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186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谢承瑢说:“喝你们这儿最便宜的茶。”

  待茶上来,才有一声响起:“谢同虚只喝得起最便宜的茶了吗?”

第167章 五二 孤光自照(三)

  谢承瑢抬眼,一个身穿皮草的编发青年走过来。

  燕主金崇昌有八个儿子,各个都是虎背熊腰的猛士,唯独金宗烈和别人不同。金宗烈是武将,长相却很斯文,骨子里透着文人风度,很像汉人。这是金宗烈与谢承瑢相似的地方,也是为什么他们能成为彼此的对手。

  “我穷,喝不起贵茶。”谢承瑢望着金宗烈耳垂上的月牙耳环,“一别数月,金将军别来无恙。”

  金宗烈扫了边上农民模样的人一眼,安然坐下,说:“无恙。没想到,我与你还能有这样面对面坐下相谈的机会。来之前,我一直都在忐忑,不知道你会不会赴会。看来你早就识破了我的信,特意想来见我?”

  “不是你想来见我吗?”谢承瑢抿了一口茶,“这不是好茶。”

  “在这里,想喝到一口好茶并不容易,更何况你也没买好茶。你不怕我在茶里下毒吗?”

  “不怕。”谢承瑢说,“以我对将军的了解,将军不会用这些阴谋诡计杀我。”

  金宗烈听罢,完全舒展开来身体:“确实。”

  秋晨舒爽,凉风阵阵,茶水摊上悬了一枝黄叶,被风卷得呼呼响。

  二人对视半晌,都听打叶声。叶落在谢承瑢的茶盏边上,这片叶被虫蛀了洞,白白空了一块。

  金宗烈很快就坐不住了,说:“印信是真的,兵也是真的。我知道你现在孤军在外,尚无周廷援助,又少粮草、兵器。我知道你占了同谷是走投无路,我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你饿死。”

  谢承瑢听着,没有回应。

  金宗烈又说:“同谷的粮我能借你,大燕的兵我也能借你,印信也可以。”

  “天下竟有这么好的事情,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能耐,能让金将军低声下气?”

  “我觉得我们不当是对手。”金宗烈摊手,“我钦佩你的仁义,欣赏你的能力。我知道你善为将,能带兵,文武双全。周廷弃你,我能容你。崔伯钧赶你出延州,我双手迎你入大燕。”

  谢承瑢笑了几声,却不作回应,只是低头喝茶。

  金宗烈又说:“你这么聪明,以你对我的了解,应当在看到文书的第一眼就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足够有诚意,也足够放心你。你来大燕,跟着我平了二州,灭了东周,一统天下,不好吗?”

  “一统天下?原来将军的志向竟如此之大。”谢承瑢诧异,“你想要攻进珗州,灭了李周?”

  “是。”金宗烈坐直身子,郑重说,“小时候,我跟随中原先生读书,学了中原的义,以及儒家的治国之道。先生说,所谓盛世,便是天下齐乐,百姓万福。而今天下一分为二,燕占其一,周占其一,便不算是‘天下齐乐’。我想要全天下的人都受到大燕的恩惠,我想要缔造一个盛世。我想要天下所有的百姓都有福,可现在有战,我必须要先平战。”

  谢承瑢陡然愠恼:“西北的战火,是你西燕挑起来的,现在你说要平战?整整半个月的屠城、杀降,难道这就是缔造盛世之法?还是说你金氏,从来说话都自相矛盾?”

  金宗烈解释说:“李周不跟我们和谈,我们只能这样。和平与安定,总是建立在鲜血上,没有血,就没有更迭。”

  谢承瑢有些发怔。他心中复念金宗烈说的这句话,又觉得讽刺。因为他以前也曾和林珣说过,“真和平,实则建立在鲜血之上”。他想起来从前在秦州的血,曾经不觉得,为什么到现在却觉得无比残忍。

  “你杀了我最好的朋友。”谢承瑢哝哝,“他死在秦安了。”

  “你是说关实与程庭颐吗?”金宗烈作揖说,“他们是英雄,我应该厚葬他们。”

  “连尸体都找不着了,你说要厚葬?我与将军隔着这样的仇恨,又怎么能安心入你金燕呢?”

  金宗烈真挚说:“关实与程庭颐确实是英雄,是英雄中的英雄。他们是为了守城而死,我很敬佩他们。可我也不得不杀他们,我与他二人本就是立场相悖之人,在战中,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打仗是一定要流血的,这是不可避免的。鲜血造就新朝,没有流血,就不能有彻底的改朝换代。你在朝堂这么多年,不明白这个道理吗?改朝换代,缔造新国,就是要流血。”

  “是要流血,可流的不能是平民百姓的血!秦安百姓做错了什么呢?祸从天降!这难道不是你西燕做的孽吗?”

