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24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闻歌忆母,倒是情有可原。可去妓馆就是大错,无论何因都为错。谢祥祯心软片刻,又狠下心来:“给我去祠堂跪着,对你娘的牌位跪!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他骂走了谢忘琮,又望向谢承瑢。

  二月末马赛,谢承瑢连个名次都没拿到,这不就是懈怠了吗?如今想来,不管今日有没有去录事巷,他都要借此好好教训儿子。不要因为去了几天书院,同贵公子们读了几日书,就忘乎所以。

  谢祥祯领着谢承瑢去小院,要他跪在鹅卵石砖上。

  黑云遮月,院里一片漆黑,身手不见五指,好久才能适应黑暗。

  谢祥祯站谢承瑢面前,问道:“今日你下了学,为何不回家?”

  “我替阿姐喂马,又在马场见到赵家二公子,聊了片刻,所以耽误。”

  “赵家二公子?”谢祥祯眉头一颤,绕着小院走了一圈,内心百感交集。

  “看来你去书院读书,倒是交了不少朋友?”

  “是。”谢承瑢如实道,“整日同窗,难免有所交集。多说了几句话,便熟络起来了。”

  谢祥祯沉脸,压下声来,说:“我一直不愿你去书院读书。原本你就不认得几个字,也不需要治国,读什么书?一个武人,在大好年华不练功,跑去读书,废多少春光?你是武人!”他凑近谢承瑢,咬牙道,“武人,重要的是武功,是能打!在战场上,能靠诗词歌赋击退敌兵么?”

  “太尉言,要做将帅,不懂兵法,不可……”

  “兵法!你可知道,兵法在战场上,就是一张废纸!打仗时会按着兵法打么?敌人会照兵法所言布阵么?战场上,讲究的是随机应变!与其花费时间通读兵法,不如多实战!太尉叫你如何你就如何,他一句话就说服你了,我同你说这么多,你倒是听过?”

  谢承瑢默默良久。

  “你已经有好几月没练功了,还拿得动刀么?还能挥得动枪么?延州之战,你能以一敌百,如今呢?一对一,又能比过么?”

  谢承瑢跪在鹅卵石上,膝盖被硌得很疼。他倒是不觉身累,只是心疲。

  “不进,则退。谢承瑢,你已经太久没有进步了,光靠那些三脚猫的功夫,能服谁?官家看你少年出众,才勉强擢用你,可天下少年英雄比比皆是!又凭什么是你?你扪心自问,配得上做‘少年将军’么?不要说三衙,殿前司如此多将军,他们的儿子又怎么会差?只是你年纪很小就从军,换作他们,早比你出众!却还在这里沾沾自喜,每日寻欢作乐,得意忘形!”

  偶有鸟飞过院落,朝远处的天奔赴而去。

  “你且好好想想吧,好好跪着。这几日不要上学了,去北营,我看看你到底退了多少!顽劣不堪!”

  更漏将残,黑夜却难消。

  谢承瑢跪在黑夜中,月与星皆被乌云遮掩。不断有鸟飞过头顶,叽叽喳喳,似乎是在嘲笑着他的处境。

  他抬头望天,隔着衣服抚摸胸口那块价值连城的玉。

  阿姐说,刀比玉更贵重。可谢承瑢并不觉得。他是不值一提的顽劣子,他的刀,也不值一提。

第22章 第九 小桃红(一)

  中午的时候,谢祥祯赶回家中,将谢承瑢拉去军营。

  上朝时早,下朝时也早,北营晨训未停,将士们列方针练枪。呼声彻日,震耳欲聋,无数枪杆子扫过风,声声作响。

  谢祥祯巡视一路,到擒虎军某方阵前,停足而望。

  这一百人正是擒虎军精锐中精锐,其枪法、刀法、箭法,皆为上等。

  长官至,领兵将军韩昀晖叫停,恭敬抱拳:“谢虞度候。”

  谢祥祯未应声,反而低首,望向谢承瑢,说道:“你挑十五个,赢了,我可以既往不咎。若输了,后果如何,你自己是知道的。”

