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第73章

作者:竟夕起相思 标签: 古代架空

  大堂四处烧着通红的炭火,屋外冰天雪地,酒肆中却犹如三伏。林晗换了身利落的黑衣,用面具遮住脸,坐在一张小几前,漫不经心地使筷子夹菜。

  他身旁立着两个小厮,都是几天前从酒肆老板手里买来,要跟他去塞外的随行。一个年轻肤白,个子娇小,沉默寡言;另一个年纪稍长,略带富态,笑容满面,一见他便滔滔不绝,讲尽奉承话。

  林晗听够了马屁,让他说点别的。这小子机灵,眼珠一转,便绘声绘色地讲起不久前凉州城的盛事。

  “老爷有所不知,那天的阵仗好比天兵下凡,骑兵从南城门排到北门外,一水儿白袍银甲,真叫做威风八面。咱凉州这地,从没见着那么多达官贵人!”

  林晗放下食箸,微微一笑,不经意道:“我听你口音,不像凉州人吧。”

  他初见这人,便觉得十分面熟,思来想去有了答案,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东都杨家二郎,杨萤的弟弟。杨家出事后,杨二不知怎的逃过一劫,流落到了西北,还成了胡姬酒肆的奴婢,阴差阳错遇见了林晗。

  若泽草原上危机重重,万不可独身前去。林晗本想挑两个健实可靠的随从,一认出杨二便顾不得亏不亏,把人买下。这家伙大名杨启,经过一场大难,洗去身上的纨绔气,如今倒是人模狗样的。

  杨启讪笑,老实交代:“没落魄前,家里经商,在东都开铺子,小人在店里做了几年账房。既跟了老爷,往后就是老爷的人。”

  林晗审视着两人,倒了杯酒。

  “继续说。骑兵去哪了?”

  杨启嘿嘿一笑,站近了布菜。

  “早几个月常有胡人南下,抢东西抢人的。官军来过一回,消停了不久,坊间有些风声,说又要打仗了。”

  他说到这,小心地瞧了瞧左右,故作神秘道:“听说呀,朝廷里的大官分成两派,有的说打,有的要议和,闹来闹去,最后决定说和,便派了公主和亲呢。那些官就是送公主出塞的,否则哪来那么大排场。”

  林晗波澜不惊地听着,手中酒杯轻晃,目光落在琥珀浆液间橙金的光晕上。

  杨启说得兴起,眉飞色舞的,高声道:“送亲的人来头也不小,据说是郡王!”

  林晗手里的酒洒了一半,嗓音陡然一紧。

  “哪个郡王?”

  “还有哪个郡王,”杨启心思活络,忙擦干桌上酒水,“全天下就两个郡王,定康郡王七老八十,总不会是他来凉州。肯定是北边的安国郡王。”

  林晗心如擂鼓,面上故作镇定,语气却有几分急迫难耐。

  “你见过?安国郡王不是早就战死沙场了。”

  “哎呀老爷。先郡王是死了,他儿子又没死。等世子袭爵,不就是郡王?”

  林晗默然片刻。难怪碧霄突然出现在凉州,他就知道,卫戈一定也来了。碧霄受了伤,休养几天,已经大好,只是不愿意飞,连主人都不管了,就守着他。鸟儿不肯帮忙,即使他知道卫戈到凉州,也没法找人。

  饭吃到这,林晗再难以下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塞外去。他起身拍拍两人,叫了些羊肉葡萄酒,便让他们收拾进包袱。胡姬老板正当垆卖酒,嬉笑逢迎间莺声阵阵,偶一抬藕臂,袖间轻纱顺势滑落,露出截凝脂般的肌肤。

  老板姓康,店内人来客往,都唤她康姑娘。这几日林晗在凉州城,多亏有她照拂。康姑娘原是塞外达戎人,来凉州做生意十五年,根基比大部分梁人还深。她口中的消息,也比杨启这等人生地不熟的奴婢准确得多。

  康姑娘旋旋转身,水汪汪的眼儿瞧见林晗,霎时秋波含情。林晗淡淡一笑,给她作了个揖。

  “康姐姐,我这就要走了,来跟你道别。”

  康姑娘的笑容凝住了:“去哪?”

