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36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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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仕谋近日本就辗转难眠,昨夜官家赐婚,更让他失眠至清晨。他看睡不了多久了,索性不睡,早些动身去上朝。刚打开家里大门,就见到颜辅仁在门外等他。

  “你怎么来了?”他很意外。

  颜辅仁说:“刚巧路过。”

  二人互道早,道完又看彼此,眼下都挂着青,想必都是一夜没睡。

  “培德看着憔悴,也是一夜未休吗?”

  颜辅仁说是。

  上马后,就前往皇宫。秋日里,天亮得晚,走好些时候都不曾有白光。赵仕谋心情不佳,对着天叹息道:“天也如此,不见光。”

  “我昨夜想了一晚,确实觉得不妙。阿敬选尚长公主,拜驸马都尉,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还问我,此事你不是应当比我更清楚么?”

  颜辅仁默默良久,说:“是坏事,亦是好事。”

  赵仕谋望着他。

  “与长公主成婚,便是官家姐夫。官家有心掌权,而太后无心放权。群臣之中,欲太后还政者,占一半;欲太后垂帘者,亦占一半。其中一半,是先帝崩后之新官,不承先帝恩情。另一半,像你我二人,是先帝旧臣,承了先帝恩情。如今朝堂虽不至成对立局面,可若是太后掌权过久,恐也生党派。现在官家想要的,就是两派分庭抗礼。以文制武,以臣制臣,与太后争权。而分庭抗礼的第一步,是擢用与恭权一般的武将,像谢祥祯,又如扬州之秦贯。此二人一还朝,都被官家封都虞候,移了禁军部分兵权。这是要你没有前路。第二步,是限制旧臣。阿敬有才华,便要束缚其才华,不准入仕。束缚了阿敬,顺带也是束缚你。这是要你没有退路。”

  赵仕谋摇头冷笑:“文臣于我而言,实在不足道也。官家想要我没有退路,也应是束缚阿敛才是。断了阿敛的武官路,岂不是比断文路更绝?”

  “非也。”颜辅仁道,“文臣治国,武将打仗,官家自然不想赵家从文。官家不动阿敛,我想有两因。”

  “哪两因?”

  “年纪尚小,功力尚弱。如若我是官家,可以留着阿敛,以他之力,钳制住恭权。”

  赵仕谋诧异道:“你是说官家想以父子相争挑起对立,互相撕咬,两败俱伤,最后收权?”

  “正是。不过此计稍难,能否成,另算;是不是用来钳制你,也另算。”

  听罢,赵仕谋总算反应过来,大笑几声:“官家疑我?”他敲马而行,愈走,愈要发笑,“我与阿敛,阿敛与我,是决不会因朝堂之事相争的。你方才说,好事,是什么好事?”

  颜辅仁骑马追上他,说道:“有了长公主庇护,将来如何,阿敬不会有难。”

  “你以为将来会如何?”

  “宠辱皆空,得失如梦,不过都是梦幻泡影。古今凡握有重兵的武将,能善终者,屈指几人而已。”

  赵仕谋笑了两声,又掩了笑意。

  他走了几步,说道:“我从未因为宠辱而喜愤,也从未因为得失而欣悲。我深知所谓荣耀,不过就是梦幻泡影。你说的是,我承先帝的情,先帝遗嘱,要我守住大周。而今兵戈未休,边陲未定,安敢因贪生怕死而止步于此?”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颜辅仁道,“千里江山,万载春秋,要想后世太平,就要先守边疆、定边乱、收三州。这是先帝的愿望,也是我与恭权的愿望。”

  “我不敢嘲弄培德。吟诗诵词收复不了边疆,能平复西州的,只有刀枪!阿敬入不入仕,都不会对我的退路如何。我的前路、退路,一直都是兵戈。”赵仕谋缓缓向前去,“官家疑我,又能如何呢?我从未做过对不起大周之事,兵权在我手里,他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若想反,早就反了。”

  天未亮,不过四周灯火通明,倒也照亮前路。

  颜辅仁心不定,走了很远,说:“如若官家执意以党制党,将制衡变成钳制,那便与先帝之法背道而驰了。”他还有一半话放在心里,便是:与我所想之明君策,也背道而驰。

  **

  今日上朝,依旧有臣子提出赵敬与长公主婚约的不妥之处。

  李祐寅甚是不满,被谏言官训得说不上话来。而朱怀颂帘后静听,等人说完,才悠悠道:“赵瞻悯曾是相公学生,其才、貌双全,如若因此不能入仕,倒也惋惜。”

  众臣面面相觑,尚书右丞齐延永出列,道:“臣有话。臣以为,中秋之事已成定局,天子一言九鼎,如今又觉得不妥,那当时为何不劝?陛下所说的话,岂有反悔收回之说?那天子威严何在?”

