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196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在哪?”

  “在北和,他当是背靠木山,前面有一块平地。”

  赵敛坐在椅子上,手一直转着佛珠:“延州下这么大雪,他又被困,撑不了几天。”

  “那我们现在要开拔吗?”瑶前没等赵敛回答,先强调说,“二哥,你要想清楚,出了均州的门,是增援还是叛逆,全看官家怎么说了。”

  赵敛缓缓抬眼:“叛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隐隐约约看到门口明亮的火把,又或是延州的雪。

  “二哥,阿郎说过,我们赵家不再做反臣了。”瑶前说。

  赵敛闭上眼:“别说话了。”

  军营里格外安静,有时候赵敛都完全听不见外面的巡逻声。他低头一颗一颗地转佛珠,晶莹的珠子上甚至能照出淡淡的人影。

  “谢同虚不会向我求援的。”他说。

  瑶前知道赵敛在想什么:“除非延州传信,请求官家调兵,不然我们等到哪天呢?二哥,官家又怎么会让你出均州呢。”

  赵敛不再拨弄佛珠了,他站起身,几步就掀开帐帘:“我实在是管不了这么多了。我能做反臣,但谢同虚不能有事。”

  “二哥!”瑶前拦住赵敛,“你敢做反臣,谢同虚敢吗?你做反臣,你以为谢同虚还能好好活着?”

  赵敛被问住了,他突然愧疚起来,因为现在他竟然都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先让传令兵去探路,有什么事,我们到时候再说!”瑶前按住赵敛的肩膀,“二哥,你和谢同虚的名声和前途,都不能断送在这上面。”

  均州又要飘雪,赵敛站在外面看列阵以待的将士们,脑子都揪成一团。

  谢承瑢一定不会同意他随意出战,更不可能向他求援。赵敛在“理智”与“情感”之间反复挣扎,眼下他没有既保全自己、又保全谢昭的法子。总要牺牲一个,只要谢昭能活,他可以被牺牲。

  他揉佛珠,反正传令兵已经出去了,等回来,就算昭昭不准他出兵,他也要出兵。只需要找个借口开拔就好,只需要找个借口。

  赵敛的手已经开始抖了,他口中冒出白气,冰晶凝在他的鬓发。

  “等着我。”

  他等了五天。

  这五日是真的度日如年,他翘首等着昭昭的消息,亲眼见帐子门口的雪被清、再堆。他的氅衣日日披雪,他的鬓发沾了白,像是老叟。

  他猜到谢承瑢不会同意他去延州,可没想到,谢承瑢竟然狠心到连他派去的传令兵都不见。

  “都部署,我没见到谢将军,只见到了他身边的彭将军。”

  “彭六?他说什么?”

  “彭将军说,延州危险,请将军在均州待命,如若擅自离均,谢将军也不能饶过您。为了彼此,还望将军定心。”

  赵敛捏紧了手里的珠子,他难得失望起来:“没见到谢将军?一面也没见?一根头发丝也没见?”

  传令兵如实说:“没见,一面都没见。但谢将军的营里已经没有多少粮草了。”

  即便如此,赵敛还是点了将,让辎重兵先行。

  消息传到秦书枫那里,果然闹出大动静。秦书枫怒气冲冲地跑过来,质问道:“雪夜列阵,你是要做什么?”

  赵敛已经穿好了铠甲,骑在马上。他拿着鞭子,仰视天雪:“雪夜列阵,你说我要做什么?”

  “你要去延州?你一定不能去延州!”秦书枫强拽照夜的缰绳,“没有诏令,你敢私自调兵出城?!私自调兵,罪同谋逆,赵观忱,你几万个脑袋也不够掉!延州尚有南路军,你凑什么热闹?!”

  赵敛不应,拉过缰绳就要号令,秦书枫又说:“我知道你信不过我,可这些话我不得不对你说!你说是谢承瑢求援,可没有宰相省札,没有人有先斩后奏之权,你怎么出兵!均州的兵只卫均州,你的马蹄若是踏出均州一步,全雄略军的禁军都要为你陪葬!赵观忱!”

  “你知道延州是什么样的吗?你知道延州的尸体堆了多高吗?!”

