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第44章

作者:竟夕起相思 标签: 古代架空

  明无心强撑着身躯,逆着光抬起眼。卫戈半张脸隐于阴影中,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眼中有股森冷凌然的威势,好似在注视着一件死物。

  “想跑?”他的唇动了动,脸上浮出些阴晦的笑意。

  林晗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抱起杨萤。杨萤怒睁着双眼,眼角滑落一滴泪,瞳仁中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已经彻底衰败枯竭了。

  他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无意识地叫着她的名字,替她擦拭嘴唇,暗红的血却不断从她口中吐出来。

  杨萤的身躯忽然一阵痉挛,胸口剧烈地弹动两下,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林晗看见她的嘴唇动了动,连忙俯下身去,只听到了气若游丝的几个字。

  “我想回家。”

  林晗握住她发抖的手,嗓间凝噎:“杨姑娘……”

  她猛然睁大了眼,瞳中的墨黑像是无边的潮水似的弥散,紧接着再也不动了。

  林晗失神般盯着她的脸,替她合上双目。方黎昕跪在一旁,抱着姐姐的尸体嚎啕痛哭。

  寒风飒飒作响,林晗缓缓站起身,仰首看向明无心,眸中晦暗不明,一霎那溢出令人怖惧胆寒的杀意。

  “把他带下来。”林晗道。

  卫戈轻轻点头,一手扼紧达戎人的咽喉,拖着脖子动了两步。还没等他跃下屋顶,突然响起个朗然的男声,高呼林晗的名字。

  林晗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花叶丛尖立着个艳冶的人影,飘逸的红衣映照日阳,恍如朱砂赤血。

  “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舒崇雪凤目微眯,柔声道,“小陛下,虽然我也看不起欺负女人的废物,但这废物还有些用,你把他放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林晗定定地瞧着他,嘲道:“你这妖人当真胆大妄为,敢闯到裴府来跟我谈条件?”

  红衣男子噗嗤一笑,似是全然不在乎他的讥讽之意,一副举重若轻,从容淡然的模样。林晗知道他实力高强,或许是有恃无恐才敢独身前来,便改了主意,听听他要说什么也无妨。

  “有话就说,”他道,“想做什么,不要卖关子。”

  舒崇雪笑道:“小陛下的脾气当真是不好。”

  林晗皱紧眉头盯着他,克制着胸中怒意。舒崇雪弯弯唇角,笑着看向他的眼睛,几缕黑发被风吹动,挡住了脸颊。

  红衣人收敛了笑意,忽然吐出两个名字:“息夫人、玉善郡主。”

  林晗霎时领会了他的意思,慌了神,怒喝道:“你!”

  “把明无心交给我,我就告诉你她们去了哪。”舒崇雪道,语气好似在嬉戏玩笑,“如何,用这个废物换得夫人与郡主的下落,是不是很划算?”

  方黎昕厉声斥道:“舒崇雪,我劝你别打什么坏主意!不久后兰庭卫就会回来,到时候你们两个都插翅难逃。”

  谁知舒崇雪竟不为所动,悠然道:“那又如何。假如抓了我,小陛下可得用我们两个人来换这个秘密,亏的可是你们。”

  林晗的掌心握紧又松开。

  他看向方黎昕道:“方公子,杨姑娘的仇我一定会百倍奉还。”

  方黎昕不由得看向怀中人的尸身,似觉剜心之痛,继而低泣一声,慨然叹道:“我知道了。”

  “含宁,”卫戈低声道,“舒崇雪狡猾至极,不可轻信他的话。若是他诈你,又该怎么办?”

  林晗轻轻摇头:“不管他是不是诈我,我都赌不起了。铲除白莲教需从长计议,不可急于一时。”

  说罢,他朝那抹衣影高声道:“我答应你放人,你也要言出必行。”

  “这是自然。”舒崇雪挑挑眉梢。

  林晗朝卫戈点点头,卫戈却不急着动作。他沉默半晌,飞快地从明无心手臂伤处拔出那把刀。

  明亮的刀锋在他掌心旋动几下,卫戈利落地出手,眨眼之间,紧跟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明无心手脚鲜血淋漓,整个人倏然栽倒,在屋瓦间翻滚几下,重重地坠落到地上。

  林晗往后避了避,躲开浮起的烟尘。明无心像个废人似的躺倒在地,四肢各有一道极深的创口,手脚正不停地抽动,血如泉涌,竟似被挑断了手脚筋。

  舒崇雪回过神来,眯眼打量着卫戈,叹道:“不愧是天狼营的杀手,出手稳准狠,如此轻易就废了一个人。”

  “你可以交代了。”卫戈不耐道,“否则下一个就是你。”

  舒崇雪也不避让,足尖轻轻一点,乘着风息落到堂前,扛起明无心一条血糊糊的手臂,带着他轻盈地跃至树梢。

  “小陛下,来奉陵总坛,我等着你。”舒崇雪微微一笑,从高处注视着几人,饶有兴致地说,“能不能救出你母亲与那位小姑娘,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林晗面色灰白,两手握紧了拳头,掌心早已经被汗打湿,浑身的血脉都在颤抖,想出声,却吐露不出半个字。舒崇雪淡笑着瞧了瞧他,扫过一旁的方黎昕,施展轻功而去。

  卫戈担忧地看向他,轻声道:“要我去追他吗?”

