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197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金宗烈向他展开双臂:“我会是西燕未来的国君,我会建立一个平等的国家……我可以不称皇帝,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只想百姓长乐,我只想天下人万福!”

  风吹动金宗烈的小辫,也吹动他耳垂上的月牙耳环。

  “一起实现我们的志向,一起建立一个自古从未有过的,平等的国家。没有皇帝,没有王,只有‘我们’。”

  谢承瑢的眼泪随风而散:“不要说了……现在,不可能有这样的国家,绝不可能!”他坚定地说,“这世上不会有绝对的平等,这就是人心。就算律法不分三六九等,人心也会。”

  【作者有话说】

  小谢和小金,这俩人不是爱情昂

第177章 五四 孤臣于此(五)

  谢承瑢拽着枪向金宗烈走去。枪刃割开绵雪,在雪地中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谢承瑢的脚步也越来越缓。

  “我们就必须要在此做个了结吗?”金宗烈问他,“就一定要分出个胜负吗?谢同虚,我从来不在乎是不是会输给你。”

  谢承瑢耳边是将士们战斗的嘶吼,渐渐地,他开始听不清晰那些激昂又痛苦的声音了。他把枪提起来,对金宗烈说:“必须要有个了结了。”

  “我不在乎你我之间的输赢,我只是想要你为自己而活!”金宗烈被迫拿起枪,但仍然恳切说,“我可以撤兵,我可以让你走!”

  金枪猛地击在金宗烈的枪杆上,冰晶碎裂。金宗烈看见谢承瑢脸上的血,“就算是死,你也不肯归顺大燕吗?”

  谢承瑢用力摁下枪,一字一句道:“叩扣峮思而尔尔吴旧一四弃,来看更多吃肉文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背叛大周。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忘记秦安的仇!”

  金宗烈呼了一口气,抬手抛开金枪,转身扫向谢承瑢的腿。

  谢承瑢迟钝得不能躲闪,生生挨了一棍,狠狠栽在地上。污泥溅起来了,那些脏东西都缠在他的身上。

  金宗烈低头望他,实在是不忍心他摔在污秽中,更不忍心就这样把他刺死。

  “你觉得值得吗?为了李周,真的值得吗!”

  “值不值得……”谢承瑢用手背擦去脸上脏泥,轻蔑说,“这是我的家,你说值不值得?”

  金宗烈等他颤颤巍巍站起身,才继续挥枪。他知道谢承瑢已经打不动了,他也知道谢承瑢身上的伤已经让他完全不能作战。

  枪抡在谢承瑢的腰,他疼得发出闷哼,被打趴在地。那杆金枪也摔出去,顺着血泊一直往外滚。

  谢承瑢盯着远处的枪,还欲伸手去够。他的手浸在血中,凉得快要把他的手都冻住。

  金宗烈踢远了他的枪:“你快死了,你快死了!”

  “我快死了。”谢承瑢撑着手臂起身,他的发和血水一起凝了,脸苍白得像一张纸。他颤抖起来,抬起那双明亮的、带着不甘的眼。

  ——我死了,就可以还清罪孽了。杀的那么多人,犯得那么多罪,都可以清了。

  “我是真的要杀你。”金宗烈避开谢承瑢的目光,倒置长枪,把枪尖对准在谢承瑢的胸口,“我是真的要和你永别了。”

  谢承瑢盯着那尖锐的刃,就在金宗烈闭眼要刺的那一瞬间,他忽地蹬腿,一脚踹翻长枪。随后,他蓦地扑向金宗烈,手肘抵着金宗烈脆弱的咽喉,将他箍在地上。

  谢承瑢手肘上的铁甲磨了片,擦在金宗烈脆弱的皮肤,刻出几道血印。

  “谢同虚!”

  金宗烈疯狂挣扎,手四处乱摇,他抠紧谢承瑢的甲衣,“放开我,放开我!”

  “你为什么要犹豫,你为什么要犹豫……”谢承瑢手肘上的甲片用力顶着金宗烈的脖子,“你不想杀我,可我想杀你!”

  “谢承瑢——!”

  金宗烈憋得脸发紫,他四处摸索,探到腰间配挂的刀。

  “你知道我有多想杀你,你知道我有多想杀你!”谢承瑢松开手,狠狠给了他一拳,“我早就想杀你了,我对你恨之入骨!金宗烈!”

  金宗烈被打得定在原地,鼻子嘴角哗啦啦冒血。他懵懵的,还没来得及拔出刀。

  “你说得没错,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谢承瑢早知他要拿刀,捶下他的手,反抽出他的弯刀来,“我知道我在李周一文不值,我就是贱籍出身,就是洗不清的佃农!我没读过书,没写过字,没有见识,我只会蛮力,我在李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打仗!皇帝为什么留我至今,那是因为你!没有你,也不会有我……没有你,就不会有我。金宗烈,还是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就是为了你而生的。”

  金宗烈眼前完全黑了,他张着嘴巴,大口呼吸喘气。

  “我在李周,唯一要做、也是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杀你……我死不死,都要杀你。”谢承瑢拿着刀,却还是控制不住发颤,“你死不死,我都得死。要是我死了,你还没死,延州的那些将士们怎么办?我如何与我死去的父亲姐姐、我最好的朋友交待?还有秦安那么多无辜的亡魂!还有我的阿敛,他怎么办?我不能杀了你,活着的人就要费尽更多心血来杀你!他们还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我唯一能做的事儿,就是杀了你,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死了……金宗烈!”

