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212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是。”

  谢承瑢走过净罪塔,塔里面的木鱼声越来越清晰。他不敢乱望,顺着路走,诚心回忆自身的罪过。

  他最大的过,是身为武将,沾血无数。杀孽过重,即便现在不敢再握刀,也终不能洗干净曾经的罪恶。他想要为不能归家的亡魂哀悼,欲引经书超度。

  走过第一圈,又到第二圈。他想,他其次的过,是不能再为国效忠了。为人臣,先奉国而后奉君,国之根本在民,臣当以奉民为任。现在他已经完全抛下了曾经的一切,可到深夜,还是铁马冰河入梦来。他没办法再为大周戍边了。

  最后一圈,是忏悔自己的不孝。母亲在世时,他尚年少,不能侍奉;父亲在世时,他刚愎自用,忤逆父亲,不知悔改。父亲身死,他不能为父亲殓尸,父亲下葬,他不能为父亲引灵。子欲养而亲不待,非要等父亲不在了,他才后悔没有好好侍奉过父亲,是他的过错。

  走过三圈,他内疚不已,却没有眼泪要流。他仰头看着塔尖,其实该死的人是他,但他还苟活在这世上。

  僧人问:“你数清自己的过错了吗?”

  谢承瑢答:“我错太多,至今已经无法数得清了。”

  “众生平等,佛祖不会因你有过就抛弃你。有过,心虔志诚地悔过,再去弥补,以德来抵过,就可以了。”

  谢承瑢听见头顶的占风铎作响,他不解地问:“倘若我这过错,今生永远都无法弥补了,又怎么办呢?”

  僧人说:“弃恶从善,勿妄勿念,放下执着,怀悔过之心,有改正之行。舍去罪恶,摆脱困境,才能成为‘我’。”

  “成为我。”谢承瑢气馁说,“我从来没有一刻是‘我’过。”

  “因为你从来都没有静下来过。你的杀孽太重,身心完全被罪恶束缚,你走不出来。”

  谢承瑢再次凝视大师,双手合十说:“我该如何做呢?大师。”

  僧人说:“能洗清罪恶的人只有自己,只要你真心地悔过,摆脱曾经作恶的自己,来世也能有福报。”

  谢承瑢拜道:“多谢大师指点我。今日有许多心得,不知大师法号,来日若还有不解,还想来问您。”

  “贫僧法号延慧,能遇施主,算是缘分。建国寺中有竹,竹有气节,一如施主。”

  谢承瑢从寺中巷子再出来,又看见宝殿外匾额的五个字。

  “度一切苦厄。”他喃喃念道。

  “昭昭。”

  赵敛早已在竹叶下等着他了。

  夏日的光摇在叶上,铺了一层影子在赵敛的肩背。他和树影融为一体了。

  有时候谢承瑢在想,是不是他早已经死了,而现在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幻影。

  他走向赵敛:“下朝了?今天很早。”

  “这还算早么?已经很晚了。”赵敛同他作揖,问,“法事观得如何了?去拜过阿姊和爹爹了吗?我还有空,可以再去拜一拜。”

  “你为什么同我作揖呢?你跟我之间,还得作揖?”谢承瑢不明白。

  赵敛说:“阿昭先是阿昭,后才是与某人有关的人。”

  谢承瑢恍然大悟:“阿昭先是阿昭。”他黯然道,“二哥,你一见到我,就知道该怎么和我说话。你知道我的七情六欲,你知道我的困惑。”

  “寺庙清净,最能养人。从前你不爱来,都是我替你求东西。这回你自己来了,就不必我再替你求什么了。”

  “你知道我困惑什么,所以叫我来?”

  赵敛说:“这几年你老是纠结在那些事上,日渐消瘦,我同你说千万遍,你觉得我是在安慰你。不如你亲自走一趟,自己体会,总比我教你体会的好。不过也不能全信,佛说的东西,我也不是完全……”他话未说尽。

  谢承瑢伸手拂了一把竹叶,说:“你总比我还要知道我。”

  赵敛骄傲说:“我当然知道你。”

  叶影落在阶上,谢承瑢一脚踩在影子中。

  “去见见你阿姐和爹爹吧,我还没有拜过呢。”赵敛也踩住叶的影子。

  谢忘琮与谢祥祯的牌位供奉在建国寺的孝奉堂中。牌位是官家和皇后请的,谢氏也没有后人能来立牌了。

  大约是功臣该有的礼遇,孝奉堂供奉的几乎都是大周故去的臣子,有大半是为国战死的武将,徐武烈、寇武勇都摆在里面。赵仕谋并不在列,曾有人提起要在奉孝堂为他立牌位,官家以沉默驳回了。谢承瑢也不在,他如今还背着“国贼”的恶名,不得被供奉。

  谢承瑢跪在父亲和阿姐的灵位前拜了三拜。堂中没有人,他说话也自在。

  “儿子不孝,既回到这个是非之地,又无扭转是非之力,让爹爹和阿姐失望了。”

  他给父亲阿姐点了香,道,“谢氏因我蒙了羞,是我的过。愿来世还能有机会报答爹爹的养育之恩。”

  赵敛冷不丁冒了一句:“本朝冤案难平,若要洗清冤屈,或许要等到下一个官家。”

  谢承瑢瞪圆了眼,震惊道:“你说什么?”

