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78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宗望向持盈望去,而持盈还在发呆,他看起来并不在乎这些金银、衣物、器皿的归属,也不在乎宗望和杨均吵什么,他的面上只呈现出一种朦胧的思念。

  他没有说谁对谁错,他只是不在乎,不管是打着补丁的宗望,还是拥有了金山银山的宗望,只要是宗望,他就懒得下顾。

  宗望讨厌这样的脸色,又在心中升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把你这些衣服拿走!上皇既然在我军中,就该换上我国的衣服。”

  杨均大惊失色,决计想不到在和谈没有崩裂之前,宗望敢给持盈易服:“什么?你敢!”

  宗望有什么不敢的,两个女真士兵听他的号令上前,触及到持盈袖子的时候,他终于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给你换衣服!”宗望心中终于快活了,持盈的面色终于为他改变了,装什么呢刚刚,撕了信,还摆出一张臭脸来,他发现这位上皇陛下可真是的,好言好语就换不回好脸,只要恶下声气……

  士兵还要上前,杨均连滚带爬,扶抱在持盈身前,不让人碰到持盈的腰带衣袖:“你大胆!这是上国天子,皇帝生父!你安敢如此,不怕天谴吗!”

  宗望冷笑道:“你们宋国割给我土地,却又抢回去,还敢再叫什么上国?容留你们国家存在,已经是我的仁慈!”

  杨均还要抗辩,宗望便将他拎起来,一脚踢到边上去。

  杨均仰面跌下,痛得大叫一声。

  在这样的惨叫声里,宗望微笑道:“他们是不是吓到你了,我亲自来给你换?”

  持盈瞳孔紧缩,他再一次感觉到了宗望的可怕,这是一个杀过人的将军、首领、异族人!他喜怒不定,而自己的性命在他的手上,现在,此刻!

  持盈胡乱摇了摇头,吓得说不出话来,可心里还记着杨均,手下意识向前摸索,找到杨均的腰,把他的上半身扶起来,又去看他的脸,果然自额头上破了好大一道,血洇洇地往下流。

  持盈给他擦了擦额头,然而血已经在杨均的眼帘底下了。

  血激发了他的怒气,杨均破口道:“三镇原本就是宋土,我朝何错之有?你还敢掳掠上皇在此,必如封豖长蛇,灭亡无日也!”

  宗望就算听不懂什么是封豖长蛇,也听得懂灭亡两个字。

  他从士兵的腰间抽出一把长刀来。

  持盈将杨均抱在怀里,不让他再说话,手护在杨均的后背:“小郎家中还有父母,暂且屈节,休再说话了!”

  “忠臣事君,有死无二!臣不复顾家!”

  杨均要挣开持盈,血又在持盈的衣服上滚了两圈,“我家蒙陛下恩遇,得还国都,上皇是陛下之父,安能受此辱?”

  持盈想捂住他的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傻呢?他还那么小,他青春年少,凭借这场出使,来日也可以平步青云,怎么好就交代在了这里?

  赵煊对他好,他却回报给了自己!他如果今天死在这里……

  死!他为什么不怕死?死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持盈看到那刀身极其害怕,可他内心就是笃定,笃定宗望不会动他,他把杨均挡在身后,求情道:“郎君!”

  宗望的刀果然停下来,然而没有收回去,刀尖指在持盈胸前的一寸。

  持盈央求道:“我闻郎君在军中,人称为‘菩萨太子’,仁慈慷慨,冠于天下,他不过是一个半大稚子,郎君为何不饶恕他?”

  宗望端详持盈的面容,总算又有表情了,是不是?他痛恨持盈方才那样空空茫茫的,发呆的神情,他宁可去迎接一百个人轻蔑的大笑,也不要这样的表情。

  他在舌尖咀嚼持盈的话:“‘菩萨太子’?——你知道我,是不是?”

  女真在发流之时,原本信奉萨满,灭辽之后,释教流入,宗望因面相和善,故有此号。

  持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

  宋金合力攻辽,宗望南下,生擒辽主,追击张觉,发动了第一次攻宋战争,与粘罕一起,东西两路合并,刚下辽国,又跨过太行山,跨过黄河,来到汴梁城下。

  但也仅仅知道于此了。他看到宗望有些期待的神情,搜肠刮肚道:“我与你父通信之时,他素说你之英勇仁善。我怎么不知道你?”

  宗望喃喃道:“你一向记得我,对不对?”

  持盈就知道这么两件事,但事已至此,他绝对不可能问“我应该记得你什么吗”,只能点头。

  宗望的刀仍然不动,持盈从地上站起来,犹疑地伸手,去扶刀柄,宗望看了他一眼,持盈把刀柄拿了下来。

  宗望松手。

  刀“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持盈真的记得他吗?他不知道,但他愿意相信。

  这世上最智慧、最富有的人,梦想中神祗一样的天子,正在请求他的容情。童年时所有听到的,关于这位天子的的描述都具象化了,海东青捉来的天鹅,天鹅的嗉子里,美丽的东珠,就缝在他的衣裙上。

  持盈松出一口气,对宗望说:“请郎君留他一条性命,放他回去,与我儿分说吧。”

  宗望回过神来:“还有什么可说的?”

  持盈道:“郎君向我儿提出的要求,我已经知道了,恐怕真的无法达成,郎君是真心想要放我回去吗?”

