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第24章

作者:竟夕起相思 标签: 古代架空

  聂峥神色恍惚,并未开口。几个守卫将他搀扶起来,不一会便出了院门,把人带了下去。赵伦好似目睹了一场幻梦,仍没缓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对林晗行了个礼,而后恭敬地退下,匆忙往聂峥离开的方向追去。

  平都公主揭下遮挡视线的手巾,对林晗增添了许多敬畏,微微躬身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那我就先退下了。”

  刚才林晗抽人的凶狠模样把她吓得离了魂,一时间脚下仿佛生了根,连逃跑的劲都提不起来,更是忘了闹这出事的初衷。

  她初来乍到,想给自己找棵稳固的大树,便挑中了家世显赫的聂峥,打算往他身边塞个人。平都公主之前出逃得匆忙,只带了一个心腹婢女,恰好到达灵州后,在赵伦准备的接风筵席上认识了弹琴的吕应容,瞧他有几分姿色,还会拨弄丝弦,便把人要在身边当差。

  吕应容虽然听她的话成功地爬床,可惜聂峥不领情,酒醒后就把人赶了出来。平都公主哪能瞧着到手的鸭子飞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闹到林晗这来,想要借他的手把吕应容留在聂峥身边。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苦心经营一遭,居然是这个结局。平都公主本能地感知到一丝危机,二人该不会因此内讧,搅得灵州军也不安稳吧?若真是如此,她需早为自己打算才好。

  她带着满腹心事,心不在焉地朝林晗再行了个礼,带着侍女急匆匆地退下。偌大的院子里,人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林晗和吕应容。

  吕应容瘫坐在地上,战兢惶恐地直起身子,带着哭腔对林晗道:“太守……您不应该责怪聂将军的。”

  这是他生平第一回指责像林晗这样的贵人,说完话便打了个寒战,嗫嚅着不知该不该继续开口。林晗的眼神像利剑一样扫过他,仿若冷面无情的神祇,碾死他就如踩死一只蚂蚁。

  哪知道,他出口的并非责骂的话语,而是轻叹了声:“你起来。”

  吕应容不敢动,绷紧了身子,视死如归般道:“太守,聂将军确实是忠心耿耿。我保证,可以对天发誓。”

  林晗不理会他认真到有些幼稚的话语,冷笑道:“就凭你?”

  “我……”吕应容避开他霜雪般的眼睛,慌乱地垂下头,终是没把藏在心里的话如实相告,咬定一句道:“是真的!他对你忠心耿耿,你如此行事,会寒了将军的心。”

  说完,他再也忍不住,垂着脑袋嚎啕大哭起来,像是有满腹的委屈和冤枉,像是比自己遭了厄运还要难过。一阵风打着旋刮过,扬起尘土纷纷,落在他的衣服上,脸上,头发上,把整个人弄得灰扑扑,脏兮兮,犹如从尘埃中摸爬滚打起来的。

  吕应容张着嘴哭,也不顾沙土直往嘴里扑,心里难受,更顾不上害怕林晗。等他稍稍释放了情绪,理智渐渐回复到了脑中,这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方才干了什么,恐惧地连退几步。

  林晗朝他走近两步,他慌忙往后倒去,狼狈地跌在地上,手掌刚好碰到断掉的那截血鞭,吓得匆匆缩回手。吕应容原以为要被林晗处置了,绝望地抬起头,朝上方望了眼,孰知对上一只伸向他的手。

  “起来。”

  他怔在了原处,仿佛痴傻了似的,没敢动作。林晗不耐烦地催了一句,他才慌张地朝那只白皙的手握去,留下几道脏污的灰迹。

  因为自己弄脏了他的手,他赶忙把握住的手松开,如丧考妣地望向林晗,等候他发落。林晗耐不住性子,拎着他的领子把人提起来,道:“好歹是个男儿,别总是一副窝囊样。”

  吕应容身子被他拎得一晃,挨了骂便要哭,又唯恐林晗不让他哭,于是艰难地憋着泪水,抬起手擦眼睛,把整个脸蛋都弄得乱七八糟。

  林晗错愕一瞬,总算意识到自己才是让他害怕的症结,便后退了几步,沉声道:“以后不要再做那等事了。”

