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第11章

作者:竟夕起相思 标签: 古代架空

  卫戈握着手里的书册,揣摩片刻,慎重地点了头。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聂峥便欣喜万分地来敲林晗房门,生生将他从梦里惊醒,一进门便将林晗抱了个满怀。

  “还好有你们在!不然我这封信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送出去。”

  林晗双手双脚地把他推开,犹带着困意,“多大点事。别谢我,谢卫戈去。”

  聂峥嬉笑道:“一家人嘛。”

  他正要捶他两下,便见聂峥骤然沉下脸色,愁道:“盛京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回家。”

  林晗缄默片刻,笑道:“总有机会,操这些心做什么。”

  “自从你跟我说了那番话,我便忧心忡忡。万一裴信对我家中不利,那该如何是好?”

  林晗思索半晌,安抚他道:“裴信也不是傻子。就是他有心,现今不会动手的。你忘了,聂家手上还有几十万苍麟军,岂是轻易能动的。”

  这句是肺腑之言。世家大族好比参天古木,根系深埋地下数丈,并非朝夕可以撼动。林晗与世族角力多年,深有体会。

  似是觉得有理,聂峥宽心许多,长舒了口气。林晗拍了拍他肩膀,“比起这个,你更要替自己谋划才是。”

  正在说话间,外头院里又有人叫他们。林晗起身开门,见聂琢提着盏灯笼,手里捏着公文似的东西,脸上急匆匆的。

  “陛下,凉州发来的公函,连夜送到的,不知道为了什么大事。”

  林晗把公文捏在手里,转而交给聂峥,“你自己看,我还困着。”

  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喉咙有些发涩,干脆靠着床边围屏假寐。聂峥读了信,一脸凝重地望向林晗,“凉帅*写的。”

  林晗沉吟片刻,“噢,息慎啊。”

  息慎是他母族亲戚,暂时总领凉州军务,据说在凉州颇有威望。林晗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看向聂峥,“他说什么了?”

  聂峥眉间隐有不耐,“要我去宛康迎接达戎使节。”

  “好事啊。”林晗道,“我听说息慎为人不错,谨小慎微,知人善用,还有爱民的美名。”

  聂峥叹道:“凉帅的面子我自然会给。可是近来这达戎人不知好歹,咱们每年接待使臣,哪次不是尽心细致,厚礼相待,花了多少银钱。这帮子人不思感恩不说,竟还生出不臣之心。蛮夷之属,不可教化,依我看打就完了,给他长这些脸做什么!”

  林晗忍不住轻笑两声,温和地瞅着他,“廷卓啊,这番话要是被朝中那几车主和的大臣们听了,他们可就不高兴了。”

  聂峥冷笑一声,不以为意。林晗从他手里抽过公文展开来看,“时间还挺紧迫,看来你要马上赶过去了。”

  “你跟我一块。”

  林晗思量一瞬,对聂琢道:“把卫戈叫上,即刻动身往宛康去。”

  聂琢领命出去,不一会便孤身回来了,吞吞吐吐地交代:“他说他不去。他要往盛京送信。”

  “不去算了,不带他了。”林晗坐在床边穿鞋袜,佯作愁苦,“哎呀,我怎么连封信都比不上呀……”

  聂峥虽是感激,心头亦过意不去,忙哄道:“你可不一样,昭昭日月,朗朗乾坤——”

  林晗将公文贴在他脸上,他方住了嘴,憋下一大段歌功颂德的漂亮话。

  聂峥清点几十随从,留下聂琢守着北受降城,一行人即刻出发,往宛康办事去。宛康距离北受降城不远,若是快马加鞭,一天便能赶到。

  大漠的景致单一,放眼望去只见高低起伏的沙丘。从早跋涉到晚,宛康城所在的绿洲已然遥遥在望。城头竖立着几色军旗,迎着荒冷孤寂的风招展。

第20章 谜画

  还未至冬日,盛京城便飘起了小雪。晨光和夜色交融为朦胧的深蓝,点点白雪在空中轻盈地纷飞交错。

  庭院深深,好似被水墨晕开,雪瓣在灰蒙蒙的夜色里洒落,融融的石灯晕透浓稠的墨黑,静谧幽邃地竖立着。连着三季花木扶疏的园圃沉眠在飞雪之下,往日容光统统隐得苍白干净。

  瓦楞上结了霜,雪水顺着屋檐滴落,声响不绝如缕。

  穆思玄在庭前等了许久,御寒的素白裘衣上晕湿了一滩水渍。飞雪落到他的眼睫发间,越发显得冰肌玉骨,不似凡尘中人。

  他是白莲神君的儿子,承袭了当初宠冠六宫的妖妃的容貌,却无半点王孙贵胄的跋扈之气。容貌清冷出尘,性子倒温柔和善,待人接物恰到好处,与其接触过的人没有不称赞的。

  仆从提着小灯笼,缓缓地行在庭中砖石小径上,身影在夜色中晃晃悠悠。

  穆思玄身旁有一棵千叶桃花树,花叶已经凋零不见,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黝黑如墨。他出神地盯着那颗树,像是想要从那一无所有的枝条间瞧出些生气,冷不防被人轻轻唤了声,失神地瞧过去,眼中陡然放出光彩,略低着头,露出个客气十足的微笑。

  “檀王,丞相近来旧疾复发,说您的心意他领了,今天实在不便见客。”

  他眼中的期待像是被冰凝住了,犹疑着开口:“我听说他几日不曾出门,原来是真的。是什么旧疾,看过医生了吗?”

