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265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李思疏轻抚李元澜的发:“别哭。”

  “在牢里这些天,我就在想,如果我们没有生在皇家,如果我们只是寻常人家的子女,还会手足相残、父子相杀吗?长姐,如果是大哥做了官家,还会变成这样吗?如果大哥还在,我们是不是都能幸福了。”

  李元澜放下羊肉,失魂落魄地坐下来,回忆起幼时,“大哥高才博学,没有人不赞赏他。记得那时候,他们都说,将来大哥做了官家,大周就能创盛世了。可是……可是大哥没了。难道有大才的就该短命吗?十几岁二十岁的时候,我抱怨天命不公,后来我才知道,不是天命不公,是圣命不公。能创盛世的只有官家,怎么能是太子呢?他们说太子能创盛世,是将爹爹、将官家置于何地?所以大哥就没了。阿姐,爹爹才是最大的骗子,二哥、娘娘、阿姐,都被他骗了;你和我,也被他骗了。所有人都被他骗了!可偏偏所有人都觉得爹爹是仁君。”

  李思疏无言以对。她挥一挥食盒上升起的热烟,说:“爹爹如此,二哥也如此。三哥,你也如此。”

  李元澜又去吃没吃完的炙羊肉,咽到肚子里,才说:“阿姐,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皈依佛门吧。”李思疏平静说,“再也不过问朝中事了,也再也不做别人的刀。”

  李元澜又问:“除了出家,还能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除了出家,那就是死了。”李思疏说得十分平淡,“政/变一平,我大约就知道我的归路了。我只能躲,只能逃。”她把菜夹到装饭的那一格里,分明还有什么话要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李元澜也没有再说话。吃完了饭,他拿起食盒最下层的小罐。他大约知道这里头是什么,也知道李思疏前来的目的。他是一定要死的了,多亏了宗室身份,他还能留个全尸,留个体面。

  他拔掉塞子,闻着罐中的酒味,问:“牵机药?”

  “砒霜。”李思疏如实说,“牵机药死得太痛苦了。我挑了很久,也许就这轻松一点。”

  “谢谢阿姐。”李元澜打量着小罐看。他抬起眼,直视李思疏的眼睛。

  他说:“阿姐,下辈子,我们能做一个娘生的姐弟吗?”

  李思疏看着他,掉出一颗泪来。

  “可以。”

  “下辈子,就做普通人家的姐弟吧,种田也好,织布也好,只要和睦就好。”李元澜喝下毒酒,用力咽在肚子里,哝哝说,“我让你失望了,阿姐。”

  “三哥!”

  李思疏看着李元澜口流鲜血,大惊失色。她想大叫郎中,又想叫“救命”。她看着李元澜狰狞的脸,看着他痛苦地蜷缩在地。她的心像在滴血,她想起小时候和李元澜的日子。

  ——“阿姐!”

  那时候,李思疏能把李元澜抱在怀里转一圈,听李元澜撒娇喊:“大姐,我们要永远一起玩。”

  现在,她看着李元澜将死的模样,往日那些美好的回忆全部被撕裂。

  她亲手送走了她的三哥,用一杯毒酒。

  “三哥。”她腿软地摔在地上,“你别怪我,三哥……你别怪我。”

  李元澜走了,走的时候,他还是面带笑容。他怕大姐会被他吓到,也怕大姐夜里做噩梦。他想和大姐说“对不起”,不过这三个字到底说不出口了。

第247章 七五 是黄粱梦(二)

  李思疏出了御史台狱,赵敬就在门口等她。

  月已经不太圆了,不过光辉仍在。皎洁月光落在地上,将赵敬的影子拖得很长。

  赵敬不是背对着李思疏的,所以李思疏一眼就能看见他温柔的神色。

  “大长公主。”赵敬朝她行礼。

  李思疏有些恍惚,也同他欠身,问:“你怎么在这?”

  “我知道大长公主今天要来御史台狱,怕夜太深,大长公主害怕,所以来了。”赵敬说。

  李思疏笑笑,上了一旁的马车,没有再和赵敬说话了。

  马车驶过繁华的街,将上朱雀桥,李思疏看见马车里的香囊乱晃,忽然恍惚起来:什么时候有的香囊呢?她掀开窗帘,赵敬就行在边上。

  “你放的香囊?”

  赵敬恭敬说:“是,是我从建国寺求来的。”

  李思疏不知说什么了,她放下窗帘,在车中想了半晌,又掀开来:“大局已定,我是时候回建国寺修行了。都尉,这回我们就不必想着谁欠谁了,我还你自由,放你走。”

  “大长公主还是打算出家去?”