  “我知道!”秦书枫死死攥着绳子,“我知道北路军全没,我知道延州摇摇欲坠,可你是将,你是兵!不遵军命,就不配做大周的将!”

  赵敛头昏昏的,他压着怒火说:“我不配做,南路军的将就配做了?秦大官人,你别忘了为周臣的诺言。”

  “我不会忘!私是似,公是公,我再怨恨谁,都不会不顾大周!大周不能丢西北,可没有军令,你也不能出城!赵敛!你想让官家秋后算账,连同你上一回不得君命就增兵延州的罪过一起算吗?!到时候没人护着你,没人护着你!朝中不会再有人替你说话了,你知道吗!”秦书枫扯下照夜的缰绳,吼道,“代议恒,听命!”

  代议恒已经做好了出征的准备,可还是跃下马来,抱拳说:“代议恒听命。”

  “带着雄略军回营,没有官家诏命,一个都不准出城!把辎重兵全都追回来!赵观忱欲私自出均之事不准外传,都给我堵得死死的,谁传,我杀谁!”

  赵敛愤怒得抓了一把飞雪,翻身下马:“你别想再拿这一套压着我了。”

  “有什么帐,我们日后再算。赵观忱,不要因一时冲动而毁了大局,均州不能空虚,均州都部署不能有罪!你犯了错,将来均州谁来守?你犯了错,谢承瑢要跟着你一起死!”秦书枫叫人把马牵走,又说,“官家的手诏一下来,我立刻带兵出征,不需要你说。我不会让延州落在金宗烈手里,也不会让忠臣枉死。”

  赵敛踹了雪,转身往回走。

  “赵观忱,再等一等吧。”

  再等,再等。赵敛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如果谢昭真的死在延州,他该怎么办?

  他把手里的佛珠、指间的指环摸了千百回,他坐在雪里等到一个遥遥无期的诏命。他从没觉得日子这么难熬,也从没觉得冬夜那么冷。

  他望着远处看不见的那座木山。

  “陛下金令牌!陛下金令牌!”马兵飞身落马,摔在雪中。

  赵敛快步上前,才扶起马兵的胳膊。

  “陛下有令!均州都部署赵敛立刻增兵驰援延州,不得有误!”

  夜中的雪随着风旋身,大雪将黑天映成白昼。

  有冰落在赵敛的耳朵上。

  军营的角声吹起来了,一万轻骑兵立刻先随赵敛飞奔出城门。

  *

  谢承瑢已经找到了金宗烈所在的营地,军中的粮食也都已经吃完了。将士们棉衣不够,只穿薄薄的一件里衣,雪冻得铁甲生寒,连抬胳膊都费劲。

  “不能再等了,就今夜。”

  “就今夜?”

  谢承瑢深呼吸一口气,把指环和已经碎掉的半块玉留在枕头底下:“就今夜,就像我们之前约定好的一样。”

  彭鉴也深呼吸,把身上值钱的物什、家书,全都和谢承瑢的玉佩指环放在一起。他说:“我们不是去赴死的,我们还能好好地回来。”

  谢承瑢没有说话,他只是淡淡看了彭鉴一眼。

  外面将士们已经列阵了,风雪吹袭,他们都快成冰雕了。

  谢承瑢也立在雪中。他吃了原先裴章给他的药,背后的伤果然一点都不疼了。来西北多久,他就被身上的伤折磨了多久。今天不疼了,谢承瑢突然觉得有点欣慰。

  “药我只给你开一服,你吃过一回,就不要再战了。”那时候裴章说。

  谢承瑢想,这辈子应当是只吃这一回了,也不会再有下回了。他抚摸一直追随他的那把金枪,心里比以往都要平静。

  雪原无尽,几乎分不清方向。谢承瑢用力辨认出金宗烈所在的营地,亲自击鼓控战。

  西燕军没想到他们会来奇袭,刚开始手忙脚乱,让他们占了上风。

  “兄弟们,夺了金宗烈的营,咱们就能吃饱饭了!”彭鉴挥旗大喊,“往前冲!往前杀!”

