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51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他看见那些红黄的火焰,忽然想起正月里的蜡梅。梅花那边,是一双清澈的、明亮的眼睛。

  心动,就在见到的第一眼;心动,就是心随他走,因其乐而乐,因其悲而悲。心动,是挥不开的影子,是晃不去的声响。

  ……心动,是谢小官人。

  赵敛呼吸一滞: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会想起那夜里谢承瑢漂亮的眼睛了,因为自第一眼起,他就心动了。是因为心动才要与谢承瑢成为朋友,是因为心动才会吃醋计较,是因为心动才会想见。

  “阿敛以后要和喜欢的人成亲。”赵敬说,“不要浑浑噩噩过一辈子,更不要得过且过。”

  “和喜欢的人成亲……”赵敛对着琉璃灯中的烛光,“大哥,哪怕是不该在一起的人,我也可以选择和他在一起吗?如果我和他这辈子都不能在一起,怎么办呢?”

  “阿敛会有自己的考量的,不需要问任何人。如果一辈子都不能在一起……”

  赵敬还没有说完,赵敛就已经知道了:“如果一辈子都不能在一起,我宁愿孑然到死。”

  *

  赵敛没有在家过夜。傍晚雨渐轻,他撑一把伞回军营去,迫不及待想要见谢承瑢。

  家离军营很远,这期间路过大街、小巷,商贩叫卖着,斗笠飘着,行人自他身边穿梭而过,化成了千万点飘忽的影子。

  他将要上桥去,侧脸见朱雀河上朦胧的水,荡漾着雨滴,一圈一圈浪开。有雾气缭绕,凝结在河上,闷住了天地。他停在桥上,光看着河水,莫名又陷入某种境界。

  落雨纷纷,雾霭沉沉。那是夹杂着沉闷与窒息的海,赵敛沉浮着溺在水中,睁开眼,是无尽的灰暗和茫然。

  “喜欢什么,就得要得个所以然?就不能是‘非要喜欢’?”

  “天上的云就是这样的,你喜欢什么,看它就像什么。你喜欢花,自然觉得它像花了。”

  “我等着你,二哥。”

  他说他在等,赵敛不想让他多等,一刻都不想。

  赵敛急切地走上桥,却在朦胧雾霭中,见到了本该在等他的那个人。而见到那个人的一瞬间,赵敛的心又剧烈跳动起来。

  他耳边是朱雀河的水声,船涌过,堆起一层又一层的浪,冷水扑向河岸;他眼前是油伞上的蜡梅,雨滴打在伞面,如珠玉落下,金黄鲜艳。他闻到若隐若现的梅香,伴随着初冬的萧瑟与凄清。

  他们隔着不近的距离,却都在伞下望见彼此的眼睛。

  谢承瑢没有笑,他静立那里,与雨夜相融,像极了什么神君仙子,叫人恍惚地以为是幻觉。

  赵敛亦作如是观,直到对面人唤了他一声:“二哥。”

  不断有人在他们身侧穿过,略有重影。过了很久,赵敛才问:“你怎么在这儿?”

  谢承瑢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反问:“你要回北营了吗?你说你三天之后才能回来。”

  “家里太冷清了,”赵敛胡说八道,“军营里热闹,我就回来了。”

  谢承瑢感慨说:“二哥觉得军营里热闹,我却觉得军营里冷清得很。”

  赵敛走到谢承瑢身边去:“要是我陪你说话,你会不会觉得冷清?”

  谢承瑢不答,只说:“我带二哥回去吧。”

  雨越下越大了,大到难以前进。

  赵敛与谢承瑢到屋檐下避雨,大雨拂了一身乱。他们都不能再往前了,被这样的雨困住,哪儿都去不了了。

  谢承瑢有很多次想要转过脸去看赵敛,但他僵住了,只能看雨。

  赵敛也是如此,他盯着屋檐上坠下来的雨:“我大哥和我说,以后要和喜欢的人成婚,要和喜欢的人白头到老。”

  “什么?”

