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54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他想持盈又要否定了:“爹爹把合真嫁给蔡候,又让蔡攸和三哥结拜,是为了做双重保障;让阿琏嫁给我,又让她的亲生妹妹嫁给三哥,不也是双重保障吗?”

  这说明皇帝在继承人的问题上就是摇摆不定的,只是没下手罢了。

  持盈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他叹了一口气,再次重申一遍:“我不知道。”

  他曾经对赵煊不满意吗?是的。他曾经对赵焕很满意吗?是的。可是他不想让赵煊死,他做不到。

  然而赵煊已经做了皇帝了,实权的皇帝,圣人论迹不论心,他究竟还是没有废他,不是吗?他越不过礼法,也不忍心。

  赵煊道:“爹爹已让我做了官家,又因为从前的事情,我原来不该计较这些的。但是,爹爹恩幸蔡氏,天下有目共睹,想要保全他家,我无话可说。我想问爹爹,为什么如此恩隆朱氏?竟叫他两个女儿都嫁到我家?”

  “无论是我还是三哥登基,他家女儿都是皇后,只要生下长子,就是下一个皇帝。”赵谌已经被生下来了,赵谌就是他的太子,“爹爹为什么要皇位上的人,一定流着朱氏的血?”

  持盈被他这个问题问得哑口无言。

  “圣瑞宫的钦成太后,据我所知,曾在哲宗皇帝病重时阻止你前去探病,并要自己的亲儿子赵似即位,爹爹为什么留心她家里?”

  持盈的声音有些涩:“你想问什么?”

  赵煊发现他的手捏成了拳头,他去抓住持盈的手,湿淋淋的:“爹爹十五岁的时候,梦见的是谁呢?”

  我十五岁时梦见的是你,你呢?虽然不可能是我,也决不可能是我的娘娘,但那个人是谁呢?他想起赵焕说起自己的儿子身体不好时,持盈并没有松口,但一听这儿子是朱氏所生时,便改口要他抱来见。

  那个答案已经在嘴里了,那个人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持盈把手抽出来,没抽动,他有些冷漠地回答:“我大你十几岁,你若要计较这些,就没完没了了。”

  赵煊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持盈说:“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人。”

  他的声音甚至是平淡的,已经没有哀伤,人死了二十年了还哀伤什么:“我那时候很年轻,做了梦以后也很害怕,甚至不敢去见他,但那都过去了。”

  如果他不去看那幅御容像,都要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然而他记得那件衣服上有珍珠,他托着腮在旁边看画师画画,他想假以时日,他的画技难道不比这画师高超?

  他看的都要睡着了,御座上传来笑语:“今天耐着性子等这么久,是不是又来问我打抽丰?”持盈矢口否认,说他的钱还很够花,但他想要一块砚台——

  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赵煊垂眼睛道:“我问这些,并不是要计较些什么,也不是要干什么。”

  持盈摸一摸他的头发:“你可以计较,也可以要。”

  赵煊扑进他怀里,他俩靠得很近,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你做官家的人了,要天上的月亮也使得。”

  赵煊不想让持盈看见他此刻的表情:“我是做官家,又不是做神仙,上哪里要月亮?我、我不管爹爹的以前,我想爹爹从以后只爱我一个,行不行?”

  他和持盈说过这么多遍,他说他不要别的孩子,他也不希望持盈有,然而持盈总是轻飘飘的,半点不把他的话往心里去,他想这是一段什么样的关系啊?和蔡瑢、蔡攸哪怕和林飞白又有什么区别,他是他的儿子,是不一样的!怎么能像露水一样顷刻散去呢?

  他抓紧了持盈的衣袖,脸却仍然埋着,他怕持盈看见自己的胆怯,脸红,羞赧和弱势。

  但又问:“行不行?”

  持盈轻轻地笑:“怎么还许上愿了?”

