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第67章

作者:竟夕起相思 标签: 古代架空

  “走?你让我去哪?”

  吕应容怔怔地看着他:“当然是逃命了。这几天我摸清了出口,只要照我说的,一定能活着出去。”

  他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扶着林晗站起来。林晗攀着他的手臂,双腿像是废了,许久都没知觉,站也站不住。

  等到终于能站稳了,林晗便松了手,看向他:“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吕应容哑然,垂下眼不看他。

  林晗微微一笑,拖着病体一瘸一拐地朝门口去。

  清凉的空气拂面而过,令他清醒几分,手脚些微回暖。

  “林晗!”吕应容震声叫他,“我、我送你。”

  林晗置若罔闻,仍旧慢吞吞朝外走。吕应容紧追上来,扶着他左臂,轻声叮咛:“小心。”

  他哽咽一瞬,忽而接了句:“对不起。”

  林晗刚想回话,却不料吕应容摸出一把尖刀,重重地往他肋下刺去。

  刀刃没入骨肉,热血犹如泉涌。林晗捂着伤口,歪倒在地,却见吕应容泪水盈面,不住哭泣。

  “别怪我,我不想害你的,但我已经答应了他,走上这条路,无处可退了。”

  林晗扛不住剧痛,握着那刀柄躺在地上,齿根发抖。

  “你……”

  “林太守,我知道这一刀很痛,你可怜可怜我,这几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煎熬,只要你还活着,我永远都没法安心。”

  他决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瞧着林晗,扬起一抹笑,却比哭还难看。

  “……别怪我,我欠你这条命,就下辈子再还吧。”

  吕应容擦了擦脸,转身往幽微的门口去。一步之遥,林晗却连爬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慢腾腾地挪着身子,身下血流成河。

  他听见几声刀兵碰撞,众多杂乱的脚步越来越近,便不顾撕裂的疼,拼命往那几寸幽蓝的光亮旁挪。

  吕应容出身乐坊,嗓音宛转,连他的声音都仿得极像。

  “卫郎!”

  林晗疯了似的爬起来,发出困兽般的咆哮。晃动的人影挡住他的去路,穆思玄长剑染血,一脚将他踹趴,踩在后颈,癫狂道:“如何,这滋味好受吧!”

  林晗受这一脚,颈骨一阵脆响,便觉眼前昏沉,濒死一般。穆思玄俯身拽他,忽然觉察到一股寒意,要往旁边躲闪,已经来不及。

  飞剑破空,呼啸而来,宛如通明的霜雪,正中他右肩。他手里的剑被打落,不敌这悍然的剑势,被带得疾步后撤,整个人钉在墙壁上。

  穆思玄喷出一口鲜血,顿时丢了半条命。转头一看,肩上的剑没入墙中,斫出几寸的深坑。

  他惊愕不已,瞪大眼看向徐徐步入水牢的人影,颤声问:“何方高手?”

  林晗抬起眼皮,那人在他跟前停下,穿着一双蓝布靴。淡淡的草木芬芳飘进他的鼻腔,冲淡了血腥。

  “玉虚宫,清徽。”

  穆思玄见来者不善,忍着剧痛拔出肩上的剑,高声喊道:“管你什么人,敢挡我的路,都得死!”

  他含住两指,打出声呼哨,数道白影浮现出来,朝清徽杀去。清徽手无寸铁,只有一柄木拂尘。柔软如丝的拂尘在他手中,顿时化作杀人无形的利器,随手一挥,便卷出刚劲的力道,罡风所向,众人纷纷痛声嘶吼,猝然倒地。

  穆思玄自知不是对手,慌忙召来几个手下御敌,捡起剑匆匆溜走。那几人并非清徽的对手,瞬息便丢掉性命。

  搏杀声消失殆尽,林晗浑浑噩噩地抬头,以为自己要死了,却感到一束柔软的发丝落到面颊上,温和得像是绸缎。

  清徽把他翻过身,从包袱里取出药瓶布条,给他疗伤上药止血,扎紧伤处。

  他想说话,想求清徽带他走,却使不出力。清徽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粗糙的掌心摸摸他的额头,在林晗身上找了片刻,摸到颈边一根丝绳。

