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92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忽里向上皇的鬓上看去,粉白的一丛。等等!

  “上皇陛、陛下,知道我们要出、出去吗?”

  上皇说:“不然你来干什么?”

  忽里恍然大悟,对啊,不然他来干嘛呢?他觉得这位上皇陛下还是很聪明的,或者说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我们的太、太子郎君,为上皇陛下准备了一场马球、马球赛!”

  城郊好几天前就开始扎彩棚看台,这事儿没什么新鲜的,只有忽里还在想,这位上皇陛下怎么没什么惊讶的神色。

  上皇问:“都有谁?”

  忽里答:“好多!都、都来了。郎君把大家都、都叫来了。”

  上皇听到了这个答案,非常满意,又问他:“那他自己怎么不来接我?”

  他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青年的跳跃的声音:“我在为你准备仪驾!”

  他入得门来,先盯着持盈看了一会儿,又笑开:“我听说你出行的时候,车上要用翠羽装饰,可我找不到这么多的翠鸟,所以不敢来。”

  这的确是持盈来了濮阳以后,第一次出门——不算上次秘密的打猎。

  持盈问他:“那你带来了什么?”

  宗望为他擎起一把紫色的罗伞伞盖,持盈的脸都陷在凝露紫光中,连白玉冠上都镀了一层光怪陆离的烟色,几乎有些妖媚的形状。

  宗望问他:“这就是‘并桃冠’吗?”

  持盈绝没想到,此人连曹操是谁都不知道,却知道并桃冠:“是。”

  宗望的目光留恋过此:“南朝风靡此物,是因为你吗?”

  持盈崇道,而桃子正是教门中增福添寿的象征,因此,司珍女官便为他做了这样一个并桃冠,一时流行中原,人人效仿。

  赵煊请他回銮的时候,也是命吴敏定道君衣裳礼制,最后选了并桃冠给他。

  持盈有点儿兴奋,他的眉眼都飞舞起来,他一侧头,鬓上的芙蓉就摇开了花蕊:“我戴着好看吗?”

  想来是很好看的,不然赵煊怎么非要挑这个冠子呢?持盈美而自知,赵煊爱打扮他,他喜欢赵煊打扮他!他想起那件荔枝红的褙子来。

  宗望愣了一下,然后很迟疑又很珍重地回复他:“好看。”

  持盈笑了笑:“我希望你的球打得亦好看。”

  他自己意有所指,而宗望的语气却激动起来:“我没有一天忘记……”他吞下了什么话,又说:“我没有一天忘记打球,我每天起来都会自己练,我早就想打给你看了。”

  持盈的醉翁之意并不在酒,因此他只是觉得有点儿好笑,怎么会有人天天起来练习打马球啊?听过有人每天读书、写字、骑马、射箭的,打马球算什么?但他不管了。

  “那你会赢吗?”

  “我没有输过!”宗望告诉他,“我会赢的。”

  持盈以为他在得意,感觉到很好笑,他说:“你没输过,是因为你没有遇见我。”

  紫色的光影在持盈脸上镀了一下,他们登上车辂,驶向远郊,他们在车上聊天,持盈想和一个人聊天的时候,话永远也说不完,他和宗望讲马球,讲汴梁的金明池,讲他年少的时候十分厉害——

  “我和我的兄弟们打球,他们都怕我。”持盈说,“后来他们骑马,我骑着驴,也一样能赢。”

  他讲自己在会上骑马,拿了第一,抛媚眼给楼上的年轻娘子,讲自己曾经训练过一支女子马球队,讲……

  宗望如痴如醉地听,可路这么短,他恨不得这车子直接通往燕京,可这车只在濮阳城郊,车辂停下,持盈要下车,宗望忽然说:“你对我真好。”

  “啊?”持盈有些惊讶,然后他眨了眨眼,收敛了一下嘴上的笑弧,可鬓上的芙蓉花又在生姿。

  静止的空间里,风吹起车帘,宗望忽然想,如果现在有人,扎起一个彩棚,还不会像十几年前一样,看见他的一个下巴颌?

