是膏粱子弟的模样。他穿的甲衣和别的兵都不一样,大约就是这群人的长官了。

  年纪轻轻便做长官,想必不凡。赵仕安听他谈吐,说话轻快而严谨,一套接着一套,像是读过书的样子。

  莫非就是赵仕谋的小儿子,唤作赵敛的那个?除了赵仕谋的儿子,应该也不会再有其他人了。赵仕安坐正了,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这酒不好,哪里的酒好?”

  “自然是珗京醉仙楼的酒最好喝。”

  “二郎去过醉仙楼,喝过醉仙楼的酒,自然看不上别地儿的酒了。我们倒没喝过,不知味道如何?哪味最好?”

  那位二郎放下脚来,中指拇指捻过酒碗,颇为放荡地说:“最好的酒,当然是临春赋。冬末临春之雪酿作的酒,别了冬日肃杀,迎来春日料峭,烈而不冲,酽而醇厚,喝完之后,唇齿留香,流连久久,实乃世间佳酝也!”

  诸军哄笑:“二郎不愧读了那么多年书!要给我,只会说‘好喝’!”

  赵仕安瞥一眼这二郎,心中笃定:这必是赵仕谋家的小儿子。他冷哼一声,赵仕谋的儿子在京城什么都没学会,净学到这些轻浮姿态。如若他的儿子也同这般,早就被他乱棍打出去了!

  “不过我觉得最好喝的,还是荔枝酒。”

  “为何?”

  赵仕安偷偷摸摸地看,那少年忽露出温柔神色:“爱屋及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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