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103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赵敛和谢承瑢走进牢里,冷冷瞥了地上人一眼,又环顾四周。

  “怎么有风进来呢?”谢承瑢问。

  狱卒回答:“之前下大雪,把屋顶的瓦压碎了。府衙里又无钱修缮,只能暂且如此了。”

  谢承瑢点头:“知道了,多谢。”说罢,从袖袋里拿了些铜钱给狱卒。

  狱卒接了钱,笑道:“多谢官人,官人请便。人在外头候着呢,您什么时候要见,我什么时候……”

  “嘘——”谢承瑢立指噤声,“出去吧。”

  “是。”

  狱卒的脚步声远了,赵敛一直在听,等听不到声音了,才同地上的佟立德说话。他说:“真悠闲啊,佟三,躺着也很舒服么?”

  佟立德不屑看他:“哼,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赵大官人。要杀要剐,随大官人便。”

  “要是这样轻易地杀了你,岂不是很不痛快?”赵敛看他包起来成一团的手,很怜惜地问,“疼吗?手被砍掉的时候。”

  “疼?”佟立德嗤笑,“我早就不会觉得疼了。反正你们这些做官的都是没有心的,我疼不疼,你们怎么会知道。”

  “你不疼,自然会有人疼的。不知道有个人你还记不记得,我带来给你见一见,让你也疼一疼。”赵敛望向谢承瑢,“阿昭,请他们进来。”

  谢承瑢对外唤道:“请人进来吧。”

  有两个脚步声走进来,轻轻地,不太像是武人。

  佟立德虽说不屑一听,不过内心还是好奇。他不知是谁要来,还在琢磨,忽然听见一声:“三叔。”

  佟立德惊得坐起身来,锁链振动,发出刺耳的声响。

  “二娘?!”他有定睛一看,真的是二娘。赵敛竟然找到了二娘,还把二娘带到这里!他咬紧牙关,“赵敛,你好歹毒!”

  赵敛歪头发笑,他向二娘招手:“二娘吃过东西了么?冷么?”

  二娘有些胆怯,躲在王婆子身后,抿唇摇头说:“没吃,不冷。”

  “不要和他说话!二娘!”佟立德要从草席上扑过来,但有铁链拉紧他,他挣脱不得,只能隔空啐赵敛,“卑鄙小人!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情急之下,他又瞪着谢承瑢骂道,“谢承瑢!我当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没想到你还是执迷不悟,你还是助桀为虐!我看错了你,我彻底看错了你!”

  赵敛瞥了佟立德一眼,好像又有杀他的意思:“你怎么看,很重要么?”

  谢承瑢拉赵敛的袖子:“阿敛,不要和他计较。”

  赵敛压住怒气,又笑着对二娘说:“你不是有话要问你三叔么?你三叔就在这儿,现在问便好了。”

  二娘抱着王婆子大腿,又眨巴眼看佟立德:“三叔,我爹爹呢?”

  佟立德整个人一震:“二娘……你爹,你爹他……”

  “我爹说很快就来找我,他什么时候来呢?”二娘又问。

  “你爹……”佟立德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还是赵敛替他回答:“你三叔把你爹带走了,带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

  “去了哪里?”

  赵敛蹲下身,亲切地看着她笑:“去了天上。”他指着牢房的天窗,“你爹爹被你三叔送到天上去了。”

  二娘有些害怕,她露出一双无辜的眼睛:“你骗人。”

  佟立德使劲挣脱铁链,大吼道:“赵敛,你别在这胡说八道!二娘,你不要再听他说话!”

  赵敛完全无视他的话,继续问二娘:“你要去见你爹爹吗?”

  二娘一点儿都不明白:“去天上,不就是去死了?”

  “赵敛!”佟立德喊破了音,几乎要挣断锁链,“她还是个孩子,她还是个孩子!千错万错都在我,你要杀一个孩子,真是丧心病狂!”

  赵敛起身:“把二娘带走吧。”

  “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二娘!”

  王婆子胆战心惊地把二娘带出去,她在牢外看了佟立德一眼,又是皱眉又是摇头,后来无声说:“降了吧。”

  “二娘……”佟立德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赵敛,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他妈到底要做什么!”