  “我们有句成语,叫‘爱屋及乌’。”想了一下,持盈对他说,“喜欢一栋屋子的时候,甚至会喜欢他屋檐上的乌鸦。你就当我喜欢望舒吧。”

  宗望喜欢望舒,也喜欢持盈,更喜欢持盈喜欢望舒,他咧开嘴笑了,没有比这更得意的时刻了!

  “我真想见见望舒。”宗望说,“它离开我的时候还很小呢,你这么喜欢它,它一定很乖。”

  持盈的裙摆流连过车把,他在下车的时候,脚一边探下去,一边和宗望说:“它不乖——但我曾为它画过画,回头送你。”

  宗望没有想到那画其实在藏在汴梁的宣和殿里,持盈要怎么给他?可他忽然觉得很圆满,那裙摆流水一样地划过,谁在外面接住了他?

  宗望掀起车帘,紫伞被侍从擎在持盈头上遮阳,那一抹妖艳的颜色又出现了。

  持盈面上的笑弧消失了,他用一种很复杂的神色低头——宗望看见他的裙边,是蔡攸在为他拂去灰尘。

  宗望站在车前架上,蔡攸的声音从底下传来:“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

  宗望听不懂这句诗,然而他忽然就懂了,持盈裙摆上绣起的蝴蝶——持盈踢了踢蔡攸,那蝴蝶就飞起来了:“起来吧,脏不脏?”

  蔡攸就起来,拉着持盈的袖子做力气起来。郭药师、赵焕,宋官、金兵都列在这里,持盈好像忘记了他,给了他一个背影。

  宗望想喊住他,持盈刚才讲到哪里了?骑着驴打马球,然后呢?可他被他们俩跑到后面去了,他大喊一声:“叔叔!”

  这是一片宽广的场地,马儿可以在这里奔跑,宗望听不到自己的回声。

  持盈回头,他跑到持盈的身边,发现蔡攸和持盈牵着手,或者说蔡攸搀着持盈。

  他开口,让蔡攸、郭药师和赵焕一干人等先去换衣服骑马。

  持盈松开蔡攸的手,他们就走远了。宗望来到持盈的身边:“舞蝶迷香径,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场地的边沿慢慢地走,持盈得去彩棚绣楼上观看这场马球赛:“这是我以前写的一首诗。”

  “什么诗?”

  持盈背给他听:“秾芳依翠萼,焕烂一庭中。零露沾如醉,残霞照似融。丹青难下笔,造化独留功——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

  宗望问:“我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呢?”

  持盈宽容地笑了一下,步上新扎的彩棚楼梯,蝴蝶就在他的裙间飞舞,追逐海棠,他对宗望点了点自己头上的芙蓉花:“这是说我庭院中的花开得很好,白天的时候花朵含苞,娇羞如醉;晚上的时候花瓣盛开,融化在晚霞之中。我曾经想要画出这样的美景,可却做不到。”

  持盈顿了一下,宗望问:“为什么做不到?”

  “这是造物之功啊,我怎么能相比?”持盈说,“我愿意做一只蝴蝶,栖息在花蕊中。”

  “好好的人,为什么要变成蝴蝶?”

  “在我们南朝,有一个典故叫‘庄周梦蝶’,是庄周这个人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周呢?谁也不知道。可蝴蝶怎么会有烦恼呢?人又得有多少的烦恼呢?人变成蝴蝶,是人的幸运;蝴蝶变成人,是蝴蝶的不幸啊。”

  持盈上得绣楼,官员、女眷们陪坐在他身边,他让他们起来,又坐在彩棚中间的七宝交椅上。

  球场的中心,两队人分黑白马已经渐次出场。

  宗望站在他身边,其实心里还不明白,做人有什么不好呢?他又想,你还有什么烦恼吗?他仍然听不懂,持盈和他说道,说物化,他都听不懂。

  但宗望说:“现在,我愿意做蝴蝶了。”

  持盈笑了:“有的时候,我也想变成蝴蝶,没有烦恼,可我没办法变成蝴蝶。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去画画,在画里,我可以忘记忧愁。”

  宗望盯了他两下,好像在质疑他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发言似的,但他想起丛林里面,持盈在高潮后迷醉的神情,轻轻的喟叹,那个时候持盈不会在乎他是谁,只会把头枕在他的肚子上,然后看天空。有的时候他们在床上做爱,持盈就会长久地发呆,一动也不动,他问持盈,持盈说:“这是放空。”

  他还是不懂持盈的话,但他盯着持盈鬓边的鲜花,他愿意做蝴蝶栖息在上面。

  他说:“你给花写诗,那你会给我写诗吗?”

