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2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崇源十三年上元节前,西边遥传军报,说谢祥祯及其女谢忘琮、其子谢承瑢率领擒虎军西征延州获大捷,退敌数万,收复了被占三十五年之久的延州。

  这消息倒比元宵节更欢喜人了。从前百姓寒暄,开头说的是“汝食否”,自延州归,便改成:将军归否?

  正月十八,谢家军班师归京。

  这是李祐寅亲自点的将,他高兴得几夜未合眼,特着通天冠服躬亲相迎,众臣及家眷皆穿朝服来接。

  官家亲自来迎武将,对于武将而言是极高的荣耀了。这是大周开国以来头一回,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

  城楼上风大,吹得赵敛睁不开眼。听说谢家将来了,他顾不得寒风,在宣德楼上看那浩浩荡荡的班师队伍。

  “我听闻谢大将军长相似鹰如狼,气势同排山倒海一般,还未交战便已经吓退敌军了。今日一见,也未必是传闻如此!”

  说话的是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纪阔之子纪鸿舟,前几日他贪玩摔了马,崴到脚踝,走路不便。今日迎将,多亏有赵敛扶着,不至于摔倒失态。

  赵敛搀着他,顺势就看向他所说的谢将军。

  只见谢祥祯头戴虎头兜鍪,一袭金光铠气势凛然,铁甲之下确实不是如狼似虎长相,不过严肃些,不苟言笑。他并不摆架,频频同百姓抱拳,引更多呼声。

  “武人,又不是恶鬼,哪至于那般凶神恶煞?”赵敛轻笑,“都是凡人,只要是人,都不会一眼就把敌军吓退,真的是夸大。”

  纪鸿舟颔首,又说谢祥祯身后一双儿女。

  最先提的必是谢忘琮。谢忘琮是大周唯一的女将军,难免叫人多好奇。纪鸿舟指着人群里那个女将说:“左边的便是谢忘琮,你瞧她如何?”

  赵敛见那女将军,长身玉立,身姿挺拔,夸道:“巾帼不让须眉。”

  纪鸿舟又说:“旁边那是谢承瑢!你知道传说讲他如何吗?”

  “如何?”

  “传闻说谢承瑢少年老成,明明十五岁,却有三十岁体格;还传他说话如何老练,打仗如何精湛,在战场嘶吼一声,能吓退数千精兵!我想象他的模样,大概也同谢祥祯一般是虎狼之相,凶狠暴戾,望而生畏。可今日一见……”

  今日一见,哪是什么三十岁模样,那狰狞头盔之下分明是一张青涩稚嫩的少年目,双眸清澈,神色炯然。面对此阵仗,甚至还有几分受宠若惊,总是微低眉俯首表谦逊;行路之间,他有时抚摸马鬃,有时怯眼望人,对视上了,便点头微笑,匆匆避开。

  笑得情真意切,如春风拂面、青雨撩人。不像武夫,像儒生。

  赵敛眯起眼仔细瞧了,才说:“长得不错,这样的长相,不像是虎啸模样。”

  “我觉得也是!哪有人真的能一嗓子就吓退人呢,是吧,二哥?”

  官家看得高兴,也不讲究什么君臣礼节,直接从宣德楼下去见谢祥祯。官家下楼,臣子们自然不能干站着,都跟着官家走了。

  长队伍里,一言不发的有,窃窃私语的也有。赵敛同纪鸿舟就是窃窃私语的,挨着身子说话。

  “这架势,这气派,除了他谢家,再无旁人了。”纪鸿舟说。

  赵敛无声笑了半晌。

  “你笑什么?”

  “谢家该此荣光。”赵敛真诚说道,“延州三十多年流离在外,如今回来了,为何不乐?”

  “你说得也是!”纪鸿舟替自己辩解一番,跳步下台阶,又说道,“我只是感叹!做武将到此份上,如若是我,万千功名利禄都不要了,官家赏识我足矣!”

  赵敛勾着纪鸿舟小臂,搭手护他跳台阶,忽又听他说:“我听说这个谢承瑢武功了得,胆识也不错,一会儿可不得被官家亲封个少年将军?”

  “又如何?”

  “他跟你一样大,你还在读书习字,他已经做将军了!”

