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50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有一缕雨水从谢承瑢脸上流下,顺着下颌落到脖颈;还有几滴雨珠凝在谢承瑢的额间,点缀他柔情的眼睛。

  赵敛紧盯这样的谢承瑢,总有别的想法涌上心头。他什么都不敢想,也什么都不敢看,只能不自然地抽回撑伞的手。

  谢承瑢有些怅然,他举伞接着问:“怎么了?”

  赵敛见谢承瑢微微翘起的眼尾,含情纳意的眼睛。在那样关切的眼里,氤氲了好些热气,像是遥山里隐隐的青烟。

  而他只能看谢承瑢的眼睛,其余鼻尖、嘴唇,都不敢看了。

  “对不起,对不起。”赵敛作揖说,“伞留给你,你不要再淋雨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闯入雨里去。

  可是谢承瑢还在他身后呼唤他:“二哥!”

  赵敛很后悔要谢承瑢叫他“二哥”,因为所有人都叫他“二哥”。可他又想听那声“二哥”,所以他停下脚步,无限憧憬地回头去望。

  谢承瑢抓着伞跑过去,再次帮赵敛遮雨:“你怎么不开心了?你可以对我无话不说。”

  赵敛问:“你问我,我回答你,算不算是我对你有求必应?”

  “算。”谢承瑢用手背去擦赵敛脸上的雨水,“你可以告诉我,也可以不告诉我。”

  “我想你抱抱我,”赵敛难过地说,“我想你抱我一会儿。”

  雨越下越大了,风也跟着一起作祟。谢承瑢张开手臂拥赵敛入怀里,他们的衣服都湿透了,只有紧紧抱着才会不凉得发抖。

  “你知道吗?我大哥中秋时被官家赐婚了,他要做驸马都尉了。他做了驸马都尉,以后都不能再做别的官。他读了这么多书,知道那么多道理,他心里有那么多抱负,都没用了!”赵敛换了个姿势去抱谢承瑢,完全把他圈在怀里,“以前我不喜欢读书,他总说要养我。他那样率真的人,那样心有抱负的人,现在要他去做驸马都尉,不是生生抽了他的魂吗?”

  谢承瑢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轻拍赵敛的后腰:“二哥,你不要难过。”

  赵敛语无伦次:“中秋那天夜里他还来找我,他那么难过,我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他们都瞒着我,到现在才告诉我。我是他亲二哥,却是家里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他们不告诉我,不愿意要我分担大哥的苦楚。大哥对我那么好……”

  谢承瑢没能抓住那把伞,任伞坠落下来。他听见伞落地的声音了,可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赵敛。

  “他再也不能实现抱负了,以后的他,又该怎么办呢?我又该怎么样才能安慰他?好像没有任何办法。”

  赵敛咬着谢承瑢湿透的发,又轻轻蹭过泛红的耳垂。他还想再做什么,却不能再做。

  “失礼了,下回我不会再这样失礼了。”他松开谢承瑢。

  “二哥。”谢承瑢欲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赵敛收回所有的情绪,把伞捡起来递给谢承瑢:“我走了,你不要淋雨。”

  “你不要难过,二哥。”谢承瑢抓着伞,他想说“至少我会陪着你”,但又不知道可不可以说。所以他没说。

  雨还在下,越下越冷。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谢承瑢,把他身上的热气都带走了。

  他看不见赵敛的背影了,自己的心也随着赵敛离去而揪起来。

  *

  赵敛回到帐子里,匆忙脱下潮湿的衣裳,躲进被子里。

  瑶前就在边上,他是知道这回事儿的,但赵仕谋几次提醒,不要他告诉赵敛,他就没告诉。现在赵敛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伤心成这样,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正上前要安慰,就听赵敛说:“你也早知道了,是吧?”

  “我知道。”

  赵敛坐起来埋怨他:“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瑶前支支吾吾说:“是阿郎要我别告诉你。”

  “那你就不告诉了?他是我亲哥,现在他出了这种事,你们都瞒着我?何必呢?难道我跟他不是一家人吗?”

  “大哥怕你伤心难过,想着先不告诉你。”

  “可是我迟早都得知道!”赵敛捂住脸,“我一面替我大哥难过,又一面替我自己难过。为什么偏偏瞒着我呢,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瑶前说:“大哥想你每天都无忧无虑的,所以不告诉你。他知道你一定会难过的,他不会想要你跟着他一起难过。”

  “他是我亲哥。”赵敛失落,“我是他二哥,却什么都做不成。”

  瑶前叹了一口气:“婚期大概定在十二月,二哥有空多回家吧。”

  赵敛躺着,心中五味杂陈。

  他睡不着,只要闭上眼,大哥那苦涩的神情就浮现在眼前。

  天亮了。

  他一夜没睡。

  *

  翌日,赵敛去长官处告假。

  殿前司三位管军都上朝去了,他只能找谢承瑢告假。昨日雨夜分别,他还有话未和谢承瑢说,憋在那里,过了一夜,就悄然变成别的话了。

  以前,他可以坦坦荡荡看着谢小官人身上的每一处;后来,他只敢看谢小官人的眼睛;今天,他忽然哪里都不敢看了。

  他站在谢承瑢面前,躲闪地说:“我走了。”

  “三日后才回来么?”谢承瑢问。

  赵敛假装看着谢承瑢,其实错开目光,将视线落在谢承瑢身后的书架上。他望见好几本书,兵法,诗词,还有一卷字。他说:“是,大约是要三日。”

  谢承瑢顺着赵敛的视线往后望,什么都没有,仅有一排书。等他转头的时候,赵敛已经要走了。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就急忙叫住赵敛:“二哥!”