  几千兵抱枪怒吼攻营,枪击坚盾,血洒白霜。金宗烈的帐子被箭射穿,他仓皇逃出,方才牵到马,周军一箭将马射死了。

  他拿紧自己的枪,回头一看,谢承瑢就站在他的对面。

  金宗烈一直想见到谢承瑢,然而现在终于见到了,他又觉得恍惚了。

  “谢将军。”

  谢承瑢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

  金宗烈有些欣喜:“你是终于想好了,来见我了吗?”

  谢承瑢笑了:“是啊,我终于想好了,来见你了。”他抓起枪,对着金宗烈,“要么就是我杀了你,要么就是我们一起死。”

  “杀了我?”金宗烈皱起眉头,“总之,我今天是一定要死的?”

  他向谢承瑢走近一步,“你宁愿同归于尽,都不能让我活着?”

  金宗烈身边的小兵开始攻击谢承瑢,谢承瑢费力和金宗烈身边的小兵作战,一直打一直打都打不完。

  谢承瑢的手浸满了鲜血,裴章的药很快就不起作用了,他疼得快直不起背,所有感官都要麻木。

  药不是假的,是谢承瑢真的不想再坚持下去了。他不打算活着回去,他好像已经没有活的念头了。

  “谢同虚?”金宗烈双手横住枪,“你是要睡了吗?”

  雪都飘在谢承瑢的身上,金宗烈痴痴看着,他手下的将正在伸枪往谢承瑢的喉咙刺,但谢承瑢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

  谢承瑢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骁勇了,那把枪真的能杀死他。金宗烈一怔,竟然阻拦道:“不要杀他,他不能死!”

  小兵的枪停了,谢承瑢差一点儿就要摔在地上,但他用枪撑住了自己。他喘不上气,还是继续杀敌。

  他脚下的雪已经随血化成血水,他分不清汗和血。他的枪擦过盾,捅破铁甲。他好像杀了人,又好像没刺中,他的眼睛已经花了。

  “谢承瑢,你又何必如此呢?只要你说一声,你要你说你肯降了西燕,就再也不用饥寒交迫了。”金宗烈怜悯地说。

  金枪贯穿了肩背,谢承瑢一脚踹开敌人,拔出枪,又转身再刺。

  “我们一起去建一个你心中的国家,不好吗?我们一起让天下百姓都安康享福,不好吗?”金宗烈朝他伸手,“跟了我,就再也没有怀疑和陷害。再没有一心抛弃你的君上,也再没有费尽心思的对手……”

  谢承瑢咬牙:“别说了……”

  他扫开几个贴上来的将,把枪指着金宗烈,“杀我爹爹和阿姐,这就是你的诚意?夺我家园,屠了满城,这就是你的诚意!”

  “我说了,唯战止战!”

  “那我也是唯战止战。”谢承瑢反手用枪纂捅死身后的敌人,“我们应该要在这里决一胜负,金宗烈。”

  “决一胜负?”金宗烈不解地望他,“你与我之间,还有决胜负的必要吗?谢同虚,我们是那么相像……我们的志向,我们的性子,我们的心!都是那么相像……与我共治天下,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怎么会与你相像?”

  “只有相像的人,只有势均力敌的人,才有资格做对手。”金宗烈大笑,“你就是不敢承认你的心,你不敢承认你的志向。你帮着东周那些腐儒治国,你帮着东周那个昏君戍边!他们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待你的,你不敢承认!”

  谢承瑢的汗和血往外冒,他快要没力气了,说话也渐渐发虚。

  金宗烈向他走了一步:“我是如此真心诚意地待你,为什么就不能得到你的回应?你明明知道东周待你如此,却还是舍不得割舍!所谓君臣之道,明知君上昏庸,你还要紧紧追随着他!你是臣,臣有资格奉明君!”

  “啊——!”谢承瑢杀死身边最后一个兵,他把枪指着金宗烈,“降了我,我不杀你。”他发抖起来,“投降啊!”

  “谢同虚……”金宗烈泄了一口气,“你究竟在执着什么?你究竟在执着什么!”

  “投降吧,投降吧……”

  “跟着我,去大燕,去缔造一个盛世!你和我那么像,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谢承瑢嘴角漫出血来:“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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