  纪鸿舟知道赵敛最要强,原因无它,正是虎父无犬子。

  大周文首颜辅仁,武冠赵仕谋,中流砥柱,缺一不可。赵敛便是当朝太尉赵仕谋的次子。

  亲父都如此了,做儿子的岂能不想青出于蓝?可还未有所成就,突然冒出来一个谢承瑢,同岁却比他先迈一步,他肯定不甘落于人后。

  果然,赵敛不笑了:“这番赏赐是谢承瑢应得的,我不艳羡。我也不需要艳羡任何人,将来我亦能有所成就,只是早晚,何必急于一时。”

  纪鸿舟拱手作揖道:“二哥说得是,日子还长,功名如何,走着瞧。”

  上京城暖阳高照,方雪霁,又出日光,遍地积雪皆融。

  谢家三将刚刚下马,正要拜见君上,却被李祐寅伸手拦下来:“我等谢卿许久。繁文缛节不必行了,你是功臣。”

  谢祥祯还是率子女拜君:“臣等参见陛下,愿陛下洪福齐天,长乐无极。”

  从前李祐寅提拔谢祥祯,自小兵到大将,没有苛待。他知道谢祥祯有一双儿女,为表宠爱,特赐名“忘琮”、“承瑢”,换改旧称。

  “自古称少年英雄者屈指可数,谢家占二。”李祐寅涌出泪水来,看一会儿谢忘琮,又看谢承瑢,同时抚上二人手心,“我大周,幸哉!”

  群臣跟着官家一起说:“大周幸哉!”

  “臣等愧不敢当。收复失地乃大周人心之所向,如今延州归来,臣等定竭尽全力,再向西征。”谢祥祯携二子再拜。

  李祐寅满意地点头:“功臣当赏,朕欲授谢祥祯殿前司都虞候,升莫州防御使。忘琮与承瑢都是好样的,各封忠训郎与忠翊郎,分别除擒虎左第一军都虞候及擒虎左第二军都虞候。”

  官家亲封武官是皆大欢喜的好事,谢祥祯一家升了官,自然要先见武官之首赵仕谋。他暂别君上,携子女去拜太尉,作揖说:“见过赵太尉。”

  赵仕谋带着两个儿子也回礼:“恭喜谢将军升至殿前都虞候。”

  谢承瑢穿着很重很重的甲衣,累得手臂都快抬不起来了,偏偏还得跟别人作揖。日光刺眼,最叫人昏昏欲睡。他本来就不是很喜欢这种拜来拜去的场面,又因为连夜奔波劳累,现在是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就想偷会儿懒,低头作揖的时候把眼睛闭起来,能眯一会儿是一会儿。谁知道一抬头就对上对面小郎君的眼睛,他偷懒的样子全被这位小郎君看见了。

  谢承瑢八岁练武,十一岁就进军营了。军营里都是虎背熊腰的壮汉,一拳能打死一个人的,平日里风吹日晒,练就满身皮糙肉厚。还真的鲜少见此少年。

  他看这小郎君的长相,隽秀明媚,虽带几分青涩,却是傲骨天成;因是上京城养出来的,未经风霜雨雪,眼中有明月,眸里含亮星,一副贵公子模样。

  现在这位贵公子就在盯着他看,他哪能不笑呢,马上又笑起来。也不知道这人怎么称呼,总之叫官人是不会错的,所以他喊:“官人。”

  “什么官人,这是我家二郎。”太尉赵仕谋哈哈大笑,“他名叫赵敛,同小将军你一般大。”

  谢承瑢二回躬身:“见过赵二公子。”

  赵敛拜回去,等到两位父亲不再盯着了,他才说:“不要再拜我了,我不是当官的。”

  “是。”谢承瑢又拜。

  赵敛瞧这人怎么如此死板,也拜过,总算止住:“一拜再拜,这第三回 。我叫赵敛。”

  “我叫谢承瑢。”

  “后是哪两个字?”

  “继承之承,瑽瑢之瑢。”

  赵敛思索片刻,忽笑道:“好名字。”

  说完了,没的说了,谢承瑢又跟随父亲去拜别的官,拖着沉重之步伐走远,不再回头。

  留赵敛在原处,四下寻找纪鸿舟的身影。

  纪鸿舟爱躲,这会儿正在宣德楼底下避太阳,见赵敛来了,忙挥手相唤:“二哥!”