  “欠债的还债,欠命的还命,这不是该你的么?”

  佟立德瞪着眼睛冲赵敛大喊:“是周彦杀了我四哥!”

  “是你害死了刘初四!你不造反,不叛国,刘初四能死吗?”

  “我要是不造反,不叛国,我四哥早死啦!”佟立德大笑,“你一个银屏金屋出来的公子哥,懂他妈的什么人间疾苦?是你们豪门贵胄要杀他!”他流出眼泪来,“大周天子无能!现在你们的太后又死了,天子更是无法无天了!这天下人,还有的活路吗?还要有多少份万民书要送给这个无能天子,还要有多少人要死在天灾人祸之中?我们的苦,你知道么?!”

  谢承瑢不忍再听,欲要离去,赵敛却拉住他的手。

  “这不是你造反、分裂国家的原由。你带着那么多兵踏平田亩,有想过那些无辜的百姓么?多少百姓死在战火之中,多少孩子、妇人,因为你死了!刘初四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那些因为战火、枉死的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你所谓的,匡扶正义,真的是在匡扶正义吗?你不过就是想做下一个皇帝而已。”

  “你不要在这儿指责我!你没有资格指责我!”

  赵敛扣紧谢承瑢的手指,对佟立德说:“推翻它,分裂它,让无数人死在刀枪下,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边陲三州的百姓有多期盼和平,而你呢,你却破坏和平,你把这些大好山河都搅碎了!你是个蠢货,你用如此极端之法,只会有更多人因你丧命!”

  佟立德把手一挥:“我和你不是一路人,也说不明白。我和你们这些人,永远都说不明白!要杀要剐,随你便!我不怕死了,我再也不怕死了!”

  “我不杀你,我也没资格杀你。我不过是想让你和二娘告个别。我会让她读书,教她习字,我要让她知道真正的大义是如何。大义,绝不是匹夫之勇。我会让她以你为耻,我让你到死,都活在内疚里。”赵敛俯身看他,“佟三,你说二娘会不会怪你?”

  “你无耻!”佟三伸脖子要咬他,可是锁链牢牢拽住他,他根本过不去。他只能用最恶毒的眼神剜赵敛,“你无耻,你卑鄙!你就是我最恶心的那种人,你就是帮着皇帝压迫我们的剥削者!是你、是你!”

  赵敛再也不笑了,他的脸阴沉到极致。他站直身冷冰冰地看向佟立德:“那你就要好好记得我。”

  佟立德低头看被麻布包裹的断了的手。他总感觉手还在,想要抓什么,可又什么都抓不住。就像他四哥的命,就像他自己的命。

  “我只是想我们好好活着,有什么错。”他厉声质问道,“想活着,有罪吗?!”

  “我们走吧,昭昭。”赵敛说。

  他带谢承瑢出了牢门,佟立德仍然在里面大喊大叫。他歇斯底里地问:“大官人,我们就是想活着,有什么罪过!难道想活着,也是罪吗?”

  谢承瑢越走越慢了,他回头,隔着一道又一道的牢门看佟立德。佟立德已经满身是血了,当初那个穿金盔甲的人早消失不见了,佟立德又变成了佟三,他还是什么都没有。

  “想活着……”谢承瑢停下脚步,和那边的佟立德对视上。

  “谢大官人!”

  佟立德流下两行热泪,他笑起来,“谢大官人明事理,谢大官人最懂什么是‘想活着’。”他拖着断了的手给谢承瑢磕了三个头,“别伤害二娘,她只是一个孩子。”

  恍惚之间,谢承瑢觉得外面又下雪了。雪要盖住佟立德的头,要把他埋起来。可是又没有下雪,冬天分明已经过去了,春天又来了。

  赵敛出了大牢,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他褪下所有戾气,又变成那个可怜的、柔弱的阿敛。他小心翼翼地扣紧谢承瑢的手,问:“你会怪我吗?”

  谢承瑢发着呆,半晌才反应过来:“怪你什么?”