  宗望不说话,如果赵煊真能满足他的要求,他说不定真会放持盈走。

  他拿到那些赎金,灭亡宋国,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到时候持盈不还是他的吗?

  可赵煊拿不出,除非他现在挖到一座金山,可就算挖到金山,天底下又有谁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营救一个多余的父亲?

  他在持盈醒来之前,先下手一步颁布废帝的诏书,为的就是让持盈灭绝回去的可能,灭绝两国坐上谈判桌的可能性。赵煊如果承认持盈在他这里,那就是承认废帝诏书的真实性;而不承认——就无法谈判!

  宗望愉悦地回复他:“你知道就好。”

  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持盈的面容,从房间里冲出来的,惶恐、脆弱的美人。

  这片丰饶而脆弱土地的,具象的化身。

  持盈点了点头,甚至没有歇斯底里,他回不去家了,要怎么办?能怎么办?

  难道这一切不是报应吗?

  他甚至有一霎那想起了蔡瑢,蔡瑢死在西南,他要归于东北,天高海阔,山长水远——善有所报,恶有所偿,乐不可极,极乐成哀!

  这一切不都是报应吗?

  “我治国失德,天下怨尤,今日甘受斧钺,远朝尔国……但这些都是我曾用之物,我儿送来,以解我困乏,请郎君容留他的一片孝心吧。”

  宗望十分讨厌赵煊,这位朝令夕改的,甚至还在后方给他作乱,和宗磐通信的皇帝。

  可持盈的声音轻轻的,哀怜。

  他想赵煊有什么好呢?他拥有一半的天下,现在我也拥有了一半的天下,我哪里比不上他呢:“孝心?我看,他的孝心可不怎么值钱。”

  他指了指旁边的衣箱:“在他眼里,你只值得这样一点金子。”

  宗望给他开出了五百万两黄金的高价,那赵煊开了多少呢?

  持盈将目光投向那几个箱子,他走上前去,掀开了其中的一个,黄金被放在樟木的箱子里,整整齐齐。

  宗望的声音就响在他背后。

  “一百五十斤,在他眼里,你只有这样的分量。”

  一百五十斤。黄金。

  持盈用手去抚摸这些灿烂的黄金,黄金那么耀眼,也闪亮不过那天的月亮。

  他退位给赵煊,赵煊死也不肯接受,跑出了福宁殿,持盈在坤宁殿里找到了他。

  他们两个抱在一起,持盈摸着赵煊的脸,让他和他说说话。

  辰君,你要怎么样才肯即位呢?

  如果我被金人掳走了,爹爹愿意救我吗?

  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爹爹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爹爹用纯金打一个和你一样高,一样大的人,给他们送过去,把你换回来,好不好?

  好不好?

  言犹在耳。

  这些黄金去掉损耗以后,不是刚好可以搭建一个,和持盈差不多重的金人吗?

  ——我也会,我打一个和你一样大的金人送过去,请你见证我的心,我一定、一定会把你救回来的。

  他给赵煊的承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然而赵煊还给他的,是真的。

  持盈靠在一张长几子上,他有些脱力,有些麻木地出神。

  他想赵煊究竟爱自己的什么呢?

  他后悔起来,如果他不和赵煊做下这样悖伦的事情,赵煊会不会少为难一些?

  如果他仅仅只是赵煊的父亲,仅仅只是赵煊皇位的威胁者的话,事情就不会这么难办了。可他的手,只会一遍一遍地抚摸这些黄金,他想我绝不要死,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

  那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他滚,让五天以后再来见我,不要烦我……他决不要这样的告别!

  宗望最后还是同意了这些东西留下。

  器皿、衣服、钱财,像流水一样被搬运到持盈的院落和房间里面去,他留下杨均的命,要他去告诉赵煊,要么达成他的要求,要么——

  如果你还敢再和宗磐通信,加速和议议程的话,我就就地拔营,回国去了。

  你的父亲也要跟着我一起,一起走。

  人潮褪去,持盈站着发呆,一低头,却看到自己腰上多出了一双手。

  宗望微笑道:“我忽然有点期待赵煊和宗磐继续通信了。”

  持盈沉默。

  “那我就把你带回去,到时候雪原茫茫,我就把你藏在山林的小屋里面,我看赵煊到哪里去找你……只有我知道你在哪里。”

  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也就死了。

  他感受到了持盈衣袍下颤抖的肉体,这个人在发抖?为什么呢,因为回不了家了,还是因为,他的儿子?看到一百五十斤的黄金也要落泪,他发誓自己的房间里就有一百五十斤的金子,而持盈看也没看。

  金子是一样的,人是不一样的,是吗?——但你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他忽然觉得有一点嫉妒。

  他的手在持盈腰间游弋,摸到了持盈腰带上的结,一个漂亮的绥带结,他的手指勾上空隙,轻轻一拉,就可以解开这条腰带。

  他不动,只问。

  “只是,我怎么觉得,叔叔的腰带,好像换了一根?”

  --------------------

  虽然靖康玩成那样(在我看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俩搞内讧,金人要求赵佶做人质,赵桓的反应如信所言:我爹已经被你们吓病了,实在要人质的话我去。

  第二次去金营(就是那一次以后他被废了)前,他来到赵佶的地方,和郑后三个人聊天,聊得很好,但没说自己要去金营的事。他一直软禁父亲,但最后要出事了,还是和左右说:不要管我,赶紧带着我爹和我儿子走(没有走成)

上一篇:明月台赋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