  仆役对他恭敬地一拜,守口如瓶,显然是不能多嘴的。穆思玄怔怔地转开视线,心头好似一瓣漂泊的浮冰,在风雨里上下浮沉,自语道:“我知道了,他是不愿见我。”

  他略有些怅惘,仍没忘了同下人致谢:“劳烦你了。这株碧桃花长得很好,能让我再瞧瞧么。”

  “檀王请便。”

  待到那人退去,他眼里立时被一股萧瑟盈满,好似也变成了那株了无生气的桃树。

  穆思玄与裴信都做过柳太傅的学生,两人却并非同辈。他初时与裴信并不相识,当年母亲受宠,平白无故招了许多嫉妒,被人设计陷害,流落到宫外,慌张地逃避仇敌的搜寻时被裴信所救,阴差阳错结识了这位师兄。

  谁知道后来造化弄人,裴氏因为立储的纷争一落千丈,穆思玄一直颇为自责,却没法在裴信受难的时候报恩。

  当年裴信回京后,他在千里之外想法设法打听他的事,听说裴信得以活命,却受了极大的折辱。郭准要他身着囚衣,从盛京城的正门清明门,沿城中主街朱雀街直到宫城正门,向着皇城三步一跪拜,五步一叩首,以示虔敬归服之意。

  如此苛刻的条件,任谁都不会答应,郭准不过是忌惮柳太傅的人望,变着法要裴信死。哪晓得他居然一口答应,硬是走完了这条路,保全了自己和家族。

  穆思玄怔愣地站在枯树下淋雪,脚底好似生了根,仿佛怕一走远,出了这院子便再无见面的可能。如今就算见不到人,好歹离他近一点,也是足以慰藉的。

  不知过了多久,庭院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乐音,他侧耳谛听,辨出是有人在鼓瑟。

  相传古瑟五十弦,黄帝曾令素女鼓瑟,因其调太过哀婉悲绝,哀不自禁,便令人将弦一分为二,自此后世的瑟都是二十五弦。

  庭中曲调初时哀抑,而后越来越凄愤,好似易水悲歌,凄绝慷慨。他为琴声所动,自腰间抽出白玉萧,即兴与那瑟曲相和,不出一会儿,竟见方才那提着灯笼的院仆回来了,口中惊奇唤道:“竟真是檀王?”

  穆思玄放下萧,“我听见有人弹瑟,情不自禁,便和着调子吹奏一曲。可是打扰到了?”

  “檀王说哪的话。主人说吹箫的是您,问您怎么还没走,要请您去书斋避避雨呢。”

  穆思玄喜形于色,“方才弹瑟的是裴师兄?”

  “哪会是丞相。大姑娘这几日在府上,两人不知因何闹了脾气,正不痛快呢。檀王随奴婢过书斋去,丞相抱病,才喝完药,恐要等一会,您多担待。”

  裴信的书斋设在兰庭后,前头是厅堂,后头便是书房,中间有道镂壁隔断,整个室内一年四季兰香馥郁。

  穆思玄没心思落座,视线细细扫过书房的陈设,忽地被一副挂画吸引住目光,便走近了去看。画上描绘着一个俊俏轻灵的少年,身着薜荔衣,腰系芰荷裳,正在一株云霞般的碧桃花下摆弄乐器。

  重瓣桃花开得艳烈,映得画中人的容颜也似桃花芙蓉一般。画上题着一行小字:阆峰绮阁几千丈,瑶水西流十二城。曾见周灵王太子,碧桃花下自吹笙。

  他仔细打量着画中人的面容,竟觉得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一时间心中怦然,震惊地垂下头去。缓缓抬头再看,却又觉察出几分不像,那人的眉眼比起他稚嫩得多,亦比他活泼得多。穆思玄心生疑窦,正要凑得近些,却听见有人进来,回身一望,便见一袭乌衣的裴信。

  “裴师兄安好。今日特意来探望,听闻师兄有恙,不知好些了么。”

  裴信的脸上染着病色,显得苍白。穆思玄嗅到一股清苦的药香,见他朝着那画淡然望去,继而看向自己,眼神好似一面镜子,将他整个人照了个通透。

  裴信道:“坐。”

  不等穆思玄动作,他自己倒先走到书案后头正襟危坐,不带感情地端详着他。穆思玄迟疑一瞬,在他对面落座,柔声关切道:“师兄有什么烦心事?”

