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第29章

作者:竟夕起相思 标签: 古代架空

  卫戈凌空跃起,一刀横挡住劈来的雁翎刀,另一边同时出手挥刀向敌。

  刀光缭乱纷繁,两人的招式都凌厉迅疾,彼此不相上下,各有进退。观望的裴纯行略微抬起手臂,姜拂便领命而出,杀向孤身的卫戈。

  雨势越来越浩大,天地间充斥着雨声与涛声,如同山崩海啸。碰撞的刀光宛如镜面,划开浓稠的夜色。

  裴纯行等得够久了,确信此地没有伏兵,猜测他们一定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会留卫戈一个在这拖延时间。他朝麾下吩咐一句,大军便变换阵型,轻装简行,准备往索桥对岸推进。

  他还没来得及动身,便听嘈杂的雨声中有谁在高呼他的名字。下一刻,一枚闪着寒光的羽箭飒然而至,被裴纯行堪堪躲过。

  身旁的兰庭卫纷纷拔出刀来戒备。裴纯行盯着地上被他斩落的羽箭,怒不可遏:“哪个孙子暗算我?!”

  林晗大笑两声,从对岸山林后现出身形,正缓缓放下手里的弓。

  “你爷爷我。”林晗冷冷地盯着他,“裴纯行,你要不要脸,两个打一个。”

  裴纯行看清了来人身影,怒意僵在脸上,扯出个难看的笑,揶揄道:“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侄儿给您请个安。”

  眼前的人还在做皇帝时,风言风语便传了不少。裴纯行最初还奇怪,叔父才貌双全,手握乾坤,怎么等到年近而立都未曾娶亲,后来听了诸多闲话,才知道他与先帝关系匪浅。

  未等林晗开口,这句问好先惹恼了卫戈。姜拂与姜锦皆被刀势震退,矫健地腾跃开去,足底轻轻踩在桥索上。

  卫戈无暇分心看他,凝视着左右两个敌人,声音里带着薄怒:“不是让你跟他们走吗!”

  林晗道:“我做的那根发簪是给你的。”

  卫戈怔了怔。林晗看着他颀长的背影,再远望桥头麋集的铁甲旌旗。

  “是给你的。”他重复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他喉中一哽,剩下的半句淹没在雨声里。

  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57章 奈何天

  良久,卫戈才出声回应,话里不知是怅惘还是欣喜。

  “我就知道你是个骗子。”他说,“你赶我走的时候,口中的话比刀子还要锋利,可是每一丝神情都在说着相反的话。”

  雨势猛烈,雨珠顺着鬓发往林晗苍白的脸颊淌,他出神地回想着诀别时的情状,双眼中似乎缭绕着清幽的檀烟。

  “像刀子一样利……”

  卫戈轻笑一声:“是,一刀一刀往这里戳。”

  他抬起手臂,在襟前铁甲上比划一下:“我对你不设防。”

  “那你恨我吗?”

  “想听真话?”

  “当然。”

  “恨,”他话里笑意渐浓,分辨不出真假,随后轻轻地叹了声,“居然敢骗我,恨不得把你关起来。想不明白,既生气,又怨恨,可是心疼你,放不下。”

  林晗心中一暖,正欲答话,却被另一边的声音打断。

  “好了,该说的都让你们说了。”裴纯行倨傲地摆弄着手里的缰绳,“剩下的话你就留着,到阎王殿里说去吧。”

  语罢,他淡淡地眺望着卫戈:“下辈子投个好胎。”

  一队弓箭手应声而出,对准桥的另一端张弓搭箭。林晗厉声道:“慢着!裴信呢,你让他出来说话。”

  裴纯行此人,性子倨傲张扬,平日里喜怒无常,就是亲近之人也难以摸清他的主意。林晗见这阵仗,他是不敢动他,但好像要取卫戈的命。

  这个混账,卫戈跟他有什么仇怨。

  “裴纯行,你冲着我来。”他紧盯着那排弓手,强作镇定,掌心冷汗涔涔,“卫戈你退下。我来跟他说。”

  裴纯行似是有些不耐烦,对卫戈道:“看在他的面子上,给你个机会。要么现在走,要么死在这,别不识抬举。”

  卫戈一动不动,静立在旁的姜拂倏然出手,逼他分心御敌。林晗慌了神,对裴纯行高声喊道:“裴信呢,你让他出来!裴信,你连亲侄子都不放过吗?”