  “是,这是我的过失。我对此表示自责,但我可以对你发誓,等我入了中原,决不会再屠戮百姓。”金宗烈再作揖,“我手底下这些人没读过书,不懂礼教,野蛮无理。我想要有一个贤才来辅佐我,来和我一同兴仁义之师,让大燕也成为一个极文明的国度。屠秦安是我做的错事,可谁没有做过错事呢?我心有愧,会在秦安建英雄祠,让后世祭奠两位英雄。”

  谢承瑢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们已经死了,还要英雄祠有什么用?野蛮人,如何能缔造盛世?靠你们这些野蛮的镇压、屠戮,一千年一万年都造不成盛世。”

  金宗烈听了并不恼:“我向往中原的文明,也时时刻刻秉承中原的礼义。我对杀戮深恶痛绝,同你是一样的。谢同虚,我知道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国度,我知道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间。你同我有一样的志向,我们分明是同道中人,怎么能是对手呢?”他倾身,脉脉同谢承瑢说,“在大燕,没有佃农,也没有地主。我们生活在草原上,一同骑马,一同狩猎,没有尊卑之分。在草原上,人人都是平等的,男人、女人,都可以骑马射箭。在大燕,没有深宅大院,也没有帷帽束缚。”

  说到激动处,他仰起头来深呼吸好几次,又说,“我知道东周讲究所谓‘人分三六九等’,贱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可在大燕不是,我们大燕,不曾有过贱籍。”

  谢承瑢眉头微微上扬。

  金宗烈又说:“在我大燕,没有那么多道德捆绑,说话也不用拐弯抹角。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冷眼相待,只要有能力,那就是草原勇士。”

  “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正在为了什么而困惑,我知道东周的人容不下你。崔伯钧赶你出延州,东周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疑你弃你,可我不会。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对手,我尊你敬你,没有一次是对你有过杀心的。我同你约法三章,战止战,从不逾越。难道这还不能表明我的诚心吗?我需要你这样的贤才,需要你和我一同治理大燕,打天下,平天下,一统天下,造就盛世。”

  谢承瑢摇头:“我的志向不在此。”

  “中原人欺你辱你,可我不会!我待君如上宾,我知道你不稀罕那些金银珠宝、权力地位,你想要的,只是一个人人平等的国度。你到大燕来,同我一起创建这样的国度,不好吗?”

  这番话完完全全戳中了谢承瑢的心了,他摇手不想再听,起身就要离开茶水摊。

  正当他起身时,金宗烈又说:“盛唐有一个大诗人,人称李太白。以前我学他的诗,有一首格外中意。‘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人生易老,日月难再,既然心乱,何必陷此?长风万里,自由之地,又岂甘酣于高楼?谢同虚要三十岁了,前三十年都在困囿处不能自拔,既如此,何不顺水而下,另谋它路?生于世间,身为人臣,心往明君,有何不可?既然想要追求理想,那又何必纠结于在何处呢?”

  谢承瑢说:“我的志向,就是为大周躬蹈矢石,宁为玉碎。我的志向,是为大周死。”

  “谢同虚!”金宗烈站起来,挽留他说,“我可以成全你的忠义,将‘谢承瑢’这个名字留在东周;我会把你的父亲、姐姐也接到大燕,让他们后半生富贵荣华。”

  “回见了,金将军。”谢承瑢同他抱拳,“我们还是在战场上见,最对得起对方。”

  “将军印信,大燕的兵,这些都是我的诚意!哪怕你现在要我退兵,也可以。我给你足够日子考虑,只要你愿归顺大燕。”

  谢承瑢把茶钱付了,瞥眼望着茶博士,说:“茶不好,再怎么泡都不行。”

  茶博士听罢,手逐渐握上衣服底下的刀。

  谢承瑢负手于背:“我不和谈,只打。”

  底下喝茶的农民纷纷拔刀,而谢承瑢带来的几个兵也拔刀相向。

  金宗烈立刻呵斥:“不准动!”

  谢承瑢越过他,无甚好说了,带着人就走。

  已经快要中午,十月的天很凉,风刺进人身上,冻得谢承瑢后背又疼又痒。

  “没追上来,将军。”身边小兵徐向伦放心下来,却又不解地问,“将军为什么要来见金宗烈呢?听他妖言惑众,好不快!”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见他,可我终归是要见他的。”谢承瑢低头,把手指的指环摸了一遍,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才能更了解他。”

  徐向伦说:“您真信他说的话吗?西燕真是那样人人平等的国家吗?分明是野蛮之地!”