  冬日暖阳并不顺心,照在皮肤上,好像快要把皮肤给烧了。

  赵敛也懒散,和纪鸿舟一起躲到阴凉底下,想讨个清静。他瞧那些官员笑得谄媚虚伪,并不是待见,便和纪鸿舟闲聊:“我原先以为,那个谢承瑢的‘瑢’字,是‘荣光’之‘荣’。”

  “怎么?是‘瑽瑢’的‘瑢’。”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纪鸿舟站得累了,倚在墙边,悠悠道,“我爹说的,说他名字取得奇怪,哪有人叫这个名字。”

  “承瑢”之名确实奇怪,“瑢”本无意,“承瑢”,解释一番不就是“承无”吗?偏偏他姐姐叫“忘琮”,佩玉相撞,好像兄弟相争,更不好了。

  赵敛疑心这事儿,听纪鸿舟又说:“但这是官家亲赐的名字,‘忘琮’、‘承瑢’,说是好寓意。官家赏赐,谢虞度候能不尊着吗?”

  “官家赐的?官家能赐这种名字?”

  “官家想怎么赐就怎么赐,你可别乱说啊。”

  赵敛还没说个明白呢,那头赵敬就来喊他:“阿敛,回家了!”

  “这么早就回家?”纪鸿舟看赵敛要跑,急忙抓他袖子,“一会儿不去书院上学吗?”

  “不去了,今天是我阿娘忌日,回家给她烧香。”赵敛撇下纪鸿舟,“你一个人蹦回去吧,我不伺候了。”

  “哎,二哥!”纪鸿舟拍脑子,都怪事多,竟把这事儿给忘了。看来他今天得一个人在书院里挨骂。

  ***

  到正午,宣德楼前的人才渐渐散了。

  因为要接功臣,今日早朝暂罢,李祐寅自宣德楼归宫,先向太后朱怀颂请安。

  李祐寅登基十二载,初年幼时不谙朝政,先帝命太后垂帘。如今他已经二十二岁,再不是十岁孩童,太后却还没有归政意思。

  今日这场迎功臣之会,其实是做给太后及百官看的。有了收复延州的政绩,是不是能向太后与百官证明,他可以掌握实权?他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做的孩子了。

  李祐寅深呼吸一回,带着笑去见娘娘。

  朱怀颂不喜奢华,阁内简朴,未见什么华贵饰品。内侍婢女也甚少,一路走来,看不着几个人。

  人少静谧,那游廊外梅花倒是喧嚣灿烂。李祐寅心里忐忑,在蜡梅前驻足很久,才有迈开脚继续走。

  他进门,见朱怀颂端坐于坐榻上,正手持一串玉佛珠闭目把玩。

  “臣给娘娘请安。”

  朱怀颂缓缓启眼:“官家安。官家请坐。”

  李祐寅小心坐榻上,才理好袖子,朱怀颂便说:“我听闻官家今早上穿了通天冠服去宣德楼下接见谢虞度候?”

  “是。谢卿收复延州,是头等大功,所以我才这样接见。”

  朱怀颂手中佛珠转得飞快:“官家,我大周可从未有过此阵仗,就算是太宗平顺年间名将徐公打胜仗回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是不是有些太兴师动众了?”

  李祐寅说:“因为谢卿克复延州有大功……”

  朱怀颂打断他:“谢祥祯西征大捷,这是他使命。只是一个延州,倘若来日有人收复秦州、梓州、矩州,官家是不是要用大庆殿接见?”

  李祐寅慌忙说:“不敢!只是想借此褒奖,鼓舞士气而已。”

  “赏赐、封官、晋爵,还不够鼓舞士气么?要你一个皇帝亲自去见,我以为是四州都收复了呢。”

  李祐寅见朱怀颂满眼不悦,自然软下来:“娘娘说得是,是我唐突了。”

  “官家能与臣民同甘是好事,可始终要把握好度。急功近利,好高骛远,未必成事。元宵刚过,官家有心,不如多去看几道札子,勿废春光。”

  “是。”

  李祐寅拜别太后,又走到那条游廊。

  他看见蜡梅了,开得倒是清雅,只不过梅香骤黯,缺点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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