  今日北营风大,虽已入夏,却犹有回冬之感。

  谢承瑢淡然看着面前方阵,默默吞涎,随后领命。

  比武很快开始了,那十五人围成小圈,其余八十五人绕成大圈,如墙密不透风。这圈中凝了好些热气,而谢承瑢于最中间,被无数凛冽目光包围。

  他怔怔望向那些指着他的枪。

  “不进,则退。”

  谢承瑢闭眼,感受扑面的热气,还有周围士兵的喝声。他努力做出要作战的样子,可再睁眼,他还是茫然地看着那些精锐。

  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危机感,也找不到在延州杀敌的感觉了。

  他怀里的玉佩温凉,护在胸口,与心一齐跳动。

  *

  谢忘琮在祠堂跪了一夜。

  她望着母亲的牌位,“先母梁氏之灵位”。字是秀气端庄的楷字,落笔干脆,撇捺坚定。

  母亲全名叫做梁玉楼,曾是珗州最漂亮的女子,风华绝代,无人能敌。曲如仙界乐谣,舞如天间仙子,或笑或嗔,都是人间难见。可惜她已经走了很久了。

  旁人提起梁娘子身世,都要讥讽嗤鄙:“是风月所的娼妓!”可谢忘琮却能骄傲对旁人说:“我娘舞技能冠群芳,嗓音如仙乐入耳。”

  然,这世间再没有人能唱出那样婉转的曲调,也没人能跳出轻盈似羽却震动八方的鼓舞。

  谢忘琮跪得全身酸痛,几乎不能动弹。她盯着牌位“梁”字,想到了白玉馆那个小唱。

  她为什么要去白玉馆,因为那个穿柳衣抱琵琶、桀骜不驯的穆娘,和她阿娘很像。

  谢忘琮太想听到记忆里的歌声了,她绕遍录事巷,听过无数曲目,各个动听,可都差点意思。唯有穆娘的最像母亲。不仅是声音像,长得也像,甚至连眉尾处,都有一颗相似的红痣。

  穆娘躲在屏风里,只听歌声,只略看其身影,确能勾起谢忘琮对母亲的回忆。但出了屏风就不是了。

  去白玉馆,真的能磨灭人的心智吗?谢忘琮不确定,但去白玉馆,她可以安心下来。

  忽有人急促推门而进,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谢忘琮回过神,看思衡几乎要哭出来,“瑢哥他!他被阿郎带去军营,恐是要受罚!”

  *

  北营之中脚步声阵阵,那小圈倏而进攻,十几杆枪一同刺向谢承瑢。风声之中,尖刃冲破热流!

  谢承瑢挥枪,挡下三人,脚踩他人枪杆飞身跃起。

  他立于众兵枪刃,随着抬杆起身。他翻腾,砸枪而下,打破小圈的口子!

  刃起,圈裂,疾风骤寒,兵刃交接。谢承瑢用枪杆打退对手,深入圈中,却犹如陷入混沌海,巨浪翻涌。

  他额间有豆大汗珠低落,风过耳,化成不痛不痒的毛,骤然停歇。

  大圈兵士齐声敲击枪纂,口吐“呜”声。小圈兵士快速绕着谢承瑢转圈列阵,脚步齐整,跺声使大地将要崩裂。

  谢承瑢喘息,横枪相望,寻找破解之口。

  他听见谢祥祯怒骂:“毫无出息!谢承瑢,你退步太甚!”

  脚步声越绕越紧,枪逼近。有人击中他的腿,血洇洇而出,淋湿裤腿。

  谢承瑢握紧枪杆,咬牙抬手,盯住前方士兵肩头。

  他刺向前,扫开障碍,再用长枪除去,挽棍间,用枪纂刺中身后人,血喷涌而出!

  越来越热,他逐渐看不清人脸,只能闻到浓烈血腥气。他的眼从茫然转为不甘,又逐渐丧失理智。他快要与枪沦为一体了。

  尖锐枪刃刺进他的大腿,他全然感知不到疼痛,嘶吼之间,耳里只有那一句:不进,则退!