  “是。”李思疏又一次放下帘子,坐回车中。她仰头看车上的香囊,闻不出其中气味,只是莫名安心。香囊上绣着鸳鸯,瞧这绣工,不是凡品。她欲伸手触碰香囊,一边窗帘又起。

  “大长公主说的自由,叫做什么自由?”赵敬问。

  李思疏答不出来。她说:“你想要的是什么自由?”

  “自由于山水间,上达天,下达地,没有牢笼,也没有金玉,这才是自由。”赵敬朝着李思疏伸手,问,“大长公主想的自由,是孤身与古佛相伴,后半生以檀香为亲?”

  李思疏盯着赵敬修长的、分明的手指看,问道:“那不然呢?于我而言,还有什么自由?”

  赵敬柔声说:“不如臣带着大长公主走吧,出了珗州,哪儿都是自由。”

  “走?你的功名,你的仕途,难道不要了?”李思疏诧异,顿了很久,才问,“求了一辈子的功名,这时候又可以丢下了?”

  赵敬坚定地说:“这一辈子都如此了,临了了,还要争取什么?我与大长公主成婚快二十年,怨过恨过,难道就不能和解过?”

  “可是……”李思疏不安道,“我又能去哪儿?我一辈子没出过皇城,走出去了,又能去哪里?”

  “臣带着大长公主走,去寻找真的自由。是山水间也好,是田野中也罢,哪里自由就去哪里。只是没有金玉、也没有珍珠,唯有粗茶淡饭,不知道大长公主愿不愿意?”

  李思疏怔住了,泪水还凝在她的眼下。她迟疑了很久,始终没给赵敬一个答案。

  赵敬再倾身,为她擦掉眼下的泪水:“相信我一回吧,一辈子信这一回也好。”

  “赵瞻悯……一辈子信你一回,你要我怎么信你呢?你这样对我,我怎么信你呢。”李思疏觉得讽刺,“赵瞻悯,你是人如其名,我这辈子也信不过你。”

  赵瞻悯笑了两声,没有接话。

  马车驶过朱雀桥,有风吹过朱雀河的水,荡起河面成片的花灯。李思疏最后瞥了一眼这灯火通明的街,眼里是数不尽的泪水和决绝。

  “我还是想出家,赵瞻悯。”李思疏把香囊还给赵敬,“我们就此别过了,从今日起,你自由了,你可以去追逐你想要的那些东西了,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两不相欠。”赵敬拿好香囊,对着眼前那片波光粼粼的河水,自嘲地说,“说的是两不相欠,其实还是各自欠各自的。有什么好释怀?”

  李思疏擦去眼泪,说:“不能释怀,也不要互相折磨。赵瞻悯……我从前是真的喜欢你,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我没想着你对我如何,今日分别,我还是想问问你。”

  话虽如此说,她到底也没问。

  赵敬看着眼前的河水,有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泛起。河岸还种绿柳,柳叶拂堤,背离人而已。

  他知道李思疏想问什么,是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她。答案自然是没有,可他不能直白地说了。

  “香随水去,大长公主不要我的,我也不能再送给旁人了。”他把香囊抛进河里,转头和李思疏说,“这样,我们就都自由了。”

  香囊顺着水飘向远方,很快就淹没在水中。

  *

  曹规全是被判流放,正月底,他戴着枷锁往城外去,没有归路,只有征途。

  初春的风尚寒,他走到京郊长亭,远眺无尽的山林云层,忽然迷失了方向。飞鸟破云而走,柳条新发,不知何处传来溪水音。他环顾四周,所见的,也不过是凄凉景。

  他看见长亭那头有人骑马而来,慢慢停住,原来是赵敛。

  “赵相公。”小卒对赵敛行礼,“相公何故而来?”

  赵敛作揖,说:“闻曹相公离京,特来相送。路途漫长,不必一日至,两位官人若是方便,就在此歇一歇,让我同相公说几句话。”

  小卒自然不愿,可随后赵敛给他们塞了钱,他们也没什么不愿的了。

  “相公快点儿,不要叫我们为难。”

  小卒们离远了,赵敛才好和曹规全说话。他说:“曹相公为国事如此,今落这步田地,晚辈深感怜惜。相公从前风光,现在落魄地走,实在不好,所以晚辈来送一程。”

  曹规全笑了一声,说:“说什么相公呢,早不是相公了。二郎,其实你说话和你爹爹很像,听上去是有礼,其实字字都是刀子。怎么,是来瞧瞧我有多落魄?”

  “不敢。”赵敛端手,“只是有几句话要问相公。”

  “你问。”

  赵敛问道:“殿前司都点检,是相公要先帝授的?”

  曹规全坦然笑道:“是啊,你爹爹位高权重,难道殿前司都点检还配不上他吗?”

