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第102章

作者:竟夕起相思 标签: 古代架空

  林晗定睛瞧他,冷笑道:“我一个都护,不守律法,也要跟他一样缺德?”

  现今正是多事之秋,他要是冒失地抓了王凝,只怕隔天就有人告状了。王凝这人喜欢巴结权贵,都过了几天了,还没找到他这新上任的都护跟前,可见是有底气,不把他放在眼里。

第175章 令昭

  林晗左思右想,依稀记起来件事。他当初救吕应容的时候,听他说王凝在宛康开了赌坊敛财,便把这事告诉了聂峥,让他拷问吕应容。

  没过一会儿,聂峥便带着人无功而返。林晗亲自为他沏了杯茶水,询问道:“如何,能成事吗?”

  聂峥灌了口温热的茶水,连连摆手,道:“你说的对,王凝精明着。我带人去了吕应容说的地址,那地方早就改成了茶铺,哪有赌坊的影子,连街坊都换了一拨人,问不出所以然。还去百花馆走了一遭,上下翻遍了,没什么异样的。”

  林晗扼腕一叹,反复踱了几步,道:“不着急,还有的是机会。”

  “那学校怎么办?”

  林晗思索许久,道:“买不成地,就只能开荒了。”

  聂峥点头:“成。我再去看。”

  说完他便要告退。林晗匆忙把人叫住,问道:“吕应容如何了?”

  聂峥一怔,旋即嘲道:“他能怎样?还不是吵吵嚷嚷地烦人,让我求你放了他。”

  林晗皱了皱眉,低声道:“叫他把书信誊了,檀王的事要尽快,否则夜长梦多。”

  吕应容愚笨,到宛康来就任,不先去官署,倒先冒充林晗给聂峥递信,头一回请聂峥上醴泉楼吃饭,不知为何爽约。第二回,聂峥便刻意带着三两随从前往郊外诱他出现,没想到此人当真上钩。

  可穆思玄有些算计,拖得越久,越容易叫他发现蛛丝马迹。再加上裴信吃错了药转了性,非要做活菩萨,不准林晗杀人,保不齐就会节外生枝。

  聂峥应了两声,朝林晗交掌一拜,按着佩剑出门。王经禀报完进度,自行告退,林晗便准了,独自待在书房里处理政务。

  他在一堆堆公文中伏案写字,桌边沉香袅袅,屋外日阳昏昏,恍然回到了最初在上昀阁处理朝政的时候。

  他虽然皇帝做得不怎样,但一直兢兢业业,宵衣旰食。逢朝日三更起,早朝完便开始处理政务,累到双眼酸胀,不知时日,夜里还常常劳累。休沐日百官告假,因为是幼主,他照样得三更起,往勤安殿去上早课,上完课再忙政务,处理完政事,还得点着蜡烛熬着夜,写完帝师留下的作业。

  孝哀皇帝一朝奢靡之风盛行,到林晗亲政,国库已经不剩多少银子,他在皇宫里的衣食用度,还比不上小时候在裴信府上矜贵。再加上起得太早,时间紧张,堂堂皇帝,饿肚子居然是常事,早朝一上就是几个时辰,完事之后,林晗早就又饥又渴,饿得前胸贴后背。

  可一国天子,当然要时时刻刻端正秉行,纵然再难受,林晗也只能强忍着不适,硬撑着脊梁骨,在人前保持威仪风度。

  幸好他身边有个贴心的小太监,随侍左右时常偷偷给他留几块点心。有时候是桂花糕,有时候是莲花酥,林林总总,都是甜腻解馋的吃食。林晗偏爱甜味,大抵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被饥饿煎熬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能有这样一种味道填入肚腹,岂止是饱腹那么简单。

  简直就是救了他的命。

  初时他没想过,小小一个内监,怎么敢藐视森严板正的规矩,在早朝和早课时偷偷给皇帝送吃的。后来有一次丞相抱病告假,轮到早朝,那小太监便“忘了”此事,挨了林晗一顿抱怨,他才知道,那些甜丝丝的,能救命的小点心,都是帝师授意他送的。

  裴信这个人,对外老是一副笑里藏刀,城府莫测的奸臣模样,总让人觉得虚伪残酷。他也当真像是不懂怎么关心人,连这种关心的事,硬要偷偷摸摸地做,还生怕别人知道了。

  不光是对他,对穆思玄,对平都公主也是一样。平都公主怕是至死也没想到,一个从未有过交集的大权臣,竟然会顾念着兄妹旧情,特意派人暗中护着她。

  那小太监告知林晗真相后,便突然消失了。早朝没人给他带吃食,林晗便只能强忍住饥饿。轮到早课日,倒是忽然改了规矩,有内侍在殿中早早备好茶点,偷放在角落里。趁师父不注意,总能寻到机会填肚子。

  从那之后,林晗便心心念念着上早课的日子。

  胡思乱想一通,转眼就到了夕阳西下的时辰。窗外云飞霞逸,赤红的光芒落满了窗格。

  林晗揉着酸痛的眼睛,自在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两下手指,忽然记起要给裴纯行设宴的事。他忙把韩炼叫到房中,问道:“世子和谏议大夫回去了吗?”

