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39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有什么不能的呢,拜师学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况且我们不是天下第一好么?就算是不可以告诉别人的事儿,我也会告诉你的。”赵敛也摸自己的手掌心,跳过这话,问道,“你背还疼么?问了军医,他说夜里还得换药。回头等你休息够了,我替你换。”

  “二哥会换药?”

  “我有什么不会的。”赵敛忍不住伸手摸谢承瑢的发,挽在手间,“我什么都会,就算不会,我也能会。”他又把谢小官人的头发捋到后面,说,“我还会束发,回头给你编个小辫儿,怎么样?”

  谢承瑢恍然惊醒:“我又没束发,二哥。”

  “没束发就没束发,我跟你之间还讲究这个吗?”赵敛卷着谢承瑢的发梢,故意缠在指间,“我真喜欢你的头发。”

  谢承瑢又陷到无人的地界去了。他的头发从来不曾有过知觉,如今被赵敛缠着,好像都有了触感,滚烫的热气顺着发流到他脑子里去。他想撤离,身子却不自觉地静住,不许他动弹。

  他光看赵敛的衣,薄甲脱了,现在只着便服,袖摆软趴趴地坠着,露出一截手腕。赵敛的手腕和他的也不同,好像赵敛的比他的要结实,也让他感到心很安。

  “我给你编小辫吧?”赵敛突然说。

  谢承瑢摇头:“我不编小辫。”

  “试试吧,四缕的小辫,我以前只会编三缕的,前几天五哥教了我怎么编四缕,我试过了,不丑。”

  谢承瑢的思绪跳啊跳,先问三缕辫怎么编,再问“五哥”是谁。

  “五哥叫王重九,就是我在一军结识的朋友,他从黄州来的,人可实诚。”赵敛不再玩谢承瑢的头发了,起身到桌子那边倒茶。他说,“改日我可以引他同你认识,他人很好,我与他很投缘!”

  谢承瑢“哦”了一声,随即又有沮丧爬上眉梢。他不知道是在沮丧赵敛认识了新朋友,还是在沮丧赵敛不再摸他的头发了。他问:“二哥还结识了哪些朋友?”

  “可多了,这些人都比书院里的有灵气,说话做事都直接,从不拐弯抹角。”赵敛真的要把所有认识的朋友都告诉谢承瑢了,“其实关实人也不错!他是相州来的,入营第一天,还跟你阿姐打过一回。哦,重九也打过!我一开始以为他们不好相处,其实只是性子直而已。”

  赵敛来了兴致,坐在榻沿跟谢承瑢说了好久,片刻不停。

  他和谢承瑢太久不见了,有什么好事儿都想跟他分享。除了营里的人,还要说营里的饭,还有和周彦练刀时的好玩事儿,骑马时的事儿。

  而谢承瑢默默听着,偶尔才回应一下,其它话一概没说。赵敛也是个粗心人,说完了,才注意到谢承瑢面露失意,问:“你不高兴啊,谢小官人?”

  谢承瑢说什么呢,他只能说:“我背疼,你继续说。”

  “我不说了。”赵敛凑着谢承瑢的肩,“有好多事儿,我都想跟你一同见识。可惜我们不在一起,你也不是我的军使。”

  谢承瑢余光看着赵敛:“你为什么想跟我一同见识呢?”

  “你比他们都好啊,我跟着你,还能学到东西呢。”

  “我一点儿也不好,我很坏。你跟他们也能学东西,我也不会编小辫儿。”

  赵敛盯着谢承瑢看,突然噗嗤笑出来。

  “笑什么?”谢承瑢不解,“我真的不会编小辫儿。”

  赵敛将额头靠在谢承瑢的肩上,又开始摸头发了:“你跟他们不一样,但我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他抬头,离眼前人特别近,近得能看清眼里的自己,“因为我想知道你跟他们哪里不一样,所以我来了。在上午我看到你受罚了,心揪着觉得难受。我本来就想着,晚上偷偷来找你,现下也不必了,我能正大光明地来了。”

  “不是……不是太尉叫你来的吗?”谢承瑢问。

  赵敛说:“是他叫我来的,但是是我求他叫我来的。我不求,哪能来见你呢?哪能偷偷送吃的给你?”