  “怪我拖着你来见佟三。”

  谢承瑢摇头:“我不怪你。”

  赵敛说:“你知道吗?如果不是你,如果你没有跟我来,”他盯着谢承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试探说,“我一定会在今夜把佟立德杀了。”

  谢承瑢看赵敛深不可测的瞳孔,突然怔住了。但随后,他又舒展开眉头:“二哥,我以后再也不会要求你、逼着你做任何事了。”

  “什么意思?”

  “我想你是这世上最自由的那个人。我想你随心所欲,永不会被束缚。”谢承瑢更握紧赵敛的手,因为他已经不能够自由了,他不想赵敛也不自由。

  “可我不是想做别的事,我是想杀人,昭昭。”

  谢承瑢也说不清自己的想法,不过他从来都如此坚定:“我永远都放心你,我相信你的直觉,我相信你的判断。阿敛,我永远永远都放心你。”

  赵敛追着谢承瑢的目光,此刻他觉得无比心安,无比宁静。他抚上谢承瑢眼下淡淡的疤痕,由衷地笑起来:“你放心,我也永远都会让你放心的。”

  谢承瑢和赵敛走在月色里。

  一路无话,只有虫鸟吟唱。谢承瑢抬头,望着天上那一轮皎洁的明月,想着,如果到此为止就好了,如果战争到此为止就好了。

  他怀抱月光,努力把所有不好的情绪都掩藏起来。为的,只是要赵敛觉得他也是自由的。

  *

  崇源十七年二月十日,佟刘起义被平。

  为首的佟立德、吴允被斩首,投降的施陆文被放回齐州,北三州战事就此了结。神策军、雄略军原地休整三日,便班师回京。

  在此时,秦州战事亦有好结果。

  因西燕大营被烧,粮草不济,燕军中诸将军又起内讧,周军趁机发兵,打得燕军撤出秦州。至此,秦州境内一城四县全部收复。擒虎军、伏雁军不日便要回朝,奉官家手诏,留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崔兴勇驻守秦州,另留数十将领在此守城。

  二月,出征秦州的禁军回京。

  谢忘琮行在马上,边走边想前夜里谢承瑢传来的信。谢承瑢说他还好,叫她不要担忧。正值战时,能有这几个字传过来已是天大的惊喜,她高兴着,丝毫没注意耳边坠下来的桃花。

  桃花开了,秦州的桃花比其它地方的桃花开得都早,个头也大,钉在树上,人来了,便亲切地去吻人。

  正好吻到谢忘琮的耳朵。

  “谢小将军。”宋稷也行在马上,同她有礼作揖。

  “宋将军。”谢忘琮也向他拱手。

  宋稷笑笑,说:“我同将军走一小段,将军不介意吧?”

  谢忘琮说:“请便。”

  宋稷跟上来,同谢忘琮不远不近地走着。

  有桃花从树上坠下来,他见了,伸手接住落花,惋惜道:“春还未末,这就谢了。”

  “花落而已,将军无需伤怀。”谢忘琮说。

  “只是感叹花谢得早,这么漂亮的花……”宋稷将花捻在指尖,“将军簪过花么?”

  谢忘琮看了一眼花,似笑非笑说:“我不爱簪花。”

  “桃花还须桃花怜,若不簪,藏起来,倒也不会辜负它的明媚。”宋稷微微低首,双手将桃花献上,“我将此花送给将军。”

  谢忘琮有些了然,倒没有接过花:“将军自己簪上吧,有花衬人,不更漂亮?”说罢拱手作别,“我父亲叫我,先行一步了。”

  宋稷望着谢忘琮,觉得她的背影比桃花还要明媚。只可惜,桃花还是在树上漂亮,又或是自己坠下来凄美。倘人为去采,便失去了原有的美感。

  他叹了一口气。

  “宋将军!”王重九骑马上来,恭敬作揖道,“将军有兴致赏花?”

  “哦,”宋稷扬了一番桃花,再回礼,“掉下来了,我接住它。”

  王重九笑道:“我家将军可不是桃花,也不喜欢桃花。你越怜惜,她越不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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