  赵煊道:“爹爹是教主道君、长生大帝,怎么不能许愿?”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些只是一个幌子,然而他抱紧赵煊,像一位真正神仙应可许愿那样:“行。”

第59章 患不均棠棣失华 意难平父兄仇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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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煊是一个极其自律的人,或者说他的身体如同时钟,到了什么点就得做什么事情。

  因此,即使他昨天夜里和持盈胡闹到子夜时分,天蒙蒙亮时他还是会准时醒来。

  他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持盈的睡颜,然后掀开帐子下地,弄出细小的动静来,宫娥内侍便鱼贯而入,为他盥洗穿衣。

  持盈是闹得狠了,这样大的动静,都没有把他吵醒。

  赵煊穿戴整齐以后坐回床上去推他。

  持盈连眼睛都睁不开:“你给我……”

  赵煊凑近去,趴在他身上听,持盈嘟嘟囔囔:“滚回福宁殿睡觉去!”

  赵煊就着俯趴的姿势,把他搂着肩膀抱起来:“爹爹起来,太阳都升起来了。”

  持盈睁开眼睛,看外面的天色,迷迷瞪瞪地辨别了一下:“不是太阳升起来了,是月亮还没下去。”

  他搂着赵煊的肩膀躺回去:“虫飞轰轰,甘与子同梦……”

  赵煊去摸他的眼睫毛,对道:“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公鸡已经叫啦,上朝的官员都到期啦——这才不是公鸡叫,这是苍蝇嗡嗡叫闹。

  东方已经亮啦,太阳已经升起来啦——那才不是太阳升起来了呢,那是月亮还没下去!

  小虫飞啊飞,咱们一起接着睡——让那帮上朝的官员等,你我岂不招人骂?

  持盈闭着眼睛都还在笑,然而仍然不想起来:“《诗》倒是学得很好,怪不得和我请求要加课。”

  持盈给儿子们的课业并不繁重,按照进度来说,他们十五岁时才能学完四书,然而赵煊曾经上札子请求,让持盈给他加课,除了吃饭的时间,他都愿意拿来读书。赵焕对此的看法是:他也只能以勤补拙了,毕竟他嘉王千岁就算每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也能考上状元郎。

  赵煊平静地道:“臣除读书之外,别无所好。不像三哥,读完书还能陪爹爹去逛——”

  眼看着他要说起赵焕讲的那些小事,真是没完了,持盈连忙从被子里滚出来宣告自己即将起床,甚至因没睡醒腿软,踩上脚踏的时候还摔了一个趔趄。

  赵煊扶住他:“侍儿扶起娇无力——”

  持盈对赵煊怎么说他没意见,但:“官家好歹在嘴上讨点口彩吧!”

  天天闹马嵬坡,谁受得了?

  然后就闭着眼睛任穿任戴任打扮。

  洗了脸,总算清醒一点,持盈道:“官家何以起这么早?”

  赵煊道:“有常朝时,听政御殿不就是此时吗?”

  持盈道:“官家御极听政,是为了什么?”

  赵煊疑心他有什么陷阱:“为宇内澄清、天下太平。”

  持盈点了点头,很严肃地道:“官家肃清海内,难道不是为了让君父得以高枕无忧吗?现在竟然要受累君父陪你一同起床,何其不孝也!”

  赵煊疑心他不是位君父,而是位妖妃,然而仍认命地跪下来给他腰带上系玉佩,又对旁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叫他们走。

  持盈从袍子下面伸脚踢他:“干什么呢?”

  赵煊把他带到梳妆台子前面,拿篦子梳他的头发,持盈自镜子前看他,立刻识破了他的小把戏,摊开手掌道:“还给我。”

  赵煊问道:“什么还?”

  持盈道:“不问自取是为贼,官家偷了我什么东西,心里不清楚吗?”

  赵煊正色道:“朕是天下之主,天下万物都是朕的,什么叫偷?”

  持盈不转头看他,对着镜子就笑,赵煊给他梳头发扎髻,在头顶盘好,并套好发巾,从袖口掏出一只发簪来。

  持盈从镜子里面看到这根祥云发簪,正是那天他从延福宫里出来时顺手揣在袖子里的,那天他睡在福宁殿里,衣服自然被人收走,衣服里面有什么,自然也就报给赵煊了。

  “官家偷,不,拿的就是这根簪子,还给我吧。”

  赵煊问:“凭什么还你?”