  谢承瑢一听,刚才的烦恼顿时消散了。他也笑起来,说:“那岂不是……麻烦你了。”

  “你瞧瞧,你又和我客气了不是?我就希望你有事儿就来找我,我会帮你的。没事来找我更好,我们就坐着说话,说说不完的话,我和小官人之间还能分彼此吗?”

  谢承瑢低下头,没头脑地笑了。他不敢在这些话上深究,转头问别的问题:“二哥什么时候和周将军学刀的?我也同太尉学了些东西。”

  赵敛边和谢承瑢聊着,边给他编小辫,四缕分在手里,一股一股地叠上去。

  头发真软,跟他的心一样软。他们两个人的心都是一样软的。

  编完头发,束好了,赵敛又给他换药。

  谢承瑢平日穿着衣,显得瘦,像儒生;如今不着衣物,肌肉显出来了,才是真有“习武之人”的感觉。

  男人和男人之间,倒也不讲究什么“非礼勿视”,脱了衣裳,背过身去,自然也不会在意什么。

  但赵敛有点在意,他只能假装不在意。

  他给谢小官人拆了麻布带子,挖一勺热草药敷上去,再用干净的麻布带裹着力气。他力气很大,扯得谢承瑢快喘不过气了,仰着头拍被子呼道:“太紧了,我呼吸不来了。”

  “那我松点儿。”

  赵敛给麻布带子打了一个漂亮的结。他仔细打量着谢承瑢的后背,感叹道:“真漂亮。”

  “什么漂亮?”

  赵敛不敢说谢承瑢漂亮,只能说:“我打的结。”

  谢承瑢泄了一口气,正要把衣服够过来穿,却又听赵敛说:“这道疤从哪里来的呢?”

  “哪一道?”

  “每一道。”

  谢承瑢不应,把里衣穿好了,扎紧系带,才说:“延州留下来的吧,我也记不清了。”

  赵敛默默看着谢承瑢的肩膀,差一点儿就要伸手去摸他后背的疤了。

  他的指尖几乎就要触上谢承瑢的肩膀了,又及时回过神,把手撤回,说:“你困了么?时辰到了,我可能得去找周将军练刀。”

  “你去吧。”谢承瑢说,“我不能耽误二哥做任何事。”

  “不是耽误,我心甘情愿来的。”赵敛澄清,“但我得先走了,等我练完了刀,再来见你。晚上我还过来,你要是愿意,我就和你挤一挤;你要是觉得有什么,我就睡地上。我马上要走了,有什么事儿回头说吧,你困了就先睡,不用等我。”

  他低首思考事情,又抬起头来对谢承瑢说:“我很快就会回来。”

  “好。”谢承瑢莞尔,“你和我一起睡吧。”

  赵敛出去了,帐子里骤然寂静。

  帐子里有一盏孤零零的烛,晕头转向地摇曳,是快要烧干净了。

  谢承瑢披衣起身,取了一根新烛,就着火光点燃。焰蓦地冒出来,就燃在他乌黑的眼瞳之中。

  *

  今夜赵敛练刀很有手感,前些日子一直琢磨不透左手使腕,今天就顿悟了。

  恰袭秋风,整个人都轻快,像是有什么好事儿来了。周彦望着,拂须笑道:“今天不错,比前几日进步不少!”他走至赵敛身侧,轻抬一把他的手腕,看似松,却绷得紧,一掌不动。

  “今天倒是格外好,遇着什么好事了?”

  赵敛收回刀,傻了半晌,才笑着说:“也并非是什么好事儿吧。”

  “说来听听?”

  赵敛与周彦一同坐在军营的草地,彼此盘膝坐着。他们都天上的月亮,感受轻柔的风。

  “我遇上个知己。”赵敛道,“他武功比我厉害,能挥弱花不落,能策烈马横枪。人很谨慎,对我很客气,很温柔。”他低头想着,拽了一把地上的草,说,“他性子和我相反,比我沉稳。”

  周彦听后,笑了两声,道:“你这样活泼聒噪,突然遇得一个安静的,肯定觉得和别人不同。”

  可赵敛却摇头:“是这样,又并非这样。我也不知怎么说,可我就是很乐意跟他呆在一处。周将军也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吗?”