  裴纯行一听,更是皱紧了眉头:“兰庭卫,两个都给我拿下。”

  十来个黑影迅疾地掠入夜空,举起寒光凛冽的刀刃,朝着二人袭去。林晗抽出腰间的佩剑,勉强接住几招,正当吃力的时候,嵇风在他旁侧现身,拔刀挡开一人的进攻。

  两人背对而立,防备着周遭的兰庭卫。林晗不安地望向不远处的卫戈,略微松了口气。

  辛夷也到了,正与卫戈合力对付那对难缠的姐弟。

  “公孙先生已将木鸢备好。”嵇风低声道,“现在就走?”

  林晗深深地凝望了卫戈一眼,轻声重复:“现在就走。”

  “好。”嵇风道,“你千万保重。”

  他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目送着嵇风脱出重围。幽蓝的月亮下,一座巨大的木鸢舒展开机关鸟翼,扇动出浩大的风息,缓缓地划过密林上空,接着降落在漆黑的夜色里。

  裴纯行冷笑一声,朝属下挥手示意。顷刻之间,排布齐整的弓手拉动弓弦,密集的箭矢穿越雨幕,在空中破开一道道弧线,呼啸着冲索桥对岸袭射去。

  弓矢掩护之下,麾下步军强悍地推进。卫戈躲过一轮箭雨,护住受了姜拂一掌的辛夷:“先走,交给我来。”

  辛夷受了一击,唇角溢出些鲜血。她自知撑不住,便点点头,识时务地退下去。卫戈一人对着索桥上密密麻麻的兰庭卫与官军,忽地丢了手里的刀,转身朝着林晗的方向看了一眼。

  林晗望见他的眼神,内心突然涌现出一股恐惧,野草般在他胸壑间疯长,像是意识到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失声道:“不要……”

  他的刀从高空坠入奔腾的河水里,似乎在茫茫人世中终于找到归宿,在万古的江河里永世酣眠。

  卫戈从袖中取出那两枚千叶莲华。这是一种威力强大的杀器,能够以一敌百,所过之处,皆化为焦土。

  林晗瞬间就猜中了他想做什么,几乎忘记了正置身于重围当中,丢下手里的剑不管不顾地朝着他的方向扑过去。

  “不要!求求你,不要!”

  卫戈回过头,对着他笑了笑,嘴唇轻轻开口。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温热的眼泪模糊了林晗的视线,他声嘶力竭地喊,胸腔不断地抽动,却拦不住那人铁石一般不可扭转的心意。

  他徒劳地唤他的名字,心脏像是被人残忍的挖去一块,借着昏暗的光芒辨认着卫戈的口型。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剧烈的白光猛然爆开,一瞬间冲向云霄,似乎撼动了星河。林晗不敢眨眼,即便会被刺目的光芒刺痛眼目。他绝望地想,或许再也看不到了。

  “……冬雷震震,夏雨雪。”

  无数嘈杂的声响轰击着他的耳朵,猛烈的风雨,桥索断裂的巨响,人的惨叫,火焰的呜咽,排山倒海的水流,他却像是听不见,耳畔若有若无地回响起卫戈的声音。

  越来越明晰,越来越渺远。

  索桥轰然崩塌,坠入深渊激流。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雨丝宛如牛毛,轻柔地打在他的脸颊上。