  赵敛冷静地看着他,虽还带笑,却不如方才那么真心了。他又问:“叫鄢王弹劾我爹爹,大约也是你的意思?”

  长亭微风阵阵,吹拂曹规全额前的碎发。他迎着风,闻着山间湿润的气息,说:“是。”

  “我父亲与您,从未结过怨,从未有过一丝不快。为何相公要针对我父亲,为何相公您要置我父亲于死地?”

  曹规全平静地说:“不过是忠心而已。”

  赵敛语气淡淡,却有质问意思:“相公说的忠心,原来是弹劾忠良,冤枉功臣?”

  “哈哈!”曹规全大笑,“为臣者,替官家分忧,难道是错吗?先帝有意,我身为先帝心腹之臣,怎么能不帮他想办法呢?”

  “借刀杀人,栽赃嫁祸,相公,您是真的技高一筹。”赵敛拱手,“到头来,你全身而退,后人记恨的,是鄢王和杨公,被想成奸佞的,也是鄢王与杨公。”

  曹规全却问:“奸佞?二郎,忠奸之辩,有何论?忠于国是忠,忠于官家也是忠,若有忠官家而忘国者,是忠是奸?反之,又如何?”

  “祸国殃民的,自然是奸。”赵敛答。

  “那你也是奸。你深知官家无德,太后乱政,却偏偏助焰;你深知嘉王无错,远比官家有贤能,却偏偏不选。你说,你算是忠还是奸?”

  赵敛问道:“我尊正统,有何不可?”

  曹规全颔首:“那么我替先帝出主意,又有何不可?”他在枷锁中活动肩颈,道,“二郎,我至今不觉得自己有错,就好比你以为你助太后没错。你若要我重来,我还是会替先帝罢去你爹的,这不过是个人的选择而已。”

  赵敛说:“宰相之职,是纠错,不是助错。我爹爹是否真的犯了大错,又是否真有谋逆之心?他对大周一片赤诚,怎么能因无端猜测而将他赶尽杀绝呢?可嘉王确实有造反之心,我所做,也无错。”

  “我没想到你会问我如此愚蠢的问题。在朝堂之上,在官场之上,有真的对与错吗?你对别人拎得清,放在自己身上,又拎不清了?你爹错就错在掌了大权。想做权臣,就该料到有这个下场。权臣能得善终的,又有几人呢?若成大事,必须要有舍弃。就只准官家舍弃别人,不准官家舍弃你?在官家眼里,没有臣,只有棋子,你爹爹如此,你在太后眼里,也如此。”

  赵敛重复道:“没有臣,只有棋子。”他觉得讽刺,“在相公眼里,官家也只是棋子而已?棋子将死,便要去扶另一颗棋子,为了更高的功,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发动政/变,使朝堂大乱。相公所做的,不都是为了权势吗?扶嘉王如此,扶白玉馆也如此。”

  曹规全如实说:“扶白玉馆,那是因为它供了我读书。没有白玉馆,也就没有曹规全。”他抱拳,“我有这一番成就,是多亏我的表姐。若不是她,我不会有书来读,有进士来中。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这不就是知恩图报么?”

  “用可怜人的骨血得恩,再用可怜人的骨血作报答,难道这是正义之举吗?”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正义的。”曹规全说,“二郎,这世上,有绝对的正义吗?没有的,你也没有办法让它有!就算我不扶白玉馆,也会有别的妓馆起来;就算我走了,还会有别的我。一将功成万骨枯,做武将如此,做文官又如何不是?踩着人的骨头上来,又被人的骨头拉下去,这就是天下的道,这就是官场的道。这世道牺牲的,远不止是那些娼/妓,如若能牺牲他们成全正义,又有何不可?”

  赵敛说:“从前颜公在世时,曾与我说,天下应以民为先,无民则无天下。相公踩着民上来,将来民没了,又怎么办呢?”

  曹规全听后,发出意味深长的笑来:“二郎,人所能做到的,永远不如说到的多。”

  时辰将近,小卒过来催促,赵敛再不能和曹规全说话了。他没什么道别的话要提,只是冷冷说:“相公下去,若见到颜公,或许还能问问他什么才是真的为官之道。”

  “好啊,我自会去问他。”曹规全对着远处瞧不见的宫阙拜,“要走了,那就愿大周,千秋万代,永世不没。愿这山河,永远姓李;愿天下,永存正义。”说罢,又起身朝永清陵的方向拜,“陛下!臣无愧于陛下,即便是现在下去见您,我也问心无愧。”

  曹规全被小卒带走了,很快就埋没在青山中。有柳条吹起,赵敛拽着飘起来的柳条,心说:为官之道,是为君,还是为国?他本来想得个答案,也一直在寻找这个答案,可转头想,他也不必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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