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266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曹规全被流放,崔伯钧、崔显银也要被当街斩首。围观的百姓众多,将行刑场围个严实,崔伯钧在刑台上,惊恐地瞪着底下的人。

  烈酒喷在大刀上,崔伯钧如行尸走肉般跪在前面。他的头发凌乱,带着些许血污,每有风过,那头发就遮他的眼。

  底下观刑的人个个都在欢呼,个个都在叫好。

  他们说:“乱臣贼子,就该诛!”

  他们说:“奸臣!害得八万人战死,死一万遍都不够!”

  崔伯钧轻蔑地笑,可轻蔑之下,又是对死亡的极度恐惧。他看不到头顶的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刀会落下。他发抖着,心慌得快要撕裂自身。

  刀光闪过,他听见身边“咚”一声,转头望去,正是崔显银的头滚过来。他看见五哥不能瞑目的眼睛,甚至嘴唇还在颤动!

  “不……”

  到他了,到他死了!

  崔伯钧瞪圆了眼,猛地望向前方,突然在刑场最前面看见戴着帷帽的谢承瑢!帷帽的白纱已经被撩起,谢承瑢正无情地旁观这一切,正冷漠地看着他!

  谢承瑢……谢承瑢!都是他的错……崔伯钧咬紧牙关:都是谢承瑢的错!如果当初谢承瑢救了爹爹,如果谢承瑢没有见死不救,他也不会想着报复,也不会害得八万人身死沙场!都是谢承瑢的错,都是他的错!

  “啊——!”崔伯钧冲着谢承瑢嘶吼,“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谢承瑢,这一切都他妈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死了他们!”

  谢承瑢没有作出任何表情,像是聋了,像是瞎了。崔伯钧见此,更加愤怒,眼泪、鼻涕流了一地,他还要挣脱粗绳,他想冲下去杀了谢承瑢。

  “谢承瑢!谢—— ”

  话未说尽,大刀霎时砍下,血喷了一地。

  底下人都安静了,原先喧闹、叫喊也一并被血凝住。他们看见崔伯钧的脑袋落地,看见血像瀑布一样浇在台子下面。

  谢承瑢没有再观刑了。他把白纱放下来,转身又挤进人群。

  先帝驾崩了,崔伯钧死了,刘宜成也死了,爹爹、阿姐,还有八万人的仇,就彻底报了。他再也不用背着临阵脱逃的罪了,也再不会被人骂乱臣贼子了。他再也不用胆战心惊地活着,也再不用怨恨自己。

  ……崔伯钧死了。

  谢承瑢挤出了人群,又忍不住回头看。他望不见刑台,也望不到满地的血。唯一能见的,是齐举的双手,是慷慨激昂地振臂:“谢家军勇武!谢家军勇武!”

  “谢家军……勇武。”谢承瑢快步离去。他又经过崇源十三年归来的那一条街,依稀还能听见行人说:“谢家军归否?”

  隐约之间,他好像看见爹爹的虎头兜鍪和金光铠,他看见爹爹和百姓抱拳。还有阿姐,阿姐行在马上,长身玉立,身姿挺拔,她的虎头枪还耀眼,她是所有人眼中的女英雄,是大周建国以来头一个。他看见十五岁的谢承瑢骑在马上,露出一双青涩的、天真的眼睛。

  隔着一匹高马,他和十五岁的谢承瑢对视了。他看见十五岁的谢承瑢向他抱拳,看见那个天真少年满心憧憬地往宣德楼行去。

  “不要去。”他想拉住自己,可一眨眼,那些旧景都消失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

第248章 七五 是黄粱梦(三)

  崔伯钧死了,朝廷为谢承瑢、贺近霖平反,复了谢承瑢“生前”的所有官阶、爵位,并追封他为祁王,将他的牌位请进了孝奉堂。

  政/变案子处理完,还有白玉馆的案子没定。辛明彰出于某些政治目的,取缔了白玉馆收纳罪臣之女的资格,并将这些罪臣子女全部接入宫中教坊。还有三十岁被至外地贩卖的小唱,还活着的,全部追了回来,准予脱籍从良;已经故去的,就没办法补偿了,算是憾事。辛明彰加重了私自贩卖良人的惩罚,不准再钻空子。白玉馆的王氏被关进牢中,据说是吓得在牢里自杀了,可究竟怎么样,没人说。