  裴信微微一笑。他不笑的时候比笑的好,笑起来总像覆了一层霜,平白令人生出寒意。

  “近来清闲,哪会烦心。多亏生了一场病,已经多年未曾如此闲适过。读诗作画,实在惬意。”

  穆思玄的目光朝那画偏过去,低声笑道:“原来那是师兄作的画。”

  裴信却似不曾听见,淡淡道:“如今我抱病在身,朝中有惠王监国,有事该去找他,檀王到我这来有何贵干。”

  他的笑容凝在脸上,眼中流露出些许凄然,惶恐道:“没有别的事就不能来见你?”

  裴信不说话。穆思玄自嘲道:“难道师兄以为,我来看你就是有别的心思?”

  “旁人的心思我无从知晓。”

  “师兄还真是个冷情冷性的人。”穆思玄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冷淡,咬了咬嘴唇,“我能有什么心思,难不成是皇位?”

  裴信皱了皱眉头,顿时起身,就要走人。穆思玄胆战心惊地跟上,像要哭出来,唤道:“是我失言!丞相莫要生气,以后再也不会了。”

  “不要再谈以后。”裴信停下脚步,转身看他,“你知我起初为何避而不见?”

  穆思玄嘴唇颤抖,眼角已然泛着水光:“为何?”

  “你我无话可谈,着实乏味,不如不见。”裴信温柔地看向他,“檀王,不管有什么心思,从今往后都断了念想吧。站在庭中太久身子受不住,若无人心疼,至少该自己心疼。”

  穆思玄心中难过,却拦不住他,眼睁睁见他离去。好不容易得来的会面,还不到一刻钟便到头了。如若无话可说,又为何要见他一面,留给他一丝奢望,再毫无感情地斩断?

  他望向那幅画,心思百转,顿时犹如冷水浇头,几乎要站不住。

  裴信把他当成了谁?

  跋涉许久,林晗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繁华的宛康城。之前在马上遥望城池,他便暗叹宛康城修建得极好,好似铜墙铁壁。

  进城后的第一件事,他在官署里找了纸笔,绕着城墙各处走动,将所见的城楼,雉堞,马面,瓮城一一描画在纸上,还在旁侧耐心做了批注。

  聂峥办完事,便骑着马出来找他,远远瞅见夕阳余晖下,林晗蹲在城墙边勾勾画画。他牵着马走到他旁边,伸长了脖子往纸上一瞧,拍手叹道:“妙啊!”

  林晗睨他一眼,赞许道:“算你有点眼色。”

  聂峥望着纸上细致的图画啧啧称奇:“你怎么画工也这么好?”

  林晗眼中的赞赏消失无迹,叹息一声,“就只看到画。学学人家怎么建的城,这样的城池才能金瓯永固,你那座破城,一阵风来便吹倒了。”

  聂峥恍然大悟,点点头,往行人熙攘的街道上望了一圈,低声催促道:“画完了没,还要多久,咱们玩去。”

  “不去。”林晗一口回绝,将笔杆衔在唇间,把手里的纸页抖了抖,嘴里的话语含糊不清,“正事不干,哪有心思。”

  “达戎人还没来,凉帅也没到,咱们在这有的是时间呆着。”聂峥笑呵呵地拉他袖子,悄声道,“我听说这里有一家百花馆,客人随意抽花签,抽到什么签子便能一睹花仙真容,是不是跟在盛京一样?”

  要换了往日,林晗必会被他说得心动,忍不住前去一探。如今他却心如止水,兴致缺缺,拿笔头在他额上敲了一下,“你收敛点,当心有人告你的状,没事找事做什么。”

  聂峥盯了他半晌,却是会错了意,看着林晗的眼神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意味。

  “卫戈又不在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们偷偷去,绝对不告诉他。”

  林晗一惊,人还没到百花馆,莫名心虚起来,手里的笔差点掉在地上,“这跟卫戈有什么关系。”

第21章 我要打十个

  聂峥笑道:“你方才不是暗示我不要告状?放心,我嘴紧得很,决计不会透露半个字。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对他还挺上心的。”

  林晗被他拽着胳膊往那灯火煌煌的温柔窟去,还未靠近,风便把丝弦笑语送到耳畔,涓流似的往脑中灌。

  宛康地处边塞,旖旎乡与别处大不相同,少有缠绵情调,多了些豪迈之风。百花馆共有二层,馆内燃着众多花枝般的巨灯,每个足有一人高。每座灯台燃灯十五,烧着昂贵的蜜蜡,厅堂楼栏灯火璀璨,煊若白昼。

  灯光照彻屋宇,四面垂悬的异国织锦流光溢彩,宛若金辉银线,堪比日月灼目。丝弦婉转,胡姬起舞,众人高歌笑谈,行止放浪不羁,到处充斥着盈盈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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