  林晗缓缓转醒。悦耳的鸟鸣不时从周边山林里传来,雨后清新的风不断拂过脸庞与发丝。天边透着清亮的橙红,一丝云也看不到。

  兴许是淋过一场大雨的缘故,他被不停歇的晨风吹得不断发抖。湿淋淋的衣甲紧贴在身躯上,冰冷而沉重,给他一种坠入冰窟的错觉。

  虽然已近日出,但四野仍旧笼罩着一层幽深的蓝雾。他听见细微的玉佩声响,铮铮铛铛,好似清脆的风铃音。

  林晗循着声音偏头去看,瞧见一截华贵的靴尖,往上,垂曳的紫袍边系着一组繁复的美玉。

  来人撑着伞,手臂朝前伸了些,替他挡住洒落的细雨。林晗自嘲地笑了声,一翻身滚进坑洼不平的泥地里,青丝委落在地,瞧来十分狼狈。

  他仰躺在地上,空洞的双眼紧盯着天空。一只手从上头伸下来,指尖上裹缠着一圈圈止血的纱布,示意他拉住。

  林晗不动弹。那人终是无奈地笑了一声,叹道:“九五至尊,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他没有心思搭理别人的话,只觉得很累,仿佛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生不如死。

  裴信放下手里的伞,俯身握住林晗的肩膀,将他扶起来。他的手上有伤,感受不出是温是烫,便俯下头,动作轻柔地与林晗额间相抵,只一触便分开。

  “病了。”他道,嗓音温润,“受了这么久的苦,等回到府中为你寻个好大夫,仔细调养一段时日。”

  “裴纯行呢,”林晗睨着他,嗓音嘶哑,“你终于舍得露面了,看到我狼狈至此,是不是很得意?”

第58章 坐牢

  裴信许久都没有出声。扶住林晗的那双手很温和地移开,他站直了身子,望向远处雾色迷蒙的山林。

  晨曦未至,树林只是一片片深黑的影子,灰白的云在其中缓慢地游弋。

  “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裴信轻声道,倒像是认错,显得极为诚恳,“没有不见你。”

  在林晗的印象里,他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即使被人当着面挑衅,依旧保持着温逊的风度。

  虽然世族子弟从小便会学习众多礼数,但大部分都只是把那些繁文缛节当成表面功夫,一个个背地里仍旧禽兽不如。

  可裴信倒像是例外,世族的礼数教养被他刻进了骨子里。与他相处起来,总令人觉得如沐春风,有的人就是被他阴了,也不会记恨到他的身上。

  这一套对林晗没有用。菩萨面孔,阎罗手段,林晗早把他看得透透的,因而只是一哂,随他胡说八道。

  他的身上,头发上浸透了雨水,此时脸色苍白,额间滚烫。意识一恍惚,便不断回想起过去那夜,不自觉地折身远望,看向那道断开的索桥。

  河岸陡峭,曲折的河谷仿佛一条黢黑的裂隙,冷风里带着血腥和水汽,不断地从对岸吹来。卫戈断桥阻拦大军之后,嵇风与辛夷想要带着林晗强行撤离,却被那突然冒出来的小哑巴挡住了去路,两人合力也不是他一个的对手。

  林晗当时万念俱灰,便冲出十来个兰庭卫的包围,不管不顾地往河里去。跳河到一半,姜锦掉过头来追他,强行将人拖上了高峻的河岸,嵇风与辛夷才得以逃脱。

  卫戈不见,他也彻底丧失了意志,生也好,死也罢,再无趣味。

  裴信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已经看破了他心中的念头,内敛的眼眸里多了些怜悯的意味。

  “别难过。”

  这句话像是引爆烈焰的火星,林晗抬起眼,怨恨地盯着眼前人的面容。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我,还有他,如今的境遇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裴信道:“看来你真的很在乎他。”

  林晗微微一笑:“是,我在乎他,就像你在乎我一样。不,还要更深。”

  他满意地看着裴信的眼里一点一点冷下来,像是结了层冰。裴信弯了弯唇角,悠悠叹道:“杀人诛心,你果然深谙此道。可是,臣不在意陛下在不在乎我,或是有多恨我,陛下只能留在臣的身边。”

  裴信顿了顿,含笑看着他,抬起手臂用袍袖给他擦干脸上的雨水:“陛下应当知道,谁才是你的依靠。”

  温和的辞句听起来好像是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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