  吕应容止住了哭,一双眼睛泪汪汪地瞧向他,有些意外。

  两人心照不宣,都知道他说的“那事”是指何事。林晗从身上掏出些银两,交到吕应容手里:“你也是大梁的百姓,这些银子拿去,够找个地方安居乐业。你去吧,别再卷进阴谋诡计里头,任人拿捏鱼肉。”

  吕应容收了银子,眼中淌出两行晶莹的泪花,抽噎道:“多谢,多谢太守为我做主……太守之恩,我必将铭记在心。”

  说完客套话,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第47章 山雨欲来

  林晗不再与他多言,叫他凭着口谕离开青门关,往州郡谋生去。

  他转身进了屋子,取出笔墨来写信。没过一会,赵伦一脸神秘地掉头回来,对着悬笔危坐的林晗俯身一拜。

  “怎么样了?”林晗眼也不抬,落笔飞快。

  赵伦露出个叹服的神情,低声道:“陛下和聂将军演了出好戏,连我都被骗过了。”

  他才从聂峥住处回来,本来怕他想不开,打算劝慰两句。谁知道等守卫退下,聂峥一改半死不活的面貌,镇定自若地从床褥间爬起来换衣服,穿衣披甲,连伤口都不处理,只用干净的棉布擦去了血。

  林晗弯了弯嘴角,抬眼柔声道:“光我们两个演还不够,此计能不能成功,还要看赵将军你的本事。”

  赵伦小步凑到他跟前,踌躇满志地作了个揖,道:“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我最在行。请陛下放一百个心。”

  林晗忍不住腹诽了句。这两个又不是什么好词,至于跟金箔似的往脸上贴么。他将墨笔放在笔搁上,冲赵伦招了招手,示意他再靠近。

  赵伦倾身过去,听林晗道:“我原先以为,朝廷派来平定灵州的只有一个穆惟桢,故而忧心了许久。今日一看,才知道统帅中有王家的人。由此可见,这帮人并非铁板一块。”

  宗室与世族向来是对头。有世族插足的地方,必然意味着勾心斗角。赵伦是世家出身,怎会不懂王家的打算,知道他们意图乘机争夺灵州的兵权。王家筹谋多年,好不容易熬死了聂氏,此时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就意味着,一旦威胁到他们取得利益,他们就会不择手段。

  林晗停顿一瞬,又道:“昨日出兵去抓沈悦,对上楚王的兵马,他麾下尽是些守备军。你说,官军的精锐去哪了?”

  平乱是大事,朝廷不会马虎对待,可为何要给穆惟桢一支初涉沙场的新军呢?

  “只有一个可能。”赵伦沉吟道,“他们把军队调走了。”

  林晗点点头。至于调到何处,如今不得而知。然而,天下承平日久,能够用兵的地方只有三处,西北塞外的达戎和寒疆,以及燕云军镇守的梁越边境。

  “我已经派人去打听朝廷的动向,过几日便会有消息。”林晗匆匆写好书信,交予赵伦,“今夜他们收兵后,你找机会出城去。这信找人交给穆惟桢,其余的事你自己计较。做戏做全套,我让卫戈带人假意追你一段路,别怕。”

  赵伦收好信笺,领命而去。等到日近薄暮,关口的喧嚣才止歇。卫戈督战回来,脚不沾地地跑来见林晗,第一句话便是:“为何把聂将军打了一顿?”