  “塞外。不知多久才回来。我心底感激姐姐,特来道别。”

  她轻叹一声:“塞外近来可不太平。你要是走,就走西边商道,到宛康城。前才有官军去了,牛鬼蛇神没那么多。”

  林晗故作惊讶:“怎还有官军。我可不敢和官府抢道。”

  康姑娘掩唇轻笑:“谁让你和官军抢路。你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不就成了。”

  林晗颇有些羞怯,轻声道:“还是姐姐聪明。”

  他转身就走。胡姬却舍不得,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这就走了?”

  林晗点头:“是呢。我……家里的人,都在塞外,等着我去找他们。”

  两个小厮收拾好行囊,杨启颠颠地来问时辰。林晗望着神情不舍的康姑娘,道:“劳烦姐姐再来些羊肉,要生的,带血的。”

  他一招呼,屋外一阵扑剌剌的拍打声。林晗掀开厚重的羊皮帘子,躬身出去,进来时臂上架着只雄赳赳的猛禽。

  碧霄挑嘴,只吃新鲜带血的肉,才来林晗身边时食水不沾,害得他担惊受怕,以为小鸟儿也活不成了。哪成想只是因为挑食。后来肯吃东西了,不仅挑嘴,倒钩似的喙跟没长一样,吃饭时自己稳如泰山,非要林晗撕肉喂它。

  老板端上鲜肉。碧霄一如往常般挺胸昂首,神气地望着林晗。林晗取出匕首,一刀刀划在羊肉上,每喂一下,它便发出阵娇气的嘤鸣。

  他握着匕首失神地想,这鸟不知道像谁。转念一想,深觉自己被卫戈带歪了,真把它当儿子不成。

  杨启在门口牵马。林晗一出酒肆,寒风裹着大雪,拳头似的往身上砸。这家店邻近西峪关,出关后再往北二三十里,就是受降城宛康。他对边关风物不甚了解,这条路怎么走,还是当初去灵州,闲谈时聂琢告诉他的。

  燕云军约莫六七天前到的凉州,在城中耽搁一两天,还剩几日的时间赶路。既然是护送公主,肯定比行军慢了不少,说不定这会正在宛康。三人打马到城门边,还没到开关的时辰,城楼下聚集了众多商队。林晗使了些银钱,找了个贩茶的胡商,等关口一开,便混在马队里出了城。

  一出西峪关,景致就大不相同。霜天欲裂,飞雪莽莽,前路看似辽阔无垠,却望不清方向。大雪天马跑不快,他们只能跟着商队慢慢走,沿途偶尔停下,和脚夫攀谈,问出一二句关乎和亲的传言。

  众人说这次去和亲的是平都公主。青门关之后,平都被苍鳞军劫走,后来被朝廷赎回盛京。这才过了多久,她却要去和亲了。平都性子骄傲,和亲一事对她而言如同晴天霹雳,不知是怎么同意的。

  大雪连下三日,到第五天终于放晴。林晗自忖赶不上燕云军了,有些泄气,沿途拼命打探官军的消息,得了信报即刻飞马扬鞭,飞驰在默苍山以南的荒原之上。

  天边透着橙黄的光晕,霞光朦胧,是晨曦降临的征兆。他们不知不觉过了宛康城,到了达戎属地的边缘,便在一个叫鸣沙坡的地方勒马。回头一望,隔着雾气和灰尘,长城的影子在不远处巍峨耸立着。

  鸣沙坡依傍着绿洲,绿洲里杂居着众多胡族。达戎人,番族人,甚至是寒疆人,在那都看得见。绿洲里最大的村落叫古泉村,三人还未靠近,便见村口篱笆边拴着十来匹高壮战马,几个军士抱着草料,正往马槽里铺。

  杨启一见这架势,有些发悚:“老爷,要不换个地吧。这里面都是当军的,咱们惹不起啊。”

  林晗把战马数了又数,暗自奇怪。怎么只有十几个人?