  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样慌乱过,就像他第一次杀人那样。

  刀尖戳在金宗烈的胸口。

  那一拳几乎要打昏金宗烈,他到现在都没有缓过神来。他不停地闭眼、眨眼,眼前勉强出现谢承瑢的面容时,刀已经刺破他的中衣,弄破他的皮肤。

  “我和你这么像……谢同虚……这世上,只有你最懂我。”金宗烈涣散着说,“我们是对手……也是知己。”

  “我只有一个知己,也决不会认你做知己。”谢承瑢狠下心,咬紧牙关,一刀插进金宗烈的胸膛,“我只能有一个知己!”

  金宗烈登时吐血。

  血喷在谢承瑢身上、脸上。

  金宗烈还在大口地呼吸,他想要说话,想要活命。他的胸口带着刀一起起伏不止。

  “我不能给我自己有任何犹豫的机会,我不能犹豫!”谢承瑢再用力往深处捅,“你不死,他们就都要死了……你一定要死,你一定要死!”

  他抽出刀,又往金宗烈身上猛捅。

  血像泉水般涌出来,金宗烈更加看不清眼前景。他抬起手,于黑暗中寻找谢承瑢的脸。

  他将血手勾在谢承瑢的后颈。

  “不是我想屠了秦安,可我不得不那么做……你……你怪我杀了你父亲、你姐姐……”他气若游丝地说。

  谢承瑢低下头,仔细听他的所有话。

  “可你分明……也杀了我的阿哥。”金宗烈笑着,“他最疼我,可是你杀了他……”

  谢承瑢呼吸一窒。

  “你一直都……欠我一条命……我原谅了你,可是你……不原谅我。”金宗烈的另一只手慢慢撑着地面,“现在你……又杀了我……我们是不是就两清了?”

  “两清……”

  “谢承瑢,我从来都……!”金宗烈猛地起身,拔了胸口的刀就往谢承瑢身上插。他被抽干了力气,执刀的手也软得不行。

  他压在谢承瑢身上,摸着黑将刀刺进谢承瑢的肩头!

  噗呲——

  谢承瑢的血溅出来,一股又一股地往外涌。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杀你,可是你……”

  金宗烈的呼吸沉了。

  他还欲说,却不能再说。他控制不住口中的血,也控制不住他的身体。耳垂挂的月牙耳环剧烈抖动,就像他摇摇欲坠的命,还在做最后挣扎。

  金宗烈怨恨地看着谢承瑢,张着嘴说“你”。

  话再也说不出口,他终于还是倒在谢承瑢怀中。血从他嘴中漫出来,把谢承瑢浇了个遍。

  “……可是我一直想杀你。”

  谢承瑢觉得肩膀好疼,疼得要把他撕裂,疼得他骨头、心血,全都要碎。他喘不过气,他怎么都喘不上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流泪。他回想着金宗烈同他说的话,他回想着那些美好的幻想,回想着他们心中的的确确想过的、那个虚无的人间。

  人人平等,人人都活在温暖的家。没有高低、没有贵贱。再不会有风雪,再不会有不安,再不会有不平,再不会有冷眼相待。

  这个理想的、永不会存在的人间!

  谢承瑢抚上金宗烈耳垂上的那只月牙耳环。他杀死了金宗烈,也杀死了他心中那个美好的幻想。

  “为人臣者,当奉明君。”

  “上则顺天,下则应民。”

  他想起了颜辅仁,想起了颜辅仁心中的那片天地。

  “奉上诏意,戍边复州;清廉端正,勿结朋党……”谢承瑢摇头,“做不到,第一条,我就做不到。这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国度吗?这不就是幻想的……永生永世都不能到达的国度吗?”

  ……

  “佃农就是佃农,贱籍就是贱籍。下贱人就该做下贱事!”

  ……

  “我要建一个这样的国家,一个专属于天下人的国度。我要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平等,我要这个国家无任何尊卑等级之分。”

  “你清清白白的身子,又怎么能落入珗州那些泥垢之中呢?”

  谢承瑢大哭起来。

  “啊——!”

  为什么要拿刀,为什么要拿刀……怎么办,为了这样的人间,他还是得拿刀。

  可现在好了,那把刀最终还是刺向了他自己。谢承瑢再也不用逼着自己拿刀了,再也不用了。他对着天上的冷气吐出一口白烟:“再也不用受罪了,再也不用痛苦了,再也不用疼了。我这就要向自由而去。”

  “谢承瑢!”

  “同虚!”

  “昭昭!”

  谢承瑢听见那么多人叫他。他们又要把他拉入那片地狱去了,他们又要逼着他拿起刀,不断地杀人、杀人!

  “我要快点死。”他想,“我要快点解脱。”

  “昭昭!”

  谢承瑢听见照夜的马蹄响破天际,他看见天边雪亮的光。

  “昭昭——!”

  是阿敛。

  谢承瑢费力地睁开眼。

  可我若是死了,阿敛怎么办呢?我在这世上,唯一挂念的、唯一被挂念的,就只有阿敛了。谢承瑢想着,推开身上那具冻僵的尸体。

  他的血手抚上弯刀。

  “不能死,死了,二哥怎么办,二哥会伤心死的。”谢承瑢拔出刀,血连喷出来。

  他把刀丢在地上,回首望向那片战末的雪原。

  他开裂的嘴唇噙着鲜红的血,能照黑夜的光映在他的脸上。风吹着他鬓间的碎发,雪亲吻他的鼻尖。他痴痴望,眼里闪出眷恋不舍的亮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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