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74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持盈站起身来,厉声喝止他:“郎君!”

  宗望见他一张美人面,又凝起阴云,想他这人可真不好伺候,怎么每说一句话就要翻脸,难道自己说得不对吗?色厉内荏,不外乎如是!可又生动漂亮,好像画布上的美人动了起来一样。

  “我与你先父完颜旻结为兄弟,有海上之盟,发誓要永世恩好、互不攻伐。为你父,我寒背澶渊之盟,若今日大辽伐我,我当所甘心,可是你们!你叔父嗣位,便渝盟弃义,兴师伐我,我传位嗣君,割城犒军,尔等乃还,今又南来,我已不再计较,你却还在这里口口声声说要度过黄河,攻打汴梁!你忘记你叔父撕毁盟约之后,便受天谴,立时暴死的事了吗?你身为人子,不应继承先父之志,与我和好,息兵止战,以告慰他在天之灵吗?”

  宗望听他说得掷地有声,刻意激他道:“叔叔好一张嘴,仿佛是为我父亲才打辽国一样!难道不是你想收回燕云十六州吗?我父替你灭辽,岂非有大造与你?”

  持盈果然驳斥道:“你说他有大造与我?反是我有大造与他!当时我国中还有贼子作乱,不便取城,可难道少供给你们兵马粮草?你竟然还在这里和我提起燕云十六州!当时说好要还我燕云,我念贵国辛苦出力,只要你们还回八州,主动退让,愿以太行山为界而治,可你们仍然贪心不足,竟想要掠夺中原!”

  宗望见他在一堆珠宝衬下,却仍旧精采照人,和他一比,人间金玉竟要化作尘土也似。便知他说的都是虚假胡话、矫饰伪辞,也无有厌烦之心,只捧起茶献给他:“叔叔坐,又是我惹叔叔生气了,是不是?”

  持盈偏过头去,不接他的茶:“当不起郎君的一声叔叔!郎君已忘先父之志,何堪为人子!”

  宗望内心都要笑傻了,他想控制一下自己的嘴角,这话说得好像他阿爹不想打宋国一样,完颜旻死在攻辽的征途上,如果他活下来,必然也会继续攻打宋国。辽军腐朽,宋军连腐朽的辽军都打不过,沦落到由阉人领兵的地步,难道他们的国家没有男人了吗?

  他又看向持盈,如果宋国的男人都长这样,还不如叫阉人领兵呢,起码童道夫比他壮实一倍有余,他想起自己养的海东青,用爪子攫取天鹅,后者难道有还手的余地吗?

  “叔叔坐,何必同我生气?”他安抚道,“南方富饶,北方贫瘠;南方温暖,北方寒冷。可南方有人,北方亦有人。我听说,汉人,是上天的嫡子;我们女真,是上天的庶子。既然都是儿子,为什么不能入主中原?难道中原一直便是你们赵氏的不成?你们从前不也有姓刘、姓李的皇帝吗?”

  持盈沉默。

  “不过,姓李的、姓刘的皇帝,与我有什么相干?叔叔昔日海上之德厚甚,我心中感念,仍愿你们赵家做皇帝,这也是我请叔叔来的原因。我愿和叔叔再签订一份盟约,叔叔以为如何?”

  持盈就知道没有好事,这份盟约的条件恐怕是要比澶渊之盟苛刻上数倍:“郎君既要和谈,就该派出使者,与我嗣君分辩,而不是将我请来此地。我业已退位,只在宫中修道,不再干涉朝政了。”

  宗望无害地笑道:“不要紧,不要紧。”

  他将这盏茶凑到持盈唇边,持盈不想喝这些碎末子叶子水,但又推不开,只勉强捧在手里。

  “我已经帮叔叔废了赵煊,叔叔现在,又是宋国的皇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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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盈:不是你不经过我同意就帮我离婚啊??

  至于宗望像赵匡胤,是明朝人的笔记,算了他金所有人都像他……

第73章 夜沉沉六骏奔逃 月昏昏衣带藏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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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

  持盈闻言,惊站起来,手里那盏茶泼瀑在地面,他下意识要去躲茶盏里面的热水,却又不慎踩中了宗望未曾清扫干净的一颗硕大金珠,脚底一滑,竟然直直地跌在地上。

  尾椎骨上传来的疼痛让持盈心神俱颤。

  “我……”疼痛为他找回一点神智,他甚至自以为毫无破绽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可落在宗望眼里,却十分惨淡悲凄,就好像雨打了一夜的荷花,纵然还开着一点儿,也是残瓣了。

  “好叫郎君知道,我已是退位之人,我的命令,不会有人奉行的。”

  宗望从炕上跳下来,要去扶他。

  持盈见他就闪开身体,向后直直靠到炕壁上去,是一个非常抗拒、厌恶、闪躲的姿态。

  宗望见他的手向上撑着边沿,那一拢荷叶似的袖子,就铺开在平面上,而袖子下的手,指甲尖是白的,指甲心却是红的。

  即使这样用力,一时半会儿也爬不上去。

  宗望等待他缓过来,可持盈却久久地没有动,好像傻了一样。

  他绝对没想到,金国会这样的神速,在他昏迷的时候已经将诏书颁布天下了,他以为这事是可以转圜的!