  韩炼像是有事瞒着他,为难道:“回倒是回营了……将军现在也要回去?”

  “我不回去住哪?”林晗奇怪地瞟他一眼,“到城里最好的酒楼订桌席,送到军营去。”

  “将军别担心,世子早就办好了,”韩炼眼神闪烁,轻声道,“天色还早,要不将军先在府里歇会?”

  林晗慢悠悠地站起身,轻嘶道:“韩炼,你小子跟我玩什么花样?”

  “没,没有!”韩炼震声道,而后哭丧着脸叹气,“将军,有贵客来了……”

  “有贵客来为何不早说?”

  “他没让我说,我哪敢胡说八道。”

  黄昏时吹起了冷风,林晗从衣架上捡了件斗篷披上,转头问道:“人在哪?”

  “在花厅呢。刚才奉了热茶过去,”韩炼匆匆追在他身后,央求道,“将军还是别去了,他不让我们通报,只说待一会就走。”

  林晗置若罔闻,大步流星地朝花厅边走。还没走近,便嗅到一股清淡的兰花香,若有似无地勾着鼻尖。

  窗牖掩映的厅堂里传来阵阵孩童笑语,熏风拂面过门阶,墨绿的兰草洪波似的起伏。

  林晗睁大了眼,自语道:“小元宵?”

  他加快了脚步,匆忙赶进屋子。清雅的花堂中点了炭火,四面垂着挡风的纱幔,木兰花开得正好,满室温香暖玉。

  桌案前趴伏着一个总角小童,笨拙地握着一杆毛笔,聚精会神地在案上工笔画中填色。

  小童手边摆了一圈瓷盒,当中盛放着造价不菲的颜彩,而他手下那些精妙绝伦的工笔画,亦是来历不凡,一看就知是名家手笔。

  “看!”

  小元宵胡乱涂完几笔,笑咯咯地拿起画卷,交给一旁的裴信看。

  裴信放下茶盏,先接过了画,仔细品赏几番,沉吟片刻,而后温声道:“临渊画得真好。”

  小元宵挨了一顿夸,当即乐得找不着北,握着画笔欢呼雀跃。

  裴信摸摸他的头,笑道:“我们说好的。接下来是不是该背诗啦?”

  他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全都是发自真心地高兴,没有一丝勾心斗角。

  崔临渊沉思一瞬,点点头,听话地抓起手边课本,拿指头指着上面的字,牙牙学语般朗读。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一层——”

  他不认识那字,读着便卡壳了。

  “更上一层楼。”裴信放慢了话语,一字一顿,柔声道。

  林晗在纱幕后站了许久,没人察觉到他,他也鬼使神差地不忍上前,不忍打破这熟悉而静好的景象。

第176章 蒹葭苍苍

  黄昏夕照,苍茫的日晖斜斜打入帘内,将人面与花影统统晕染成流火般的色泽。盛大的残霞开在他锦袍间金针团簇的云纹上,随着迤逦的褶印坠落到通眀的玉阶,仿佛一丛丛摇曳的火焰。

  热烈鲜活,却苟延残喘,行将就木。连那些渥然玉质,在晚风中纤纤而动的玉兰,也蒙上一层迟暮的暗色。

  多日不见,裴信比起在凉州时衰弱了许多,肉眼可见地瘦了,嘴唇苍白,下巴削尖。林晗不由自主地思考,他还能撑多久?