  白发道士把丝绳抽出来,赫然是自己赠给他的香囊。他打开香囊,里面除了香草和平安符,还有两枚丸药。

  他把药喂给林晗,再取出水壶,给他喂水。林晗浑身无力,咽下清水,口中尝不到腥苦了,眼泪却像开了闸,源源不断地往下涌。

  清徽捡起掉落的剑,又取出手巾给他擦脸,擦完脸再擦剑上的血。林晗偏头去看,那把剑正是清徽赠给他的。

  他挪动双腿,缩成一团,身上痛得一阵阵发抖。清徽坐在他身边,解下灰白的袍子,披在林晗肩上,像是哄小孩睡觉,一下下轻拍他的背。

  也是奇怪,林晗被他拍着背,渐渐神思恍惚,不一会当真进入梦乡。只是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他很快便醒来,发现自己在道长背上。

  周围是萧瑟的山林,月亮惨白如霜,看不到一颗星星。清徽背着他走在及膝高的草丛中,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被月光拉得老长。

  林晗的手搭在他胸前,忽而感到有冰凉的雨滴落到手背,抬头一望,天穹晴朗,并未下雨。

  他的心猛然一震。他在哭吗?这个没见过几面的陌生男人,因何会为他而哭?

  “道长……”

  清徽听见他微弱的声音,四下看看,找了颗大树,把林晗放在树下。他肩上背着褡裢,伸手摸出几个果子交给他,就在林晗身边站着,衣摆随风飘动,纤尘不染。

  林晗只捏着果子,低头摸自己的脸,声如蚊吟:“道长还能认出我吗?”

  清徽看着他,脸上并无痕迹,仿佛那滴眼泪是林晗的错觉。

  “无论如何我都认得你。”他平静地瞧着他,道,“随便吃点吧,还要赶路。”

  林晗咬了口果肉,放不下心:“我们去哪?”

  “凉州。”

  林晗忙道:“不回盛京?”

  清徽点头:“不回。”

  “不行,我要去找人!”他捏紧果子,便要站起来。

  “我知道你要找谁,”清徽摁住他肩膀,力道沉稳,堪称温和,却无法反抗,“你们两个的事,我都看见了。”

  林晗惊讶地盯着他的眼睛,渐渐回过味来,意识到清徽所指。他跟卫戈在船上的时候,听见外面有人,出去一瞧,却不见人影。他原以为是长公主,如今一想却不合常理,若是清徽,以他的武功,旁人确实难以察觉。

  “你……”林晗颇为难堪,挣开他,惹得伤口一阵刺痛,“你为什么会来这?”

  清徽松开他,站到一旁:“来救你。”

  林晗:“我知道。救命之恩,永志难忘。”

  清徽沉静地看他许久:“不回盛京。你跟裴桓是不可能的。”

  林晗知道此时与他争论无用,不再吭声。清徽等了一会,再背起他,一步步走在山路上。

  他仿佛不知疲惫,从天黑走到天亮,来到一条官道旁。此处开着茶寮,来往的陆商云集,货箱车马停了遍野。清徽背着林晗走了许久,在茶寮里找个座,叫了粥饭茶水,便拿着一吊钱去雇车。

  林晗默默喝粥,听一个荆川口音的老汉操着官话:“凉州兵荒马乱哩,不走。”

  清徽又找了几个问,人人都不肯走。他没奈何,不停加钱,直把身上掏空,才有个客商愿意带他们去西边。

  雇好了车,他回到林晗身边,把买来的草笠放在桌上,将就饮了口茶。

  “空山的道观,你不管了?”林晗问。

  “有千树在。”

  “为何要去凉州?”

  “离盛京远。”

  林晗默然良久,下定决心:“道长为何要救我,还如此照顾我?”

  他本以为清徽会像赠剑时一样,说些空泛的话应付他。谁知道长定定地瞧着他,道:“人生在世,便会有人爱护他、照顾他。有些人照顾你,是不需要理由的。”

第121章 狼骑竹马来

  林晗似懂非懂,咽下两口滚烫的粥饭,肋边创口疼痛难耐,于是再无胃口。清徽看他一会,又走到歇脚的客商中去,再回茶寮时,林晗见他手上的剑没了。

  他卖了剑,去找店家买面饼干粮,拿油纸包好,放在身上的褡裢里。买完食水,清徽从商人那弄来大堆药材,包袱装不下,需要箱子拉。他把买好的东西全搬进车厢,给的钱多,客商专门为他们卸空一辆车,外头蒙着黑色的毡帐,好像塞外的帐篷。