  这诏书他根本不知情!

  但那又怎么样?天下人都知道他宠爱赵焕,赵焕是真的,天下人就信了一半了!更何况,他对赵煊,他对赵煊……过去的二十年里,他对赵煊这样不好,濮阳外就是黄河,他现在就算跳进黄河,也难以清白了!

  在世人眼里,他分明是不堪软禁,传衣带诏出去让赵焕来救他,二人共同出奔,在国难的时候和金人合作,攻打自家……

  那赵煊心里呢,赵煊会怎么想?

  他更加绝望了。

  他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是他希望去见赵焕的儿子,赵煊才松口的,赵焕带了五十个人,谭世绩来去请示,也是他同意这五十个人进入延福宫的!如果他是赵煊,他会相信自己吗?

  恐怕只会以为这些日子的情好,都是虚与委蛇吧。

  宗望的声音给他冰凉的内心又添上了一点霜雪:“叔叔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不要紧,我看赵煊很是着急呢。”

  宗望又过去扶他,然而持盈连推开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仰头盯着宗望的嘴巴,希望宗望说出让他能够喘一口气的话语。

  可是没有。

  “他说你从未离开过延福宫。你的皇后,是不是姓郑?她也出来证明了。啊呀,我还觉得很奇怪,你的这位皇后,似乎不是赵煊的生母啊?按理来说,不应该你这个丈夫更重要吗?她怎么帮着赵煊?”

  持盈的嘴唇颤抖着,宗望将两只手扶住他腋下,要把他抱上去。

  赵煊做得不对吗?赵煊做得对。这是最准确的做法,矢口否认他在金人的地方,这样一来,金人就没法用他做人质威胁、威胁……

  持盈连想也想不下去了,他觉得有点茫然,有点眩晕,他没有办法思考,赵煊说父亲在延福宫,就是说他是假的,是冒牌的,是……

  “现在,只有我是帮着叔叔的,叔叔若不听我的话,就只能做个死人啦!”

  上皇在延福宫养病,那他算什么,他算什么啊?他被放弃了,皇帝需要一个父亲吗?没有一个皇帝需要父亲!

  宗望手上用力,把他抱到了炕床上去,持盈后知后觉地甩开他,怒道:“我纵死何如!”

  还不如死了呢,为什么当初生病的时候没有死在福宁殿里,为什么那颗陨石没有砸破他的头?他觉得一团乱麻,他解决不了这件事情了,他操控不了!

  宗望的回答就是一把匕首。

  好像是非常不经意的,那把匕首从他袖口里面滑了出来,丁零一下,掉在地上。

  这把匕首上没有任何装饰,没有宝石,没有金玉。

  可是它的身体,赛过月亮的光辉,清清的一泓,持盈见到这匕首就开始后怕,他想,这是宗望拿来防身的匕首,这把匕首上沾过多少血,杀过多少人?

  所有人见他的时候,都不许带兵器,“剑履上殿、入朝不趋”是他对于大臣的最高奖赏。

  而现在,宗望却把这一把匕首轻轻巧巧地扔在了地上。

  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你不是要死吗?这里有刀。

  宗望笑着看了他一眼,慢慢弯腰,把地上的匕首捡了起来。

  持盈的身体僵住了,因为匕首的尖口——对准的是他。

  就算理智上知道金人和他各取所需,不可能轻易杀他,就算他刚刚抛出了豪言壮语——可是持盈还是下意识往墙上缩了缩,宗望来到他的那一边,将冰凉的匕首贴到了他的脸颊上。

  很奇怪,他的脸颊开始因为恐惧而发出炙人的烫度。

  宗望没有回答持盈的话,没有劝他活,也没有逼他死。

  他只是把匕首贴在了持盈的脸上。

  一霎滚烫,一霎冰凉。

  持盈缓缓抬手,握住了匕首柄,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握住了宗望的手。宗望没有在手上用力,持盈可以操控这把匕首。

  宗望因为他的恐惧而愉悦,笑得露出了牙齿,看起来很是开怀,这种昭然若揭的讽刺。

  “叔叔可千万不要死,纵然他们不听你的话,”宗望的声音响在持盈耳朵旁边,像地狱传出的先声曲,“我只要将叔叔送到城前去,他们看到你的脸,敢对你放箭吗?”