  王氏没了,白玉馆还在,又新来了一个掌柜。歌声还在传,琵琶还在弹,白玉馆的小船依旧行在朱雀河上,正逢春末,河水再不结冰了,船也行得顺利。船里还在唱“南来飞燕北归鸿”,又或是“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河岸边,将要离京的穆娘看着同从前一般无二的船,想起和谢忘琮初见的那个夜晚。原来改变的,只有年华,其中伤心痛苦还是没有改变。她觉得无力,更觉得那些鲜血流得都是徒劳。

  “叙儿,幸好你不用再回珗州了。”她无奈地说。因为回来,谢忘琮一定会为“旧梦抱空”而苦恼。

  她最后看了一眼繁华街景,坐着回黄州的马车,将来不会回来了。

  四月初,赵敛的辞官批复终于下来,辛明彰保留他开府仪同三司和节度使的官衔,令他赴建康府。他答应谢承瑢的,告身一到就去建康。

  离京前一日,谢承瑢到建国寺最后一次上香。

  建国寺前些日子刚刚修好,延慧的师父圆寂了,他成了寺里最大的师父。

  谢承瑢还是绕净罪塔三圈,求神佛原谅他的罪。所谓罪过,大概就是心中执念吧。执念没了,就再也不会抓着过去不放了。

  延慧还是在塔下等他,见了他,便问:“这回还好吗?”

  谢承瑢说:“好了。”

  “有心悔过,佛祖自然会原谅的。”延慧说。

  谢承瑢颔首:“或许佛祖还没有原谅我,可是我已经可以放过我自己了。”

  春花已谢,延慧送谢承瑢到建国寺的门口,又问道:“将来有何打算?是留在这儿,还是走?”

  谢承瑢对着满地的春花说:“走了,明天就走了。”

  延慧颇有些遗憾:“那我与官人可就没什么办法再会了。”

  谢承瑢笑问道:“出家人,还心怀牵挂吗?”

  延慧无话可答,就是目送谢承瑢的背影远去。他看见地上被风吹起来的花瓣,残破地、露出了锈色。他怜惜这些花,用手将残花都拾起来,可再起身,又不知道把花放到哪里去。

  他抱着花,最后一次向巷子口望去。哪里还有什么谢承瑢呢,早就被淹没在春末了。

  谢有棠早已经启程去西北戍边了,今后也许不会回来珗州。赵敛把韶园留给了瑶前,张妈妈还留在院子里,阿福、思衡则跟着他们去建康。

  四月初五,就在谢承瑢生辰这一天,他们终于走了,坐着小驴车出京往建康去。

  谢承瑢坐在驴车里,思衡和阿福坐在前面赶驴,赵敛则骑在照夜身上。

  照夜已经很老了,但还能驮得动赵敛,走路不带喘气,一直到长亭都神采奕奕。赵敛十分惊讶,掀开车帘和谢承瑢说:“你瞧吧,我的马就是厉害。”

  “你快下来吧,路途那么远,它累了怎么办?它年纪大了。”谢承瑢十分担心。

  赵敛说:“没事儿,它累了,我就背着它。”

  谢承瑢不知回什么,笑着把帘子放下来。

  赵敛犯嫌,对着窗子叫他:“昭昭!”

  照夜听了,忽然竖起耳朵四处看,还撅着嘴巴乱叫。

  谢承瑢掀起帘子问道:“它叫什么?”

  “它以为我在叫小马呢。”赵敛轻抚照夜的鬃毛,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听懂,就说,“我在喊这个昭昭,不是那个昭昭。”

  照夜真的不懂,它还在找,没找到小马昭昭,它非常失落。照夜怎么会知道和它打过架的小马昭昭再也不会回来了呢?它以为昭昭还在,只是现在不见了而已。没有人和它说,它也就装作不知道了。

  谢承瑢也伸手去够照夜,心堵得慌。照夜见了他,过来舔他的手心,就好像以前昭昭舔他一样。他笑着说:“照夜以前天天和昭昭打架,原来这么多年不见,它还是会想昭昭。”

  “因为小马是英雄马。”赵敛说,“就连照夜也很喜欢小马。照夜一辈子都忘不掉小马了。”

  说话间,有一个黄门策马而来。谢承瑢闻声,忙把窗帘拉上,躲在马车里不见人。

  赵敛去看,是入内内侍省都知,王求恩。

  王求恩同赵敛作揖:“赵官人。”

  “王中官。”赵敛下马,也恭敬作揖,“不知中贵人有何事?”