  “不必。”他微弱地应了声,“我说过,今天的一切都会百倍偿还给他们。”

  他整顿了心绪,对上卫戈的眼睛:“跟我回盛京,去见裴信。”

第84章 雪湖论事

  卫戈见他主意已定,不再出言劝阻,只是提说道:“你先动身回去,我留在府中调查一番,兴许能有些收获。”

  林晗明白他的意思,只有舒崇雪一面之词,实在难以轻信。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么白莲教定是潜入府宅里掳走了母亲和玉善。

  调查东都一事,他特意叮嘱兰庭卫紧住风口,不得透露半点消息,连抓人也是掐着送亲前一刻。这样一来,白莲教根本没有事先绸缪的机会,今日袭击裴府,明显是仓促行事,颇有些破罐破摔的意味。既然如此,他们岂能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潜入官家府宅劫走两位贵人?

  林晗细想片刻,或许是有内应。此事与凝香殿那回有相似之处,白莲教竟能在长公主府里埋下暗线,对比起来,往裴纯行家里塞人倒显得不那么难了。

  “小心行事。”林晗微微蹙起眉头,“这个白莲教实在不简单。往年我在盛京时,以为他们是一群穷凶极恶的暴徒,与那怒川十八寨并无两样,不过乌合之众罢了。如今一看,这些人流毒天下,官贼勾连。为君数载,我竟不知,四方吏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望向杨萤尸首,大红衣裙浓艳得刺目。女儿家出嫁前针针绣好的嫁衣,等待着风光大嫁那天穿上,哪知道却成了她的殓衣。

  明无心说他是杀人凶手,林晗自己不觉得有错。但如若深思一番,这场悲剧当中,除他林晗之外,还有众多的凶手。白莲教,包庇妖教的幕后之人,明无心,甚至是为财路铤而走险的杨氏夫妇,都像是无形的推手,让一个人的命运步步滑向深渊。

  今日死的只是一个杨萤,可经此一案,他足以看清,弊病不除,这天底下还有千千万万个相似的可怜人,会被这世道,这泥泞的罗网吞吃殆尽。

  林晗忽然觉得,他实在是大错特错。

  往年登临高位,却整日沉浸在阴谋算计之中,自以为运筹帷幄,手握乾坤,一昧地争权夺利,不曾垂下眼睛看一眼仰望他的芸芸人海,有多么自私可笑。

  以为把持着天下,不想只是一叶障目。若能肃清朝野,四海清平,那么也不会有像杨萤一样的枉死之人。

  最大的凶手,是昏聩无能的皇帝,是他。

  出神之时,忽然有人牵起了他的手。林晗抬眼看去,卫戈握着他血肉模糊的右臂,长睫低垂,挡住了双眼,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卫戈性子执拗,在他的事情上总是一根筋,林晗怕他看了难过,便把手抽回,道:“就依你说的做。裴信才动身回去,此刻说不定还在路上。你若查到些什么,尽快回来找我。”

  卫戈点点头,嗓音有些低哑:“好。我去找个大夫给你处理伤口。”

  林晗本想推辞,怔愣一瞬,便改了主意,随卫戈的意思去做。处理完手臂上的伤,正巧兰庭卫抓完人回来,禀报了一通情况,林晗就带着姜锦与十来个随行,马不停蹄地往盛京赶。

  回到丞相府,时间不赶巧,正轮到休沐的日子,裴信不在。林晗匆匆忙忙地问过家仆,天还没亮,丞相就动身往空山玉虚宫去了。

  林晗无奈,暗忖这人平日也不信鬼神,怎么就跑道观里去,接着便风尘仆仆地往玉虚宫去追人。

  人间艳阳朗照,空山大雪飞扬,林晗骑马疾行在雪白的山路上,两侧冰雕般的松柏宛如飞花般散去,他不由得想起,空山似乎没有春色,好像每次来这个地方,都是无边的雪景。

  树林里一片静谧,几乎能听见雪洒落的声响。玉虚宫的正门开着,广场上没有人,他跨过门槛,一道艳阳像是利剑般从座座峰顶劈落,照在他的眼上。

  阳光下的积雪光芒万丈,林晗眯了眯双目,眨眼的功夫,通往山道的第二道门开了,风雪中立着个清俊的人影,一脸洞悉地看着他。

  他同样敬鬼神而远之,但有时候不得不怀疑,这帮子道士真的会什么法术不成?