  “这儿没有旁人,别担心。”

  “你要吓死我,你才刚回京就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

  赵敛很疑惑地问:“什么叫大逆不道?”

  谢承瑢看着他;“这话就叫大逆不道。”

  赵敛笑起来:“你都不当官了,还这么想。”他拿香来燃,悠悠说,“昭昭,最上面的人是你的仇人,你可以不用以德报怨。”

  谢承瑢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头对爹爹和阿姐说:“今后有段日子不能到你们坟前祭拜了,请原谅我的不孝之心吧。”

  赵敛也对岳丈、阿姐三拜,后就出了孝奉堂。

  “方才进来我见宝殿中大佛都重塑了金身,问了寺里的大师。大师说,是皇后喜佛,所以下令重塑。我听说,建国寺的僧人日日都要去皇宫陪伴皇后念佛。”谢承瑢说。

  “皇后喜佛?”赵敛反应了半晌,“神佛慈悲,众生平等,这也是皇后殿下迫不及待想要看见的吧。”

  【作者有话说】

  赵谢不是在闹别扭~

第191章 五九 玉楼金阙(一)

  五月的天也怪,白日还出太阳,到晚上又开始下雨。

  从建国寺回来,谢承瑢就一直闷闷不乐。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屋外的雨哗啦啦浇了满屋檐,他什么都听不见。

  谢承瑢没有在看书,他在发呆。他在想今天所见的,寺庙里的占风铎,还有竹林叶影。忽然间,有血喷到竹叶上,锋利的竹叶尖滴落大颗血迹,金宗烈惨白的脸就在竹叶后面。

  “谢同虚……你是不是还舍不得那些玉楼金阙?”

  雨还在落,偶有雷声,窗外映着长廊的暖灯,这是唯一能见的亮光。

  谢承瑢觉得整个脑子都紧绷起来了,他只能盯着窗外的光看,他努力地想走回人世间。

  “珗州……”他看着晃悠的灯,“玉楼金阙,我什么时候留恋过玉楼金阙。”

  他困了,趴在桌上才想睡一会儿,书房的门就被人打开了。赵敛探头进来,对着书案小声地喊了一声:“阿昭?”

  “你来了?”谢承瑢坐直了,“奏疏已经写好了么?”

  “才写完。我以为你已经睡了,怎么坐在这呢?”

  谢承瑢隔着屋里淡淡的光和赵敛对望,很久他才说:“本来想看书的,后来又不想看了,我想睡了。”

  赵敛在门外招手:“走吧,回去睡吧。”

  夜深了,长廊里很安静,就只有雨滴落阶的声音。谢承瑢边走边观了一会儿雨,便听赵敛说:“官家要给你阿姊封王。”

  “封王?”

  赵敛点头:“大约是在你阿姊生辰的那一日。已经在紫宸殿辩过几回了,文官们都说女人做不得王,但官家还是力排众议。”

  谢承瑢思考了半晌,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犒赏功臣?但该赏的都已经赏了。”

  “他不还有人没赏么?”赵敛停下来,“该赏的要么赏得不够要么没赏,不该赏的倒是赏了很多。”

  “没赏,你说我?”

  “那不是么?”

  谢承瑢很轻松地笑笑:“那你说赏我什么?人都死了,还能赏什么?”

  赵敛“哼” 了一声:“死个屁呢,活得好好的。身前生后不都是名么?你阿姊该封王,你呢?”

  谢承瑢逗他:“我封土里了。”

  赵敛一听,马上生气了:“懒得和你说了,你封土里了。”他不搭理谢承瑢了,走得飞快。

  谢承瑢追上他,看他真的不高兴了,马上来哄:“我口无遮拦还不行么?人人都以为我封土里了,其实我封你家里了,不对吗?”

  “可我说的是认真的啊,官家就该要赏你,不是么?”

  “是是是,你气什么?这不是还没赏么?”

  谢承瑢还在笑,赵敛看得也不得不笑了:“我气你胡说八道,什么叫封土里了?你咒别人,别咒自己行吗?”

  “当然,我怎么会咒自己呢?但我确实是……”

  赵敛脸落得真长,他意思是别说了。谢承瑢当然不说了,他捂住嘴,从指缝里说:“睡觉去吧,二哥。”

  “以后别说死死活活的了,我都跟你说了一万遍。”

  “你明明才说了九千遍。”

  谢承瑢挽过赵敛的手腕,“其实有时候胡乱说说也好,太谨慎了反而不成。”

  赵敛撇嘴:“你有理的,我说不过你。”

  *

  六月初一是谢忘琮的生辰,李祐寅也如了辛明彰的愿,追封谢忘琮为定王,追封典就定在这日。

  谢忘琮的衣冠冢是在建国寺中,为表对功臣的厚爱,李祐寅和辛明彰亲自来建国寺祭拜,寺中被禁军围住,戒备森严。

  赵敛被封了节度使,就和节度使们一起烧香。他看见谢忘琮的牌位了,又见边上谢祥祯的灵位静静,香燃在灵台上,有几股烟萦绕着“谢”字。

  没有谢承瑢。

  兴许在官家眼里,谢承瑢已经不算是谢家将了吧。

  “怎么没有谢承瑢呢?”有个节度使小声地问。

  旁边有人说:“他是罪臣,罪臣怎么能在这里呢。”

  赵敛盯着那人看,不经意间被香灰烫了手。他下意识甩开香灰,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被香烫了是好事,你不要急着掸。”

  “林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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