  人生一命不过朝露飞花,唯独天命无尽时,这个问,或许只有冥冥的天数能解答。

  裴信那么不可一世,享尽了人间的尊荣权位,却还是要死,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等死。

  林晗暗暗思忖,倘若轮到他自己的这一天,又当如何?裴信孑然一身,兴许是无所牵挂的,因而在最后的时日过得如此从容。可他自谓无惧一切,却在细想这个“死”字时,从足底泛出一股深深的寒意。

  林晗闭眼一瞬,突然就没了再待下去的勇气。裴信身上的那抹夕阳,仿佛也勒住了他的喉咙。

  从始至终,他没看透过他,也没理清过他们彼此的纠葛,便把相识相知,相交相杀都草草归咎为难测的天意。都说因缘际会,上辈子种下的冤孽,到下一世是要偿还的。不知他们前世相欠了多少,才使得这半辈子都在彼此折磨。裴信倒真像来还仇报怨的,因果消解得差不多了,他便要离去了。

  堂下微风习习,吹得兰草簌簌作响。林晗转身要走,忽然从旁传来个宛转的女声。

  “公子?”眀婳捧着一碗药汤,柔顺地垂着眼目,微微屈膝见礼,“公子为何不过去?”

  她声量不大,却足以惊动花厅中警敏的人。裴信的目光一霎便扫过来,而后温润地笑了笑:“含宁来了。”

  林晗朝眀婳伸出手。还未走近,她便知礼地弯下身子,低垂头颅,把细瓷药碗呈给主人。

  他拂袖撩起纱幕,一手端着药碗,在裴信对面坐下,沉静道:“为何来了也不说一声?”

  “都护府政务繁忙,不必用这点小事烦扰你,”裴信接过深黑焦苦的汤药,抬起一只衣袖,挡在面前,眉头不皱半分,气定神闲地一饮而尽,“再者,我只是过来看看,在你这坐一会就好。”

  “只是过来看看?”林晗轻笑一声,“身居国相,应当不会有这闲心吧?”

  裴信微微一笑,取出绢帕,细细揩拭着唇角。

  “还真是瞒不过你。贺兰稚递了和书,我此番便是受命前往北庭,跟他议和的。”

  林晗嘲道:“你这身子,不在榻上好好养着,偏要东奔西走的。”

  他旷达一笑,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不知牵扯到了哪根经络,顿时便捂着嘴唇,眉头紧蹙,剧烈地咳嗽。

  咳嗽的症状发作得太狠,裴信整个人都在发抖,简直像要把心肺呕出来。渐渐地,原本毫无血色的脸颊染上血滴似的潮红。

  林晗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方上前一步,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拦住了腿脚,木然地立在原处。

  “你怎么样?!”隔着一张漆案,他焦急地发问。

  “不碍事,”裴信微微扬起一只袖子,止住他的脚步,艰难地挤出话,“含宁不必挂心。”

  说完,他便攥紧了手里的巾帕。一团团暗红的血迹缓慢地从指缝渗出来,洇湿了密绣的丝缕。

  “师相吐了好多血,”年幼的崔临渊抬起袖子,俯在裴信膝侧,踮起小短腿,在消瘦的颊边擦了擦,“是不是很痛呀?”

  林晗心神不宁,好比被那殷红的血色在心上扎了一下,无言地别过头去。

  裴信淡笑一声,眉眼映着霞光,须臾前的痛苦似乎烟消云散,嘉许地摸摸小孩子头顶,便唤眀婳进来,把小元宵带出去玩。

  “他也叫你师相,”林晗僵硬地转过身,短短的一句话,犹如萧瑟的秋风卷过枯井,“不是多年前就不再收弟子,为何破例了?”

  裴信温柔地凝望着他:“含宁觉得不妥?”

  林晗垂下眼睛,淡淡道:“做你的学生有多辛苦,我再清楚不过。临渊年纪还小,吃不消。”

  裴信失笑,摇摇头,眼神眺望着空渺的群山。

  “我也教不了他啦。”他道,“临渊这孩子不错,在肃州的时候,不过是纠正了他几句诗,便追着我叫先生。”

  他撑着椅背,想要去够桌案上的茶器,两手却使不上力,稍稍抬起身子,整个肩膀便摇摆着发抖。林晗心中一滞,终是跨出一步,把人按在座上。

  “我来。”

  他喉中一哽,最后一字听着些许浊闷。像是为了掩盖心头的潮涌,林晗手上动作如风,拈茶,研末,冲泡,一鼓作气,不一会,满室花香中便荡溢出几分清新的茶烟。

  裴信静静地看着他,憔悴枯槁,如同镌入了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我活不了多久了。”

  林晗奉茶的手突然凝在空中,耳中回荡着他淡如飞絮的嗓音,忽地一阵嗡鸣,手臂微微颤抖。

  “我死之后,裴氏必然衰败,世族争相倾轧,必然会引得天下大乱。含宁,宛康是个好地方,北出城门就是最广袤的草原大漠,足够隐姓埋名,平安顺遂度过一世。”

  林晗长叹一声,握着茶盏的手指贴着鱼鳞白瓷,缓缓屈起,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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