  谢承瑢摇首:“不知道,我没去过西燕。”他有些神情恍惚地喃喃,“想要人人平等的人不会自称皇帝,有人称皇帝,就注定会有不平等。不平消了还会有不平,恶人死了还会有恶人。”

  小兵们听不懂,各自相觑。

  谢承瑢以前也不懂这些话,弯弯绕绕的,可今天,他突然就明白了。他花了近三十年才明白的道理,赵敛十九岁就完全懂了。

  只要不是被逼到绝境,一切都还有退路。

  谢承瑢心中万分矛盾,想要割舍,却不能割舍;想要抓住,却不能抓住。

  他突然很想赵敛,他和赵敛好像又有一年多没见了。

  “十月……”他抬头看天,喃喃道,“阿敛的生辰要到了,我又没能陪着他。”

  他在想,如果赵敛在他身边,他会像现在这样左右为难、满心矛盾吗?他是不是会更坚定一点儿,也不会到这儿来见金宗烈了。

  “回头,替我传一封信到均州吧。”他说,“去给均州的兵马都部署,赵观忱。”

  【作者有话说】

  西燕虽然没有贱籍这一说,但他们有奴隶。

第168章 五三 繁霜尽血(一)

  延州城内,崔伯钧还在对方才传来的消息默然不语。

  刘宜成坐在他身侧,脑中反复念了几遍:“谢承瑢攻下了西燕粮仓同谷,得兵一万有余。”他侧过身,万分不解道,“他究竟有什么天大的能力,能把西燕的兵收为己用?他带着六千人,怎么把同谷给攻下来的?”

  “谢承瑢带兵确实有本事。”崔伯钧烦得揉眉,“一万余人,又占了西燕的粮仓……那他岂不是所向披靡了?”他惊得挺直腰背,“原来是想让他饿死在外,没想到还给了他另一种活路?”

  “孤军难活,他迟早得死。”

  “他要是投了西燕,死的就是我。”崔伯钧气不过,把桌上的书本全部挥到地上去,“他凭什么就有这么大的好运!”

  刘宜成默默把书都捡起来垒好,说:“谢承瑢攻同谷,那是你派他去的。这一切的功劳,不都是你的吗?”

  崔伯钧一听,转怒为笑:“官人说得不错。”

  “谢承瑢现在在外面,完成了使命,自然是要回来的。”刘宜成摸了一会儿耳边鬓发,“不能让他和谢祥祯会面,否则他们聚在一起,到时候有什么贰臣之心,怎么办呢?”

  “你的意思,是唤他回来?”

  “是。”

  刘宜成在帐子里徘徊,说,“谢承瑢攻了同谷,金宗烈一定不会放过他。让他驻在延州城外,替我们挡住燕军。”

  崔伯钧觉得这主意好,欣然采纳。他连夜去找了贺近霖,要贺近霖给谢承瑢下一道军令,在延州城外四十里处扎营,非命不得进退。

  贺近霖不太明白崔伯钧的用意,但崔伯钧和他说,他这样做其实是为了保护谢承瑢。谢承瑢身受重伤,肯定不能和金宗烈直面对抗的,让他驻守在延州城外四十里,就可以从敌后攻了。贺近霖一听,确有道理,便下了这一道命令。

  南路军军营内一直寂静,尚无大战。思衡之前没能跟着谢承瑢出城,跼蹐不安。今恰听闻军中风言风语,说崔伯钧要追谢承瑢回来,还不准他进城,只能在城外。

  不准谢承瑢进城,不就是让他做诱饵和盾吗?将来西燕必先灭秦州,再攻延州,到时候就没人能支援谢承瑢了。那谢承瑢不就是必死无疑吗?思衡觉得万分不妥,可是他不是兵,没有资格提议什么。他急得团团转,还握着谢承瑢留给他的几个无味的香囊。

  “我不能让你深陷险境,可现在我能怎么办呢?”

  他忽然想到一个人,那个人一定有办法救谢承瑢。

  “赵二。”思衡松懈下来了,“均州离延州那么近,他肯定有办法来救。”

  他要去均州报信,让赵敛做好十足的准备。

  思衡骑了一匹马,偷偷摸摸离开延州城,向均州去。

  *

  同谷被占,萧弼异常愤怒,举兵连攻秦州。秦州内守军不足,全靠谢祥祯挡着。谢祥祯用手里的八万军抵挡西燕的十万军,怎奈粮草不济,后援弗近,损失惨重。

  萧弼趁机攻占了秦州的彭阳,却忽然转头去攻延州。

  谢祥祯大惊失色,又带着残部拖住萧弼军的脚步,一路被钓至延州晋和县。

  入了冬,仗就不好打了。将士们缺少冬衣,又无补给,对打仗已是力不从心。神策军彻底乱了,有人带头去抢劫百姓,西燕人没进晋和,倒是先让自己人抢了个遍。

  百姓怨声载道,大骂禁军,谢祥祯对此愧疚无比。

  战事吃紧,他向延州的贺近霖求援,但书信皆不能至。又转头向谢承瑢求援,一样杳无音讯。

  又打完一场仗,天渐渐飘了小雪,谢祥祯与谢忘琮拖着泡了血的战袍回营。

上一篇:天地为臣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