  “他们在冰湖边下棋。”江千树神色淡淡的,“我带你去吧。”

  林晗对他拱手一礼:“有劳。”

  江千树不答话,默默地领着他往石阶上走,步履比上次慢了许多。锦儿在后头跟着他,安静得好似融入了大雪之中。

  玉虚宫的冰湖在后山,四周围绕着一圈广阔的梅花林。名叫冰湖,实则并未结冰,湖面平滑如镜,宛若嵌入雪中的宝石,水底透着莹润的蓝色,不沾半点尘埃。

  梅林靠近水边的地方有块巨石,表面平整光滑,被人雕刻成了一张硕大的棋盘。那两人摆着火炉桌案,坐在冰湖边烹茶垂钓,身侧各立着两个小道童,每隔一会,道童便依次往石头棋盘上摆放一颗棋子。

  林晗急匆匆地走了一路,冻得手脚发抖,凉彻肺腑。谁知道还有人如此好雅兴,寒冬腊月的在大雪里下盲棋。

  姜锦给他递了一袭披肩,林晗穿在身上,两手搓了搓,从容地踏上前去。还没靠近,清徽真人与裴信同时朝他看过来,两双眼眸里各有深意。

  裴信温和地笑了笑:“含宁来了。”

  清徽真人垂下眼眸,对他点头示意。

  “这是他的字。”裴信忽然对清徽道,“头一回起的那个西平侯不喜欢,就改了这个。”

  “不错。”清徽道。

  他二人口吻熟络,好似多年的旧友。林晗突觉有些插不上话,看准时机道:“丞相,我今日是来找你帮忙的。”

  两人都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交换了个眼神。没等裴信说话,清徽真人便道:“到火炉边来,你那里冷。”

  林晗心里装着急事,本不想与他们两个闲云野鹤的人拉扯,但见裴信笑吟吟地盯着他,只好按捺住火急火燎的心绪,走到火炉边烤了烤手。

  清徽真人给他倒了杯茶。裴信轻声问道:“何事这么着急?”

  林晗捧住茶杯喝了口,脸上泛出些血色,手脚总算不那么冷。

  “我想请丞相助我铲除白莲教。”

  裴信点点头:“为何突然要铲除白莲教?”

  林晗一时怔住,没想到裴信居然会问这种话,脱口道:“白莲教是妖教,难道不该铲除吗?”

  裴信沉吟片刻,忽然指着面前湛蓝的湖水,问他:“含宁不妨告诉我,那湖水是何种颜色?”

  林晗凝眉不答,裴信便捧起手边的茶盏,笑道:“这杯茶,正是用眼前的空山雪湖水烹制的,含宁请看,它还是湖中的颜色吗?”

  林晗犹豫地张了张口,心中顿悟,又听裴信开口道:“假若此时用手掬一捧雪湖水,掌心里的还是同样的颜色吗?”

  “丞相是说……白莲教并不是我所看到的那样?”

  裴信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物相万千,寻常人只能看到一二种,可是含宁不一样,你要像苍天俯瞰宇内。你的眼里,不可有半分偏颇。”

  “我不明白,”林晗摇摇头,朝他走近一步,“丞相明知道妖教为祸百姓,危及社稷,光凭这一点,就足够将它们斩草除根。面对这等恶徒,还要费尽心机窥其全貌不成?”

  裴信反问道:“白莲教从何而来?”

  林晗彻底定在原地。

  是了,他竟然忽视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说白莲教为祸百姓,可那些人有哪一个不是百姓?说恶鬼害人,可作祟的鬼,哪一个不是人变的?

  既然百姓无辜,庶人无辜,那么错处究竟该归因于什么?

  裴信望向一侧的梅林,温声道:“有株梅树生了病,即使伐去病枝依旧不见好,病害的枝条修剪不尽,树木也越来越枯瘦。我今日所说,不是让含宁放弃心中想法,只是想让含宁知道,光是一昧铲除镇压,而非对病根下药,势必无法解决此事。”

  林晗沉静地想了片刻,面对着满天细雪,眉宇间豁然开朗:“我明白了。”

  裴信柔和地看着眼前人,启唇欲说什么,却将嗓中的话咽了下去,眼中亦浮出些黯然。

  “你有为黎民社稷的想法,本是一件好事。我会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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