  持盈转过身看他:“这是我送给我儿子的,废了好大力气才雕好,官家可怜可怜我吧?”

  赵煊心里好笑,雕了一朵祥云而已,叫什么好大力气?然而他也清楚,持盈不敢用锉刀雕多复杂的东西,恐伤了手。

  “你去告诉你儿子,这东西给官家拿走了,难道他不许?”

  持盈失笑:“他许,我不许。我不要给官家,我就要给我儿子。”

  赵煊挽不住自己的嘴角,把簪子比在持盈的脖子旁边,持盈伸手去抓,赵煊就松手,把簪子给他:“那好吧,看在你一片慈爱之心的份上。”

  持盈道:“谢主隆恩。”他倒是很肯折节。

  赵煊把手摁在他肩膀上,然而持盈刚拿到簪子,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忘恩负义地质问道:“你给这簪子泡的什么油?”

  他与合真见面时,削的就是这把簪子,然而那时候还粗糙不平,要想颜色好看均匀,触手顺滑,则需得浸油。

  赵煊随口道:“木蜡油,怎么?”

  持盈语塞:“木蜡油是拿来涂桌椅的,你拿他泡簪子?”

  泡他名贵的小叶紫檀?

  赵煊无辜道:“都是木头,又什么区别?”

  持盈咬牙道:“我看你像块木头!”

  赵煊原本差点拿吃的油给他泡簪子,临门一脚的时候想起来好像有专门泡木头的油,都以为贴心至极了,却不想持盈仍不满意,于是直接抢了簪子,不由分说地给持盈簪在头发上:“那爹爹就当戴着我吧!”

  持盈一闻那木蜡油的味道,纯天然的木头味,连一点芬芳都没有:“受官家这点孝心可真难,易折寿!”

  赵煊道:“今天自有人对爹爹尽孝心,却不是我。”

  持盈知道他又在说赵焕的事:“我说一句,你顶一句,是不是?”赵煊哼了两下,持盈把他推滚出去,让他五天以后再来。

  送赵煊出去时,他看一眼天色,那太阳也不过将将升起。他平日里要睡到辰时,醒了就吃早饭,然而赵煊过早地把他叫起来,让他的一天都极为漫长。

  空的无聊了,他就让陈思恭把前些天里,画院送来的两匣画呈上来。

  持盈平生除万几之事外,唯好丹青翰墨,诸大臣札子中有字歪丑的,都要被他点出来骂几句,内侍有得幸者如梁师成,也全靠一手好字。至于丹青,则全凝聚在宣和画院上。

  每十天,他就要收看画院学生们的进度,比看札子还认真些,画院的学生,说是真正的天子门生也不为过。

  陈思恭给他徐徐展几本不曾设色的花鸟图,持盈越看眉头越皱:“泥于绳墨,皆是凡物!没一个像样的!”

  陈思恭哄他开心:“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有您这样的伯乐,何愁没有千里马呢?”

  持盈顺杆而骂:“驽马!”

  陈思恭道:“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嘛!”其实他看不出什么好坏,然而持盈已经上手给他们改画了,有那不容易救的,直接用白色颜料涂掉,御笔命反思重画。

  如是看了几张,香都燃尽一块,陈思恭给他在博山炉里面添香料时,却听到持盈兴奋的声音:“好,好,好!”

  陈思恭被吓了一跳,凑过去看,持盈对他展示画道:“这月季花画得好!”

  陈思恭愣看不出来,持盈对他说:“月季花少有人能画好的,四时朝暮,花、蕊、叶俱不相同,他画的是春天,中午的月季花,一点儿也没有差!”他去翻这待诏的名字,又命陈思恭传令下去,与这少年赐绯,并厚赏。

  “好少年,好少年!”持盈反复看这张月季花,“传他来我这里,我要收他做学生!”

  陈思恭一惊,持盈上一个学生还是少年崩逝的王生,那幅千里江山还在太师府里挂着呢,但他提醒道:“千岁今天还要来见您呢,叫那待诏明天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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