  “你是说乐意与之呆在一处的人吗?”周彦想了一会儿,“那倒是有了,你师娘。你师娘也喜静,跟别人不同,在人海之中,我也是能一眼瞧见她的。”

  “哦,是这样。这就是所谓知己,其实也不分男女,坐一起觉得舒服,不拘谨,那便是最好的情谊了。”赵敛躺下来,背后的草硬,扎人,戳得他后背疼。他却不怕这些疼的,又说,“我与这位知己好久不见,要换作以前,我同谁好久不见,那见面了一定就没话说了。但和他不一样,我见了他,就什么都想和他说。”

  赵敛忽地起身,“我想把我经历的所有好玩事儿,都告诉他。而他呢,总是默默听着,偶尔笑笑。好像他对别人都是这样,对我,也无不同。我跟他说好玩事儿,他却不告诉我。”

  “你意思是,你把他当知己,他却未必拿你当知己?”

  “大约如此吧。”赵敛失落着说,“他好像对谁都这样,我在他眼中不是例外。”

  周彦笑说:“怎么,你还想把他捆在身边,只准他对你好?人一生能有很多朋友,你除了他, 还有纪家哥,还有不少儿时玩伴,他也不例外。”

  赵敛一听,顿时又不知道怎么说了。他坐着想,想到谢小官人同别人笑、分享趣事的模样,不说别人,单对着程庭颐,他都能觉得百般难受。

  他在草地上滚了一圈,说:“我又不是不准他跟别人玩的,将军不懂我。”他用力叹了一口气,“我要怎么说呢,我见着他很高兴,我也乐意看见他笑。可我就只想他对我一个人笑,他要是对别人笑,我又不高兴。”

  周彦拍他脑袋:“人不大,还挺爱占有。他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这不高兴那不高兴,且问问人家高不高兴。”

  “我不敢问!”赵敛躺着。

  “阿敛还小呢,小孩子不就是爱占有吗?长大就好了,看得惯了,就不会想着占有谁。”

  赵敛想也是,可能就是他打小养出来的脾性,遇到什么好人好物了,就想占为己有。

  “可是我见着谢小官人,连刀都变柔了。”他心里默默说。

  【作者有话说】

  小赵小谢平时都不编小辫儿的哈,就这一回小谢编了,后面也不会编。

第37章 十三 在眉梢(三)

  赵仕谋回到家的时候已过子时了。

  最近三衙很忙,他几乎抽不开来身。有时候闲下来了,他还要去看一看赵敛练刀,很担心阿敛再闯祸。等军营里的事情忙完了,他才能得空回家,去问问失意的赵敬。

  赵敬已经有些自暴自弃了,从前他不上学的时候,都要在家里读书、作文,可自从官家赐婚,他再不能把心放在读书上了,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他总是喝酒,喝得微微醉,对着空白的纸写字。

  他写: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1]

  下一句是“长风破浪会有时”,可是他觉得自己不会再有那个时候了,所以停笔。

  赵敬的书案对着窗,窗子没关紧,一阵秋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卷起纸角。赵仕谋就在这一道缝隙里与赵敬对视,父子二人相顾无言,任凭秋风萧瑟。

  “爹爹。”赵敬还是出门和赵仕谋行礼,“爹爹回来了,还以为今晚你就睡在军营里了。”

  “我不回来怎么行呢?”赵仕谋看着赵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要喝酒了,凉酒伤身。”

  赵敬笑笑:“儿子不喝了。”

  赵仕谋又说:“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个过法。忙着过,闲着过,就看你想怎么过了。”

  “忙着过,闲着过,那我这一辈子,是该忙着还是该闲着?”

  赵仕谋无言,只是愧疚地拍赵敬的肩。后来他说:“忙着也好,闲着也好,只要是清醒着就行。你喝那么多酒,每日都不清醒,又这么来谈过日子呢?”

  “是。”

  “回去睡吧,也不早了。”赵仕谋伸手把赵敬屋里的窗子关了,又嘱咐他夜里不要蹬被子,云云。赵敬都说好,什么都没反驳。

  赵仕谋走了,快要拐过长廊,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去看赵敬。赵敬还是恭敬地站在那儿,恰有风拂过他的发梢。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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