  他摸着腰刀,朝小厮吩咐:“我看南边还有个小村,你们先去,等我回来。”

  那小个子急了:“老爷,这可是官军,还是走吧。”

  “我瞅着可不像官军,”林晗冷笑道,“分明是贼人。”

  燕云军素有白马军之称,而拴在篱笆边的都是杂色马,个头不高,一看就是塞外的品种。两人拗不过他,垂头丧气地退开,往绿洲南边去了。林晗等人走远,趁着天还没亮潜入古泉村,倚在一处土墙根后观望。

  几处黄土塔楼燃着熹微烛火,风中不时有乐声飘荡。林晗借着墙头翻上屋顶,高处视野开阔,举目四望,本就不大的村落阡陌分明。村中有座大院,院内小楼灯火通明,乐曲声就是从那飘来的。

  他扫视院子周围,望见几十匹白马,顿时有了计较。

  从村口到院中需耗些脚程,暗夜冷寂,家家黑灯瞎火,飕飕的风声穿梭在黢黑的街巷间,好像女人的呜咽。

  林晗摸到院外马厩,藏身在草棚里,仔细谛听良久。二楼灯影摇曳,传来阵阵笑语和拍子响,看来里头的人是通宵达旦地快活过。

  他等了一会,忽见烛火晃荡。楼中下来几个摇晃的人影,三两个胡姬簇拥着个人高马大的军官,醉醺醺地出了院子。那军官不像燕云军,喝得烂醉,扶墙便吐,许久才消停。

  林晗小心地跟过去,听到些浑浊的胡语。几个女子在暗处娇笑两声,不一会便传来阵阵淫声浪语。一人完事过后,粗略整理了衣衫,扭着腰肢转到马棚跟前。林晗趁机到她身后,抬掌劈在女子后颈。胡姬闷哼一声,便倒在他怀里。

  他把女人藏进草棚,飞快与她换了装束,找了条香巾遮脸。林晗不疾不徐地走到墙角边,剩下的三人正办完事,嘴里叽里咕噜一通。两个女人扶起醉汉,伸手招呼他,他立刻提起一旁的灯笼,谨慎地走在前方照路。

  等上了楼,果不其然,正堂里灯火潋滟,热闹非凡。十来个胡姬在席间歌舞,四方都坐着宾客,不少人已经喝得醉醺醺,兴到浓时起身出席,与盛装的女子共舞。胡姬当中有一人身段最为婀娜,当是百花之首,腰臂间缠着縠纱绫罗,单足踏地,随鼓点左旋右转,翩翩袅袅不知停歇。

  女子肆意舞动,明丽的眉眼间似有钩子,赤裸裸地往主座抛去。林晗顺着她的眼神看去,上座一人银袍银甲,宛如璧人,俏过美艳妩媚的胡姬,不是他的卫郎是谁。他旁边还有一人,穿着窄袖胡服,面白无须,仔细一看,头发也是灰白的。

  那人握着酒杯慢饮,一双眼被火光照得寒芒隐现。女人的胡旋舞跳了一半,燕子似的落到二人跟前,先朝那人敬酒,再踩着舞步,风情万种地来到卫戈跟前。

  卫戈摆了摆手。

  男人大笑一声。胡姬捧着铜酒壶,回到他身边倒酒。寒冬腊月似的天里,她上身只穿着短袖薄衫,白腻的手臂裸露无遗,在席前旋舞片刻,躬身半跪在男人对面,两手拂开贴身的衣袖,裸露出丰满的胸脯。

  林晗没眼看下去。如此放得开,敢情这都不是普通舞姬,而是娼妓。好啊,他才离开多久,卫戈翅膀硬了,跟哪来的野男人逛窑子。

  那两人玩得不亦乐乎。男人怀抱舞姬,对卫戈道:“天快亮了,挑一个回去歇息吧。”

  林晗见卫戈眉头一皱,知道他要说什么,忙取来酒杯,热切地贴到他跟前。卫戈看了看发话的男人,面色甚是不悦,却是顾忌着什么,没把林晗推开。林晗轻笑一声,学着那女人的模样,热烈地揽过他的腰,靠进他怀里。

  铁甲贴着单薄的绸缎,冷意刺入肌肤,令他打了个寒战。

  卫戈僵得好像石头,默然片刻才说话:“我有些醉了,实在不能相陪。”

  那男子乐呵呵地瞧着他,朝身边仆从吩咐:“去,领世子到厢房休息。”