  这家客商是贩运布匹的,把荆川本地丝绸运往塞外,途中在凉州边界歇脚。商人往来南北,都是举家迁徙,布商的妻子儿子也在茶寮附近休息。清徽向老板买了些布,让他妻子给他们裁成衣裳。

  林晗疼得冷汗涔涔,稍一动弹,刀口便似裂开。清徽给他喂了些药丸,拿起草笠往林晗头上一遮,便抱着他上车。

  天际彤云翻滚,金辉铺展四野。早饭点一过,行商陆续启程,拉着货物车马各奔天涯。

  他靠在清徽怀里轻轻呻吟,车马颠簸,疼痛更甚,磨得人快要发疯。清徽像初时那般拍他的背,林晗在车轮的转动声里逐渐昏沉,怔怔地望着尘埃滚滚的官道和雾色霜寒的青山。

  一缕炊烟从茶寮处升起,笔直地涌入苍天。酒旗迎风招展,仿佛一只翻飞的黑鸢,慢慢变成渺小的一点,让他知道离故地越来越远了。

  商队走了一天一夜,林晗重伤虚弱,始终在半梦半醒间辗转。

  夜半时分车马停了,他从梦魇中惊醒,身边空无一人,黑蒙蒙的毡帐低垂着,后方风声呼啸。

  林晗下意识大喊:“道长!”

  清徽听到动静,从外面掀开毡帐,给他递了碗人参汤。

  林晗捧着汤碗,直勾勾瞅着他,不知所措。清徽见状便上了车,用手巾给他擦额头上的汗,轻声叹道:“我在,不会走。”

  林晗把热烟滚滚的参汤喝下肚,只要醒着,便受疼痛折磨。夜晚湿寒,清徽出去一趟,肩上一层薄薄的霜露。他用被子裹着林晗,给他喂完药,彻夜不眠地守着。林晗在睡梦里疼得痉挛,嘶嘶抽气,清徽便把他抱在怀里,低声唱着歌谣,哄他入睡。

  “虫儿飞,草儿长,月弯弯,照山岗;

  “风儿吹,鹊儿唱,盼阿耶,归故乡……”

  词曲简单悠扬,跟哄小孩的童谣似的。他在盛京多年,唱这首歌时,却是乡音未改,带着些北调。

  商队沿途易货,走得很慢。从荆川到凉州,昼夜不停,耗费两月有余。林晗一路上重病缠身,先是发热,几度在鬼门关前徘徊。等刀伤渐好,尸毒又发作,感觉时而置身冰窟,时而沦入火海,短短几天就瘦脱了相。

  清徽照顾他之余,没日没夜地抄经发愿。

  先前他虽满头白发,但不曾显露老态,这两个月一过,他亦是精神憔悴,骤然老了几十岁。兴许是这白发人的心愿被上天聆听到,林晗的情形虽凶险,但终究保住命,活着到了凉州。

  临下车时,清徽给他穿上新裁的衣服,直把林晗乔装成个女孩。他自己也改头换面,换了衣裳,拿布包着头发,斗笠遮脸,晃眼间倒真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两人便是一对流落边陲,相依为命的父女。

  城关把守森严,需得盘查身份。清徽早已备好文牒,交予凉州守军,万事无虞后,便背着林晗进凉州城。

  他们只在城中呆了一夜。清徽找了家邸店,拿准备的药材给林晗熏身药浴,事无巨细,皆是亲力亲为,给他备水脱衣,再抱进浴桶泡浴。林晗原本难堪至极,但见他行事磊落,毫无他意,便也不再推拒。

  第二天,两人雇了骡车,继续赶路。直走到凉州和塞外的边界,一处山丘环绕,白杨成片的小村里。

  村子荒废多年,极目眺望,树林里坐落着许多老旧的空屋院落。人去楼空,屋宇年久失修,此处就成了荒山野岭。清徽牵着他走到一间大宅跟前,林晗盯着门楣上的燕巢,一时失神。

  清徽竟然摸出串钥匙,打开灰扑扑的院门。林晗跨进高低不平的门槛,放眼望去,只见深堂老树,枯藤黄沙,一派空落寂廖。

  这是间二进大宅,院里堆着许多杂物,多是铁具,锈成了疙瘩。林晗打眼一瞧,那堆铁疙瘩还不寻常,尽是枪尖、矛头、辔头,蹄铁。

  正堂里摆着众多座椅,落满灰尘。当中悬挂着一幅地图,因为年久,已经瞧不出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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