  赵敛转身问:“怎么了?”

  谢承瑢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抠自己的袖子,说:“天凉了,你要注意多穿衣。”

  “我会的。”

  赵敛掀了帘子出去,望见外面阴沉的天。没有云,也没有日光,只有潮湿的常青树叶低垂。

  谢承瑢送他出来,又嘱咐说:“你昨晚淋了雨,这几天不要再受凉了。”

  赵敛看耷拉在那儿的树叶,说:“你也淋了雨,你也不要着凉。”

  “我会的。”

  话说完了,赵敛应该要走了。可是他舍不得走。

  他转过身去,苦恼地对谢承瑢说:“我不敢看你了。”

  谢承瑢不解:“为什么?”

  “我不知道。可是如果不看你,我就百般难过。”

  “为什么?”谢承瑢又问。

  “我还是不知道。我只知道,见到你,我会很欢喜。”说到这儿,赵敛又坦然了,“谢小官人,我想每日都和你相见。”

第47章 十六 风雨来(三)

  赵敬有些日子没去书院了。

  自选尚长公主、除左金吾卫将军[1]之后,他总闷在家里,任何人都不想见。

  闷到巳时三刻,管家高兴地跑过来说二哥回来了。

  赵敬难得露出笑容:“二哥回来了?”

  “是,说是告了假,现在正在往这儿赶。”

  “我去见他了。”赵敬把笔丢在桌上,纸哗啦啦被风吹起角。

  赵敛穿过家里很长、很长的游廊。他手里捧着一只木盒,沉甸甸的,带着他的脚步也沉下来了。走到洞门,他正好看见赵敬站在树下。

  黄叶落在院里,赵敬的笑越来越深刻:“阿敛回来了。”

  “大哥。”赵敛向赵敬行礼,“爹爹都告诉我了。”

  赵敬一怔:“我叫他不要告诉你,他还是说了。”

  “我迟早是要知道的,总不能是在大哥成婚那日才能知道吧?”

  “也是。”

  赵敛把手中木盒托到赵敬面前,旋开了木盒的扣子。

  “从七月到现在,我在军营里立了一些小功,得了一点小赏。”他手指抠着木盒的一角,“有一些铜钱,几把小短刀,还有旗子。”

  赵敬笑笑:“我要刀和旗子做什么呢?”

  赵敛说:“我没什么能送给你了。这是这么多年来的头一回,是我自己赚来的东西。就当贺你新婚了。”

  “那是好宝贝。”赵敬接过木盒,“我收下了,多谢你。”

  “哥,我不知道该不该祝你新婚喜乐。”赵敛失神地说,“我知道你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快乐了。”

  天阴沉欲雨,白日又起风。

  赵敛跟赵敬走到屋内,看见案上翻开的书,还有未写完的字。

  窗子没关紧,又有雨来,细雨落至纸面,把字都打湿了。赵敛救字心切,急忙端起纸,又把窗子关好。

  赵敬说:“这些都是写废的纸,不必救了。”

  “这是大哥的心血。”赵敛去擦纸上的雨渍,见纸上写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2]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大哥,你喜欢长公主么?”

  赵敬平静说:“什么叫喜欢?我与长公主从未见过,又如何谈得上喜欢呢。”

  “不喜欢,将来这一辈子要怎么度过呢?未来几十年,到白头,又怎么办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又能怎么办呢。这世间两情相悦又白头偕老之人,能有多少?你又说喜欢,何为喜欢?心动为喜欢,还是合适为喜欢?你觉得什么是喜欢?”

  赵敛说:“心动为喜欢。”

  “心动?”赵敬叹息,“在这世道,若结姻亲,门当户对最重要。你是太尉之子,自然要与高门显贵之女成婚,可那些娘子都住在深宅大院里,几层墙掩着,你到哪里去见?既见不到,又何谈心动?从他人口中知悉、从书画中晤面,别人说此女如何知书达理、如何饱读诗书,性情如何、为人如何,你觉得好,要与她成婚,这不是心动,这是合适。何为心动?心动是见到她的那一刻,你的心随她而走,因她笑而笑、因她悲而悲。心动是你不敢看、不敢问。你生自卑之意,你怕玷染她;可你又想靠近她,想将世间一切美好都送予她。古来情感皆内敛,不是高谈阔论的‘欢喜’,也不是张口闭口的‘爱慕’。我没有见过长公主,只听别人说她如何如何,是女子典范。可她是别人嘴中的人,不是我眼中的人。阿敛,我没喜欢过谁,所以体会不到这样的感觉。若你有喜欢的人,你应当能有体会。”

  赵敛越听,脑海里那个人影就越清晰。他努力不去想那个人,又问:“大哥会喜欢长公主吗?”

  赵敬认真想了半晌:“心动与我而言,只在见到的第一眼。第一眼不心动,以后也不会。”

  外头风越来越大,夹杂着雨。天更阴沉,晦暗如夜。有人躬身进来点灯,火烛照亮黑暗。

  赵敛眼中骤而亮起,那簇火焰就烧在他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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