  卫戈要做戏,揽着身上“女子”离席,目光阴沉地瞧着“胡姬”。林晗憋不住笑,佯装醉倒,刻意在他脚背踩两下,一脸娇羞地回看过去。

  他心中却是恨得咬牙切齿。叫你逛窑子。

  孰料卫戈看见他的眼睛,不由得一怔,原本只是虚握着林晗腰肢的手缓缓揽紧。林晗却会错了意,心中冷笑,暗骂男人果真都不是好的,盘算着待会怎么治他。

第129章 帐中香

  两人搂搂抱抱地出门。门口早有个瘦小的侍者等着,手里掌灯,见了人便屈膝行礼。卫戈颔首示意,小侍从谄媚一笑,旋即走进灰蒙蒙的楼道。

  门口站着一队燕云军,分出三四个执枪守卫,跟上掌灯侍从开路。卫戈拥着林晗紧随其后,剩下的守卫纷纷低着头,闷不吭声地跟在最后。丝丝冷风灌进楼中,不时吹着灯火晃荡。人影飘摇,忽明忽暗,宛如来去不定的幽魂。

  小僮领着众人七拐八折,喧嚣的乐声逐渐朦胧了。厢房内暖意蒸腾,点着红烛,案炉里薰烟袅袅。林晗踩上地面,便觉小腿发软,好似踩在锦缎堆上。

  他垂头一看,屋里铺着整张赤地金花卷草纹地毯,再往烛火边望去,地毯上设有罗帐,当中铺平一床猩红织毯,堆叠着兽皮垫子。床帐八角雕刻兽首,兽口中垂出金黄的丝绦,绳带间系着香囊。

  侍者把人送到,留下灯盏,悄悄关门离去。卫戈搂着他走近床边,把人放在毯子上,便伸出手,试图扯他的面纱。

  林晗一掌打落他手臂,捏着嗓子咯咯笑两声,抖落轻便的丝履,像只警觉的兽,光着脚缩进床帐中间。一进罗帐,浓烈的麝香味扑面而来,熏得他昏昏欲睡,忽听一阵清脆声响。他抬头看去,帐顶也用绸带系着香囊,绸缎团团如花,香囊状若银球,方才一动便叮铛作响。

  卫戈眉头拧紧,面色肃冷:“把面纱摘下来。”

  “这么凶做什么,”林晗懒得跟他遮掩,索性不学女人说话,弓起一条腿歪坐着,眼中笑意森然,“人前不挺会怜香惜玉,怎到了闺房之中,反而如此不通人情。”

  卫戈听见他的声音,更是迷茫,放软了口吻:“让我看看你的脸,好吗?”

  林晗掩唇一笑:“你过来。”

  卫戈紧盯着他,似乎要把帐中人看出朵花,脚步沉稳地迈向床榻。他每走一步,便有些踟蹰,双目的冷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惘然与不安。

  林晗慢慢地挪到床沿。屋内红烛昏昏,卫戈站在床侧,背对着光,影子落到他身上。他牵着卫戈的手,细细抚摸白玉似的五指,不由得轻叹一声,庆幸他的伤已经痊愈了。

  卫戈的手被他一碰,先是一阵闪躲,而后却情不自禁地反握住他。滚烫的体温烧着林晗指节,他本是坐着,此刻缓缓挺直半身,跪在卫戈跟前。

  他仰视着卫戈俊朗的面容,伸出手臂,掌心搭在遮覆铁甲的肩头,缓缓发力。卫戈闭上眼,眉宇轻锁,发出声浅浅的喘息,便似颓靡的醉客,由着他的动作,躬身跪上榻。

  “方才宴会的时候,你怎么不抱我?”

  林晗抱着他的脖颈,贴在他耳畔低语,气息好似细软的发稍,挠过卫戈耳根颈侧。

  卫戈轻启丹唇,隐隐浮现痛苦的神色:“我……”

  “我明白了,”林晗摸摸他的脸,苦笑道,“世子忠贞专一,早就心有所属,对不对?”

  这句话一出口,卫戈便迟迟不说话,片刻之后眼睫颤抖,竟然涌出股清泪。他睁开眼,双目通红,全无须臾前的恍惚神色,泪水顺着脸庞滚落,掉在林晗膝上。

  林晗低声道:“我说对了。”

  “他不在了。”卫戈道,“我找不到他。世间仿佛从没有这样一个人,一切都只是我大梦一场。”

  林晗擦去他的泪,小指探进耳鬓间,将面纱往下扯了扯,露出半张完好的脸孔。他脸上的伤痕都在颊边,如此一来,卫戈看清他容貌,一时间惊愕不已,伸手便要揭开面纱。

  “别动。”

  林晗握住他的手,入手不是肌肤的触感,而是冰冷的铜铁。他垂眸一看,卫戈那条受伤的手换成了机关臂,已经能够行动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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