  “瞧你,灰头土脸的。”林晗的眼神在他裹着玄黑战甲的柔韧腰肢上转了圈,轻声细语道,“不就是打他一顿,都跑来说情。干脆你们都跟着聂峥去算了,要我这个主公做什么。”

  卫戈见他误会了自己的话,方想辩解两句,便听林晗吩咐道:“去,把赵伦那个叛徒给我追回来。”

  他话音刚落,转头凝望着窗外昏黄的天色。灿金的余晖照入室内,将虚空浸染得半明半暗。云层后方透出淡淡的蓝光,不久之后便会夜幕降临。

  一轮浑圆的月亮挂在树梢,像极了灵州城外那夜的月。卫戈不由得想到,时间过得多快,转眼已近初冬了。凛风卷过衰微的秋叶,漫天萧瑟,好似乱花飞雪。

  他朝林晗垂首抱拳,道:“是,臣遵命。”

  林晗凝视着他不说话,双眼澄澈如水,仿佛能看穿人的魂魄。

  “你心中不忿?”

  “不敢。”

  “抬起头来。”林晗拔高了声量,继而沉沉道,“看着我的眼睛。”

  卫戈听话地望向他,目光磊落坦荡。

  “说。”

  卫戈闭了闭眼,道:“聂峥不会背叛你的。”

  “你为他打抱不平?”

  “我回来的路上,流言已经传开了。”卫戈皱眉道,“苍麟军本就是聂家带出来的,他在那些人心里的分量,你该清楚。我不是为他不平,我只怕对你不利。”

  林晗展颜一笑:“原来是关心我。倒也不用,我打算让聂峥去诈降。”

  卫戈愕然一瞬。林晗狡黠地眨了眨眼,随口道:“没打算告诉你罢了。既然你问起,我就说说。”

  “原来如此。”卫戈神色逐渐变得冷淡,轻声道,“陛下这是在说不信我,为何呢?”

  林晗紧闭着唇,垂下眼眸。卫戈接着道:“不说我也知道。知道我其实姓裴,始终放心不下,对么?”

  “够了。”

  卫戈牵起他垂在身侧的手,纳入掌中,轻轻地抚了抚:“既然不信我,为何又要告诉我。你不必说,我也知道为什么,是因为舍不得我,对不对?”

  温厚的掌心磨蹭着手背,林晗被他摸得耳根发痒,佯作镇定地把手抽出来,瞪着他道:“恃宠而骄。”

  卫戈丝毫不理这句带着驳斥的话,把他再牵起来,俯首落下个吻:“都睡一张床了,还有什么信不得的,非要我把裴丞相的人头给你取来么?”

  林晗手心颤了颤,抬眼盯着他:“睡?你一个小孩,知道什么睡不睡的。当睡觉是过家家酒吗?”

  “我是不知道怎么‘睡’。”卫戈松开手,讽笑道,“来日方长,也不急在一时半会。江山无忧,方可得来春宵美景,对不对?”

  林晗被他意有所指的话搅得心烦意乱,呵斥道:“让你去追赵伦,在这逞什么口舌之快。想自荐枕席,好啊,先把正事办了再说。”

  卫戈被恼羞成怒的林晗几句话轰出门,满面春风地点兵追赵伦去了。他出城时,赵伦正带着十来人的随行往梁军扎营的方向走,许久没碰着追兵,以为卫戈有事耽搁,便放下警惕,大摇大摆地走在官道上。

  须臾之间,后方杀出一队精锐,喊杀声震彻山林。赵伦被惊得差点坠马,扶着头冠大骂卫戈:“真不是东西!好歹打个招呼,我这一掉下去,你拿什么赔?”