  赵敛侧过脸望着谢承瑢的湿发:“我只想和我喜欢的人白头到老,不想被世俗束缚、被道德捆绑。如若不能和心爱之人共白首,我宁愿孤身一人,孑然到死。”

  谢承瑢不明白赵敛为什么忽然说这个,但转念一想,赵敛一定是在感叹长公主与赵大郎的婚事吧,不然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呢?

  “二哥以后会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谢承瑢说。

  “那你呢?你会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么?”

  过了一会儿,待檐外雨更大,大到可以遮掩住任何心跳声了,谢承瑢才说:“我没有喜欢的人。倘有,我又不能和他在一起,那么将来我和谁成婚都不重要。”

  雨这么大,把赵敛困在屋檐下面了。而谢承瑢一直攥紧手中的伞,好像随时都可以离开。

  就单单困住了赵敛。

  “我……”赵敛心事重重,“如果我……”如果我欢喜你,你又会对我如何呢?

  他果然害怕了,什么都不敢说了。

  “如果什么?”

  “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却因种种不能和他在一起。我该怎么做呢?你教教我,谢小官人。”

  谢承瑢听着檐外雨声,更加茫然失落。赵敛有心上人了。他在军营那么久,平日根本见不到女子,又能喜欢上谁呢?

  谢承瑢仔细回忆一番,猛地想起来:军营又怎么会没有女子呢,他阿姐不就是女子吗?

  他盯着赵敛。

  二哥莫不会是喜欢谢忘琮吧?他不是一直都夸阿姐身手好么?不是一直都崇拜她么?所以赵敛跟他那么要好,只是因为他们姐弟模样相像,是吗?又或许是因为想讨好他,要他跟谢忘琮说些好听话,从而更方便接近。

  所以有时晦夜中相见,赵敛要和他比每天更新txt文档看漫话加群似而而贰武久义死七刀论武,带着他骑马抱风,都是有私心的。

  谢承瑢怀里的玉佩忽然沉重了。他觉得很揪心,很不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是放她自由。她未必喜欢你,且她心中一直都没有情爱,纵使你纠缠她,也是无用功。你也明知不能在一起,又何必胡思乱想,荒废春光。”

  谢承瑢也觉得自己说的这些话卑鄙无耻,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你既然入了军营,又怎么可以……又怎么可以沉迷在风月里呢?”

  赵敛赶紧解释:“不是的!”

  谢承瑢望着眼前扰人的大雨,心里非常烦躁,想要发脾气。可是他一定不能对赵敛发脾气,他们也不是可以随意发脾气的那种关系。他假装释怀:“但你若是非要纠缠她,想和她在一起,我也不能拦着你。且随君意。”

  谢承瑢努力安慰自己,赵敛喜欢谢忘琮,想和她在一起,不是好事吗?如果真是这样,他还能和赵敛成为一家人。可是他就是非常不愿,他的脑子已经被那些卑鄙的心思溢满了,一心只想打消赵敛的这些心思,拆了这对“鸳鸯”。

  “且随君意,且随君意。”谢承瑢撑起伞,“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永远不要在乎别人的话。”

  赵敛磕巴地说不出话了,这哪还敢再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谢承瑢撑着伞走进暴雨里,他也打着伞追上去。

  怎么办,谢承瑢好像是生气了,但是他在气什么?难道是他察觉了什么?还是说,他就是拒绝了自己?赵敛不明白,他一点儿也猜不透谢承瑢的心思。

  雨越下越大了,暴雨滂沱,不是夏雨,更胜三分。雨夹杂着千万点寒露,点在手背,如冰若霜。

  雨夜昏暗,前路难行,赵敛看不清谢承瑢的背影。他憎恨大雨,可是雨又何辜?他能如何,他心已知自己对谢承瑢的情感,又能怎么办?