  王求恩微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盒,递给赵敛:“这是皇太后娘娘叫我给官人的。”

  赵敛将盒子打开,是一个带了血的小铜人。

  这是贺近霖死也不肯丢下来的宝贝,是谢承瑢送给贺近霖的唯一礼物。

  赵敛看到这个小铜人,脸霎时青了。

  王求恩看了并不意外:“娘娘说了,东西还给官人,还望官人对彼此都放心。娘娘不会食言,她觉得官人也不会食言。”

  谢承瑢在车里,透着窗帘边的小缝去看车外的人。他无意间与王求恩对视,立刻掩好帘子。

  “在下回宫了,”王求恩看到谢承瑢了,但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作揖说,“山高路遥,望官人与官人保重。”

  “多谢中贵人。”赵敛也作揖。

  王求恩很快就骑马远去,赵敛伫立原地,好久才回头过来。

  “怎么了?”

  “皇太后放过我们了。”赵敛笑笑,拿出手里的小铜人,“我猜的是不错,贺近霖就在太后的手里,她也一直拿着我的把柄。”

  谢承瑢见那只铜人,叹息说:“也许她是想好聚好散吧。你已经把什么都还给她的,她不应当再对我们赶尽杀绝。”

  赵敛叫阿福把小铜人收起来,继续往前行。他说:“但愿真能好聚好散,反正我再也不想掺和朝廷的浑水了。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好。”

  长柳拂过马尾,在长亭外,纪鸿舟摇手呼唤那头的一驴一马一车:“二哥!”

  纪鸿舟也辞了官,他是要往秦州去,也在今日走。本来前几日他已经和赵敛告过别了,巧的是今日又见。

  他骑着马往那头去,跃下马,同赵敛和谢承瑢作揖:“二哥,同虚。”

  赵敛也下马作揖,问道:“不是说昨天就走了,怎么今天还在这儿?”

  纪鸿舟说:“家里忽然有些事,到昨天夜里才弄好。看来老天叫我们再道别一回,不都是缘分吗?”

  “是。”赵敛爽快地笑,“这回分别了,就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谢承瑢也从车里下来,对着纪鸿舟作揖:“纪哥儿。”

  “你们两个一起去建康,我也放心了。”纪鸿舟搓着手,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他把手心搓热了,才说,“二哥,能在年少时结识你,也算是我这辈子的荣幸吧。”

  “哪里的话。”赵敛也有些不好意思,“从小玩到大的,怎么这会儿说话那么癔怪?”

  纪鸿舟叹了一口气,说:“二哥,此一别,就真的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了。多谢二哥小时候让着我,和我胡作非为那么多次,还和我那么要好。也多谢二哥一直信我,一直同我站在一边。”

  赵敛伸手去拍纪鸿舟的手臂,没说出来别的话,只说:“保重,到了秦州,别做傻事。”

  “我去找小苑儿了,等找到了他,我就带着他来见二哥。若是找不到,我就一直找。”纪鸿舟低头,看着杨柳依依,“二哥,我再也不能忍受没有他的日子了。我想与他快点见面。”

  赵敛还能劝什么呢,他是真的感同身受,也知道,这样的情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劝下来的。

  “见了也好,见了,也带我们问好吧。”

  “二哥,日子还长,”纪鸿舟朝赵敛行大礼,“走一步,看一步吧。”

  赵敛有些伤感,正好长亭传风,他就着风和纪鸿舟拥抱一回。

  “就此别过了,纪哥儿。”赵敛说。

  “就此别过。”

  纪鸿舟又跳上了马,他欢喜地对着赵敛和谢承瑢挥手,很快,就飞奔进隐隐青山中。

  “人生诸多离别。”谢承瑢唏嘘道,“能有机会道别,已经算是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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