  就算赵煊不承认,但谁都知道他是真的,对皇帝的父亲放箭,就算守住了城池,也会被抄灭九族!

  “我、我……”这里已经是濮阳了,从这里到汴梁,还有多少城池可以挥霍?来日他真到了汴梁城下,难道赵煊会对他放箭吗?

  他想起有一天晚上,他靠在赵煊的怀里,赵煊的头发散下来,他把赵煊的头发往后拨,去搂他的脖子。

  赵煊和他聊天,聊着聊着,就说起金人。

  “金人的盔甲也不过五十斤,可禁军盔甲足有六十斤,工艺比他们的还要好,怎么就打不过呢?”赵煊说,“他们把箭射完三轮以后,就问我要赏。我在后面送钱,他们才能去前面放箭……”

  金人的盔甲重量,持盈倒是第一次听说。

  赵煊就问他有没有穿过盔甲,持盈经常装模做样耕地,表示农业为本的国策,然而盔甲……他倒是训练过五百个宫女身披薄甲作戎舞,射新柳枝。到了他自己身上,就嫌弃盔甲难看笨重了。

  赵煊说:“每一件都不沉,但是加起来就很重。有肩吞、掩膊、胸甲、裙甲、锁子甲,反正全身上下都罩完了,重要的地方还要加两片,感觉自己像铁做的。”

  “还有那个凤翅兜鍪…就是和通天冠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了。”

  持盈戴过通天冠,戴过十二冕旒,他知道那很沉,他想赵煊就穿着这些东西,像一个铁人一样,淌过汴梁城楼上的泥雪,一一去握臣民的手。

  赵煊拍拍自己的头:“很重,我当时都不太想说话。”持盈心想你什么时候爱说过话,但他只侧着身体,看向赵煊,觉得自己的心肠,好像月光下的一滩水。

  “我感觉每说一句话,那个声音就在头盔里面乱撞,震得我耳朵疼。李伯玉还给了我一桶箭,他说如果金人攻城,让我开第一箭振奋军心,但是得瞄准,不然射空就很丢脸,其实我的箭术还可以。”

  他把这些抱怨说给父亲听,那时候在城楼上他的腿是软的,但他不能胆怯,臣民在看着他,他提着天子的剑在城楼上来回,六十斤,左脚踩着泥,右脚踩着雪,他想,如果敌人攻破了汴梁,他怎么办?只能窜逃到南方,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做回持盈手里的傀儡。

  凭什么父亲可以安安稳稳地呆在南方,却把自己丢弃在风雪里?他要报复,他要让持盈后悔,这个、这个,这个无情的、玩弄人心的父亲,他要……

  可持盈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柔和。

  又在他眉间亲了一下。

  好像那天的月亮,无情,多情,只是照着他,好怜惜的眼神,好眷念的目光,他要干什么?他忘了!

  他好恨持盈,持盈对高俅取笑自己眉间的竖纹,可他总要拧着眉毛,他开心不起来,他希望持盈庄重,不要再用手去摸他的眉,为此他用粉膏遮住了这道——

  可持盈亲了他一下。

  瑞鹤散去的那一天,上元节后面的那一天,众人散去,赵煊神使鬼差地从庆宁宫走到宣德门,他看向天上的月亮。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他觉得父亲像月亮,人啊,物啊,走了又来,来了又走,他身边的宠臣、宠妃一轮轮地换,这叫“无穷已”,而对于赵煊,他始终无情,这叫“只相似”。

  但月亮在他耳朵旁边吹气,一口气的声音,比那天他在城楼上说话的时候,头盔里的回音还要大。

  如果、如果。

  如果金人再踏过黄河……黄河到汴梁,一马平川的土地上,骑兵长驱直入。赵煊就又要穿上那一身盔甲,站上城楼,提上那一桶箭了。

  箭矢会不会对向他?

  持盈不敢想象这个画面,他闭了闭眼,他想如果我死了,这算不算殉国?就算是赵煊也应该原谅他吧?祖宗也应该会谅解他吧?他可不可以归葬回黄河以南,回到他的汴梁——

  宗望的手仍然没有用力。

  然而持盈用了。

  他将这把匕首刺向自己的脖子。

  没有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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