  杨荀也出列,道:“此事不仅关乎到长公主婚事,更关乎到君之颜面、国之颜面。赵瞻悯一表人才,实为长公主下嫁最好之人选。这才一夜便要悔婚,置长公主颜面于何地?!”

  “这是陛下家事!”左丞黄忠则出列说,“长公主婚事,倒也能成诸位朝中所议之事?”

  “此言差矣!陛下家事亦是国事!”齐延永说,“天子一言九鼎,不要说诸位大臣,即便是皇太后,也不能轻易动摇。”

  说罢,朝堂之中哗然,不少臣子借此将目光投向朱怀颂。曹规全俯首,道:“请皇太后殿下明察之。大周才貌双全者无数,若因惋惜赵瞻悯的仕途就驳回陛下旨意,那先帝在时,魏国大长公主下嫁张都尉,皇太后为何不予劝解?而今单单因赵瞻悯为太尉之子,便要处处惋惜!是惋惜其才华,还是惋惜其身家!”

  朱怀颂骤然闭眼,随后缓缓睁开,说:“你好放肆。”

  曹规全听了,仍不收敛,反而下跪叩首泣拜:“陛下明鉴!”他抬头,热泪滚滚,“陛下二十有二矣!现在连长公主的婚事都不能左右,处处受到掣肘,岂不是有违祖宗家法!”

  “不要说了。”李祐寅闭上眼,“娘娘所言也不无道理,曹卿不要苛责。”

  “陛下是仁君!”曹规全跪着向前,声泪俱下,“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这天下姓李!”

  此言一出,不少臣子纷纷表态:“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李祐寅作万分为难状,转而望向朱怀颂,不见其回望,又急着叫众人住嘴,呵斥道:“不要说了!朕与太后一心,共治天下,还请诸卿不要出此言、行此举。不过是长公主下嫁一事,还有商讨的余地。”

  “如何商讨?陛下,中秋之时,此事已定,绝不能再有任何商讨余地!就因赵瞻悯是太尉之子,便要处处恩惠,这天下岂能有如此不公之事!”曹规全摘下官帽,置于地,磕头道,“请陛下公平待之!”

  “曹卿何至于此?”李祐寅起身,下阶扶起曹规全,又亲自替他捡起官帽,交与他手,道,“朕自会公平处之,不要再行此事了!”

  这一场闹剧来之快也,赵仕谋冷眼旁观良久,仿佛是看别人家事。只是偶尔听见长子名字,颇有些不悦。他一言不发,手中笏板依旧抓得牢,待陛下亲自扶起曹规全,他终于把目光投向朱怀颂。

  视线相对,朱怀颂坐得难安,她朝赵仕谋使了一个眼色,赵仕谋便即刻明了。

  “今日垂拱殿上争论,皆因臣而起。”赵仕谋长揖俯身,“请陛下恕罪。”

  李祐寅一边握着曹规全的手,一边看向赵仕谋,痛惋说:“太尉,朕也并非是针对赵家。不过是深觉瞻悯优秀,心怜爱之,想替他寻个好婚事,仅此而已!”

  “臣知陛下心意,谢陛下之恩。”赵仕谋恭敬说道,“臣不敢叫陛下与皇太后殿下为难,多谢太后关怀。犬子选尚长公主,实为三生之幸,臣高兴还来不及。”

  话音落,他跪下身,向李祐寅行大礼,而后说道:“臣谢陛下之恩,将来必倾全家之力,侍奉长公主,也望陛下,信臣。”

  抬眼间,四目相对,李祐寅笑得紧,越望着那双真诚眼,笑意越减。待笑意收敛了,忽再转笑,同样扶起赵仕谋,怪道:“太尉何至于跪朕。只要朕与太尉君臣一心,这大周,必安然无恙。”

  垂拱殿上剑拔弩张的气氛散去,而朱怀颂坐帘后,攥紧手中帕子。

  散朝后,她起身出殿,回头瞥了一眼群臣,看这些人各个都有风骨,真是讽刺。

  【作者有话说】

  表面是为长公主的婚事吵,其实是为了夺权吵。长公主和大哥都成为了政治博弈的棋子。

  另外要说一下,在宋朝(最起码北宋前中期)经常有臣子批评皇帝这种事情发生,并不是说冲撞了皇帝就是大罪。臣子们在上朝的时候互相吵架也是有的哈。

  本文本朝也是如此,言论相对而言比较自由,但你不能挑战皇帝的权威,这是底线。见到皇帝也不需要下跪,行礼就可以了~

第34章 十二 倚危亭(二)