  可是他就是没有进步,怎么办呢?他就是打不过。

  他被抡得弯下腰来,抬眼间,额前鲜血流入眼中。

  小圈还剩八人,又绕着他作更小圈。这回不再是简单击腿,伴随喝声,枪尖冲向他!

  谢承瑢瞪圆双眼,滚身而避,枪刺中土地,落土三分!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

  谢祥祯话音刚落,周围的枪就停了。谢承瑢半俯身,撑起枪,手心鲜血打滑,叫他顺着瘫跪下。

  谢忘琮急忙赶到北大营,看见那一片喧闹人群,里里外外围了七八层。

  她费力挤进去,发现人群之中还有一大圈。大圈之内有斥声,谢祥祯在圈里怒吼:“站起来,谢承瑢!这几个月来,所有功力,全被你吃进肚子里去了!”

  “爹爹!”谢忘琮惊呼,奔向父亲身边,动魂未定,“全是我的过错!为何要这样惩罚瑢哥!”

  谢祥祯不答,猛地推开她,又对圈内谢承瑢说:“玩物丧志!你瞧瞧你周身上下还剩什么?一个空空的‘少年将军’名号!人空了,脑子也空了,什么都没有了!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录事巷,烟花地!你配么?谢承瑢,你配得上这样多的期冀吗?!”

  谢承瑢疲惫不堪,他跪了一夜,早就昏头恍惚,眼花耳鸣,现在更是提不起力气。低首时,缭乱脚步迷晕人眼,枪杆如雨似雹,都打在他的身上。

  “我没有玩物丧志。”他几乎瘫倒,“我配不上他人期冀,我从来就配不上!”

  他从军,也不是奔着所谓“少年将军”去的。不过是贫苦中寻找出路,彷徨间觅求归宿,走一步,看一步。

  “少年将军”根本就不是荣耀,反倒像一把锋利的刀。爹爹就是拿着这把刀逼着他不停向前,好像他不如别人,就不配做少年将军。

  “爹爹这么在乎少年将军的名号,那就让给你啊,反正我不想做。”他赌气说。

  周围风声止了,脚步声也停了。

  静得好像能听见京郊外的山寺,钟声回荡,经声如流水潺潺。

  谢祥祯顿了半晌,随后怒发冲冠,拨开人群,一把提起谢承瑢的衣襟。

  他看见儿子伤痕累累,也看见鲜血淋漓,但他根本没工夫心疼。他恨,恨其不争气,更恨其在这里口不择言。

  “你想半途而废?你已经走了一半的路!谢承瑢,你当着全擒虎军的面,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谢承瑢被提得悬空,他腿上伤口撕裂了,疼得钻心。

  他没有打退堂鼓,反而更加坚定:“我不想当少年将军,你喜欢,你自己去当,谁爱当谁当。”

  “混账!”谢祥祯一掌把他拍到地上,“你不得了了,你脑子昏了!”

  谢承瑢摔在地上,胸前那块玉佩滑出,恰有几滴血落下,染在山川明月之上。他急忙用手擦干净,却越擦越脏。

  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这块玉佩。他伏在地上,将玉佩收进衣服,抱在怀里。他神色涣散,躺着望天:“我是昏了,你怎么不弄死我?”

  谢祥祯怒火更甚:“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马上我就弄死你。你到前营领罚,打五十军棍!”

  谢承瑢确实是个懦弱的人。

  他所有的勇气,都用在战场杀人上了。

  **

  夏天是真的到了。

  越到正午越热,汗与血浸湿了谢承瑢的衣衫。他趴在长凳上,一棍又一棍地数。数到第二十时,他已经完全发不出声了,疼得快要晕厥。

  他听见军棍碰撞到风,也听见周围小兵窃窃私语。不必细想,一定是在嘲弄他。

  嘲弄他是一个没有骨气的窝囊废,一个缩头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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