  谢承瑢已经告诉他怎么做了。

  一是放自由,二是随我心。

  赵敛想放他自由,更想随心所欲。

  【作者有话说】

  [1]:凡选尚公主、长公主拜驸马都尉者,即除环卫将军。左金吾卫将军为环卫官*,无职事。

  [2]:出自三国·曹植《七哀诗》。

  *环卫官:无职事,用以除授宗室与任满还阙的地方帅守,或为武臣赠官。[摘自《宋代官职辞典》]简单来说“环卫官”只是虚职,没有任何实权。

  除了环卫官(什么金吾卫大将军啦,这种叫做‘环卫官’),像什么“太傅”“太师”之类的官,本身也是没有任何实权的。赵爹现在是“太尉”,“太尉”为武阶之首,只是一个官阶而已,这个官本身没什么权力。赵爹的差遣是“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都指挥使”,这个才是有实权的官。

第48章 十六 风雨来(四)

  白玉馆外的雨下得很烈,暴雨打在窗户上,好像快要冲破那一层油纸,钻进屋里。

  谢忘琮手里的茶已经凉透了,但她没有想起来喝。她的心很静,静到可以清楚地分离出雨声与琴声。

  穆娘就坐在屏风内,她的身影映在屏风的水墨里,头上珠钗偶尔晃荡,变成一缕又一缕的柳枝。琵琶声有些嘈杂,但弹得曲子还算温柔,她在唱: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1]”

  哀婉的歌声顺着室内那缕香飘来,停在谢忘琮指尖。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2]”

  穆娘总在谢忘琮面前唱这些伤感的曲子,甚至吟唱亡国之曲。这其实是非常大逆不道的,但谢忘琮一点儿也不在乎。谢忘琮是个自私的人,国与她而言,远没有家重要。但自从阿娘走后,她的家好像摇摇欲坠了,她始终在努力维持这个家,但只是她一个人在努力,她的爹爹和弟弟毫不关心。

  琵琶声停了,把谢忘琮流连的思绪拉回人间。她与穆娘隔着屏风相望,恍惚地又觉得阿娘在陪着她。她没有说话,是穆娘先说:“奴替官人斟茶吧。”

  “不必了,你只要坐在那里就好。”

  穆娘说是,又轻拨琴弦。

  雨越下越大,一声冬雷如鼓擂起,谢忘琮忽抬头,转眼望向那扇窗。

  “打雷了。”穆娘说。

  “冬日打雷,不吉利。”谢忘琮低头看杯里几片茶叶,遥忆起年少时那场冬雷。

  “轰隆——”

  病弱不堪的母亲就躺在床上,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谢忘琮:“叙儿,你一定要好好顾家。”

  谢忘琮喝尽那杯冷茶,和穆娘说:“认识你这么久了,只知道你姓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穆娘说:“奴没有名字。”

  谢忘琮苦笑道:“我也没了名字。”

  她沾了一指腹的茶,在桌面上写下“叙”字,“也许从前有一个好名字,但是他们都不准我叫这个名字。”

  “是什么样的好名字?”

  谢忘琮不答,她说:“天晚了,我不能多留。钱我已经付过了,娘子可以自由一夜,好好睡吧。”她又从袖袋中拿出三两白银,“我有一阵子不能再来了。这银子留给娘子,随意处置。”

  穆娘透着屏风,望见谢忘琮将要离去的背影,遂抱琵琶起身。待她出了屏风,谢忘琮已经走了,灰色的衣角消失在门缝中,随后门掩,什么都看不见了。

  屋内烛火缥缈。

  穆娘走近圆桌,桌上除了三两白银,还有一个水做的字。

  “叙”。

  原来她本名叫谢叙。

  “自由一夜。”穆娘摸着那个“叙”字,“到这里来,又有哪一夜是自由的。”

  雨越下越大,像是海水倒灌。穆娘恨不得这场雨淹没珗州、浸烂白玉馆,毁灭一切。

  谢忘琮打着伞闯进暴雨。正当她竭力在雨中穿行时,忽有人叫她:“谢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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