  持盈被他问得愣了一下:“写诗?”

  他指了指场下:“如果你打得好。”

  宗望还要问他:“那打得不好呢,就没有了吗?”

  持盈要笑他,刚才谁说自己从来不输的?他刚要说出来揶揄一下宗望,而那边的女真士兵已经把宗望的球杆捧上来了,催促他赶紧上场。

  那是一根细长的马球杆,握手的地方是一大块暖玉,缀着一只暗红色的香囊。

  持盈越看这杆子越眼熟:“这……”

  宗望把杆子拿来,放在他手里,得意地说:“这是你从前送我的,记得不记得?”

  持盈握了握那一大块暖玉,面上的笑容不变:“你用这根杆子,如果还输,就把它还给我。”

  宗望把杆子抢过去,一溜烟地跑走了,他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棚子里:“我不会输!”

  大家就一起笑开,可笑着笑着,在持盈身边陪坐的官员、女眷们发现持盈没有笑,也就都停止了。

  持盈在想,这根杆子是为什么到了宗望手上,又为什么是以自己的名义。

  他和宗望之间并没有见过面,非说有过交集送礼的话,那就是当年给金国的国礼,这些东西都是梁师成负责的,他连管都没管过,如今梁师成早就死了,他找谁说理去?

  但也不过是个马球杆罢了,他近年已经很少打球了。

  最要紧的是郭药师……那持盈出来亦有月余,算算日子,宗磐第二封信应该已经通给赵煊了。完颜晟已死,金廷拱了小郎主即位,皇位落在伯伯家里,宗磐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全国兵马又被粘罕和宗望带了出征,这时候谁先赶回去,大权就在谁手里了。宗磐有意夺权,必然叫粘罕回国,那宗望为了不让后院起火,也只会拔营。

  宗望在军中的举动,持盈已经得到了禀告。宗望分离郭药师的嫡系,混入自己的兵员,这是军队中常规的做法,他必然是要杀了郭药师的,但又不能光明正大,最好让他死在众目睽睽下的意外。

  有什么比今天更好呢?

  等郭药师死了,宗望的军中乱起来,自然有他和赵煊讲价的时候。

  实在不行我也可以趁乱走!

  持盈有点兴奋,他有点压抑不住,所以从座位上站起来,靠在栏杆上看,可球场朦朦胧胧的,他在看远方的山,山那边是黄河啊,黄河的那边,是汴梁啊。

  持盈胡思乱想的时候,锣鼓和欢呼声同时响起,持盈有点儿在状况外,似乎跟这热闹隔离了。

  他将视线投给球场,黑马白马四散分开,原来已经有谁赢了,现在是中场休息。

  彩棚梯子吱吱呀呀地响,中场歇息的那么一会儿,宗望都不知疲倦地冲上来,他问持盈:“我赢了,你看见没有?”

  持盈睨了他一眼:“你赢了?”他示意宗望擦擦汗。

  宗望问他:“我刚刚打了那个球好几百下,你在栏杆上看清楚了吗?”

  持盈什么也没看,含糊说道:“打得好,但比我差。”

  宗望哈哈大笑:“那你下场嘛!”

  持盈才不要,宗望看他的打扮也知道他不会下场,不然,鬓边的芙蓉岂不是要散落一地?可他又想,如果蝴蝶追逐着马蹄——那马蹄应该刚刚踏过芙蓉花吧?

  他就退了一步,他多想和持盈一起打球!用持盈的球杆,赢过他,然后告诉他——但今天算了:“下一场你来开球,好不好?”

  持盈还是不要:“我扔出球时,你们马蹄溅起来土,脏不脏?”

  宗望道:“那你从楼上抛球嘛,我看得见!”

  持盈往台下看,一片空地,郭药师骑的白马被人牵着在场上热身。

  持盈笑问:“若抛到人脑袋上,算谁的?”

  宗望意有所指道:“算他倒霉!”

  两个人就一起笑,宗望就叫侍从赶紧去捧球,叫上皇扔来开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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