  谢祥祯随着人群一同涌到垂拱殿外,恰好见赵仕谋慢行于殿外台阶。

  太尉家的儿子选尚长公主,同为武官,谢祥祯应当要贺喜的,于是疾步追上前去,作揖道:“太尉。”

  赵仕谋并没有任何不悦的神色,作揖时还微笑,“是谢官人。”

  谢祥祯改叉手,说:“在下恭喜太尉,恭喜大郎。”

  “多谢官人。”

  两个人并不熟络,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正巧颜辅仁出来了,赵仕谋便说:“某与相公还要往都堂去,就先失陪了。”

  这便作别,谢祥祯再作揖,目送赵仕谋远去。

  不得不说,赵仕谋的绝妙好性子是谢祥祯该学的。好像不论发生什么,赵仕谋都是从容不迫,也从来不会失了分寸。谢祥祯想,这大概就是赵仕谋能坐稳太尉多年的原因。

  “问吉!”这时候秦贯从后面跟上来,作揖说,“问吉走得快,叫我一顿好追。”

  “秦官人。”谢祥祯也同他作揖。

  “正好我要去一趟殿前司,能与问吉同路。”

  两人从宫巷出门,说起昨夜里擒虎军贺近霖之事。毕竟人是自家儿子逮的,秦贯知晓秦书枫的作风,偏行正义,只是做事太绝,难免会叫谢祥祯难堪,所以先道歉,“犬子无礼,还请问吉不要怪罪才是。”

  “我怎么会怪罪!这也是因为我家昭儿练兵无方,昨夜我已经骂过。”提起谢承瑢,谢祥祯又要窝火,“这事确实是他的过错,有错了,又怎么能叫他人不指正呢?”

  出了左掖门,骑着小厮递过来的马,两人就一起往北营去。

  谢祥祯见街边卖的甜糕,忽然又想起来谢承瑢。谢承瑢小时候是很喜欢吃甜糕的,这几年渐渐就没怎么吃过了。谢祥祯想停下来买点甜糕回去,可秦贯忽然和他说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秦贯说:“我去殿前司,其实是去看看我家枫哥。这几天要凉,我想给他送件厚衣。”

  谢祥祯完全把甜糕抛在脑后了:“军营辛苦,你家枫哥可还受得住?”

  秦贯笑道:“受得住!不过神策军到底是殿前司第一上军,平日确实劳累。我不在殿前司,不好随时照应。”

  “无妨,我帮着你多看着,不会有事。”

  秦贯笑止,想起谢承瑢,又问道:“昨夜之事,你家瑢哥要如何处置?”

  “还能如何处置?”谢祥祯冷哼,“无非就是把人赶出去,震慑新兵。他是新来的将,如若能在这时候立个威风,倒也不错,但他死活不肯,为了一个外人还要和我争吵。”

  “瑢哥大了,做事有自己的考量,多半执拗,外人难转。你也不要太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谢祥祯憋了火,咬牙道,“他啊,一心痴迷练枪,我也是没办法了。”

  话未说完,就到了北营。

  谢祥祯刚下马没几步,便见殿前司行刑场外团了好些人。他想着今日应该没有什么人需要被罚,为何会有这么多人?欲上前看清楚,就听见人说:“这与谢小将军有何干系呢,为何谢虞度候要怪罪于他?”

  “就因为没看好人!不过是杀鸡儆猴,其实我倒是觉得谢小将军无过错,只是谢虞度候太过凉薄,对自家儿子如此苛刻,才至于此。”

  “凉薄?”

  “可不就是凉薄!大周如此多武将,有哪位武将把女儿都推上战场的呢!如今又如此重罚亲儿子,”那小兵笑起来,“这样的大义,于大周是忠心,于亲眷而言,不就是凉薄?”

  这是在做什么呢?谢祥祯透过人缝往里面看,挨打的就是贺近霖!

  秦贯听见有人在嚼舌根子,骂道:“糊涂了!竟敢在军中散布如此谣言?看我不教训他们!”

  谢祥祯拦着他:“我去看看,你不必管。”

  *

  人群中央,谢承瑢方才挨完二十棍,头上蒙了一层汗,像在水里闷过了似的。贺近霖呢,还没打完,还在那儿哑着声音数。

  “别再打了!”谢祥祯冲进来,“谁叫你们打的?!”

  那打棍的兵停手,抱拳道:“虞度候!”

  “谁让你们打的?”

  “是……”小兵犹豫着说,“是谢将军。”

  “北营里到底有多少个谢将军!”谢祥祯狠狠瞪了谢承瑢一眼,还问行刑的小兵,“打了多少了?”

  “三十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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