  卫戈不为所动,指挥轻骑奔驰而上,看架势像是要玩真的。赵伦见他行事狠辣,还不讲道理,唯恐假戏成真,急忙带着随从逃命,一路狂奔到王师大营前,才渐渐望不到追兵的身影。

  与此同时,距梁都盛京千里之外的孤阴山脚下,若泽草原漫天细雪。

  失去苍翠的山脉裸露出黑色的脊骨,好似蜿蜒无尽的创口,在广袤的土地上被缝合成一处。黑水河畔弥漫着浓重的寒雾,随着朔风聚散飘移。

  天地冰冻,北风呼号,广阔的河岸汇聚着万人大军,如同浩荡的川流,一张玄黑王旗高悬上空,后方旌旄如林。

  裴信白袍银铠,端坐在阵前战车之中,眺望着身旁绵延四野的军阵。麾下万众皆着银甲,迎着天光熠熠生辉,好似铺展的积雪。

  数日之前,寒疆王荣契率领族人逼近两朝边境,顺着河流长驱直下,跨越达戎境内,进犯凉州。裴信早得了消息,将州府精兵调至西北弥补空缺,主动出击寒疆,三日之内斩首四万。

  荣契可汗慌乱逃走,妻子,儿子和兄弟却被追击至孤阴山的梁军捉住。大军剑指寒疆王庭,今日是受降的日子。

  一队异族败军护送着寒疆王来到中军阵前。裴信并未骑马,在战车中对身侧亲兵略一颔首。

  两个女子被人拖拽出来,身形孱弱摇晃,口中快速地咕噜着异国的语言。裴信遥望着寒疆王,一手撑起身躯,袖间的右手被白纱严密地包裹着,仍是透出丝丝血痕。

  他用寒疆的语言柔缓开口,粗犷的字词经由他的唇舌吐露,增添了许多儒雅之风。

  “我是梁朝丞相、懿安侯裴信,向荣契可汗献上和平之礼——”

  他的话音未落,两个女人便被推倒在地,由行刑官割下了头颅。干枯冷硬的大地上温血飞洒,接着轮到一个壮年的男子,身着寒疆贵族的衣装,顷刻间身首分离。

  干冷的空气里飘荡着血腥,裴信温润的嗓音飘旋在朔风中:“……请荣契可汗向我献示回礼。”

  整肃的大军阒无声息,静待一人的动作。荣契可汗目眦欲裂,强忍着悲痛,屈辱地翻身下马。他凝视着梁朝大军身后的孤阴山脉,缓缓地屈膝伏地。

  这根本不是什么献礼,只是胜者为王,败者为虏。战败者无路可走,唯有忍辱负重,换取不被灭杀的命运。

  裴信脸色苍白,微微抬手掩住轻咳的嘴唇,对身边的裴纯行道:“将寒疆王子请出来,让他们父子团聚吧。”

第48章 良辰美景

  裴纯行朝身侧一招手,几个骑兵矫健出阵。当中一匹白马上坐着个七八岁的少年,穿戴绯色的寒疆衣饰,黑头发褐眼睛,长相不似寻常寒疆人那般粗犷,五官与骨相更偏向柔和。

  荣契用寒疆语对着那少年呼道:“连真,过来,我的孩子,回到父亲的身边。”

  骑兵在此时止步,白马单独向前,一步步踱至一小队来献受降礼的寒疆人中间。荣契可汗将儿子抱下马,父子二人一同俯首叩拜,再次向大军致敬。这一拜过后,马上的寒疆贵族们纷纷效仿,折腰屈膝,什么尊贵荣耀,统统抛却得一干二净。

  裴纯行鄙夷一笑:“蛮夷之人,果然无礼。如今才知道下跪,若不是叔父仁慈,早让他们人头落地。”

  裴信的目光静静地落在连真脸上。那孩子年纪虽小,但眼神比父辈都要桀骜凶狠,像狼。

  当年梁国永熙公主出塞和亲,先嫁给荣契可汗的兄长,待夫君去世后,再嫁如今的首领。大约三年前,两国关系恶化,永熙公主暴病去世,其中疑点颇多,无人能知。

  永熙公主之死被梁人视为奇耻大辱。她留下一个孩子,就是连真。连真流着一半梁人的鲜血,可他的灵魂和血肉,早已彻彻底底地属于草原。

  屈辱的仪式完毕,寒疆骑兵寂寥地行走在薄暮的黑水河畔,骑士远去的身躯逐渐变成渺小的剪影。夜幕即将降临,天际悬挂着灿烂的银河,在雾霭中若隐若现。

  大军浩荡地回归营帐。听闻风声前来的达戎人们等待已久,随使节到来的还有今岁一同前往宛康的三王子贺兰稚。

  贺兰稚骁勇擅射,在不久前两国比赛射箭时崭露锋芒,要不是突然冒出个戴面具的梁国小将,他便是出尽风头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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