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53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第58章 患不均棠棣失华 意难平父兄仇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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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皇子,能够影响赵焕人生的,其实只有两个人。

  他优柔寡断的父亲赵持盈,还有他道貌岸然的兄长赵煊。

  父亲当断不断,实在误事。他的文韬武略不知道胜出赵煊多少,可废太子的诏书迟迟不来,一拖再拖,竟拖到北虏兵临,而父亲竟然头脑一热,抛下皇位引咎退位跑去了南方,而与此同时,他也失去了继承帝位的可能性,尤其是在赵谌出生以后,他的继承权再次后移。

  有时候他恨不得一夕之间整个禁中起火,但火最好只烧到拱辰门就停止,因为持盈就居住在拱辰门以北的延福宫,父亲还是对他很好的,他舍不得父亲出意外。但他希望烧光福宁殿,烧光坤宁殿,让赵煊和赵谌一起被烧死,这样他就可以凭借父亲的支持再次获得权力。

  父亲是偏心他的,他知道,只是礼法让他不得不立赵煊,仅此而已,也许还有那么一点心慈手软,毕竟被废了的太子要往何处容身呢?只有一条死路了。

  其实赵焕已经给兄长挑好了下半生修道的宫观。

  赵煊是一个非常适合修道的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赵焕想,太适合出家做黄冠了,叫他一生一世去为国家祈福好了,来做什么皇帝?

  但正是这种伪君子的表象,让赵焕胸有成竹地站在了这里。

  他尝试着求见过持盈很多次,持盈都拒绝了,他知道,按照现在的局势来说,即使持盈想要见他,也得赵煊同意——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父亲已经被兄长关在了延福宫里,宛如禁脔——然而赵煊绝不允许他们私下会面,除非他在场。

  出于维护名声的需要,只要他在场,就不会拒绝父亲召见弟弟。

  果然,只过了一会儿,陈思恭便来请他入见。

  陈思恭和他很是亲近,见他手里捧着一个食盒,笑道:“大王手里的是什么好东西?”

  赵焕心想,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我对你这么好,禅位的关键时候,你都不在父亲面前说好话,哪怕带上自己去南边也行啊!他自然能够说服父亲永远地留在南方。

  但他还是笑眯眯地提起食盒:“大官看不出来吗?”他把食盒转了个圈,露出食盒上的标志,看起来得意极了。

  陈思恭有时间觉得赵焕像持盈是真没有错,好笑语,风流,活泼,爱书善画,这位三皇子不管从面相还是从性格上,都有持盈少年时的影子。

  他假装稀奇地道:“啊呀,这不是天汉桥上的食盒样子吗,大王去那里啦?”

  赵焕点点头,脚步都加快了:“是呀,我今天去,正巧遇见他们新开了张,我想着爹爹爱吃,赶紧买了来。”

  陈思恭看他犹如看小孩一样:“大王都跑出汗来了,有事何不叫索唤?”

  赵焕笑道:“哎哟,我给忘了!我想着他们跑得慢,糖化了可怎么好?”

  陈思恭刚想问他买了什么,赵焕已经噔噔蹬往蕊珠殿跑了,那食盒被他稳稳地捧在手里,倒是半点不晃动。

  陈思恭隔着老远喊他:“大王,别摔了啊!”

  赵焕才懒得听他的。

  蕊珠殿里,持盈换过衣服,坐在罗汉榻上,赵煊坐在他旁边,并且命令内侍把椅子搬到下面去,准备让赵焕坐得离持盈远远的。

  持盈觉得好笑,不管他,赵煊又说:“爹爹见我,衣服上都脏了,见他倒换了件袍子。”

  持盈对他勾勾手,赵煊附耳过去:“我穿什么衣服最后都……”他话还没说完,赵焕清朗的少年音调已经传了进来。

  “爹爹——”

  赵焕进门,就见父兄两个人正在说悄悄话,见了他来就受惊似的分开,他疑心这两人之间如何这么亲密,但他又想,自己这位父亲,若是想对谁好,那自然是无往不胜的,赵煊又是他亲儿子,两个人和好再正常不过了。

  他忽然对父亲转变如风的态度生恨起来,他最好父亲恨赵煊,最好恨死赵煊了,这样才对他的计划有好处。他想,赵煊软禁你,架空你,杀你的臣子,肃你的朝堂,隔绝你在这延福宫,你怎么还能和他笑语晏晏?

  他又恨赵煊,没二两骨头的东西,他对你怎么样,才几个月,你就都忘啦?和他凑在一起!

  这么一想,脸上差点没有绷住,然而持盈已经在叫他了:“三哥来了。”

  赵焕心里再恨他,听到他的话,也觉得心里好受,他和往常那样半散不散地行礼:“爹爹好,大哥好。”然后噔噔蹬跑到持盈身边,半蹲着,献宝似的捧盒子。

  持盈接过那盒子,一看盒子上的标志,笑骂他:“你这馋鬼。”

  赵焕逡巡了周围的内侍一番,并没有一个熟脸,看来都是赵煊的人,奴随主一样的是个木头,也没有人给他搬椅子!

  他于是自力更生,从堂下拽了一把椅子,搬到持盈的右边,和赵煊相对而坐。

  持盈眼睁睁地看着他拖着椅子上来,想起赵煊刚才特意叫人把椅子搬远点,不自禁笑倒在榻上,赵煊去扶他的胳膊。

  持盈对他说道:“我早知道是这样!”赵煊却不说话,只把他扶靠在榻边,小小地哼了一下。

  赵焕去夺他的注意力,把食盒掀开来,献宝道:“我今天在天汉桥上闲逛,就看见刘婆婆家的糖霜玉峰儿出了摊子,想起现在是秋天,最好吃莲子了,赶紧给爹爹买了来。”

  持盈道:“我这里要什么没有,看你跑的那一身汗。”

  赵焕想,我有汗你倒是拿手帕给我擦啊?然而持盈只说了那么一句话,旁边的内侍也是木头桩子似的,他想也许持盈换衣服时忘带了手帕,只能认命地自己擦,摸了摸衣襟,手帕也没带,只能苦兮兮地拿袖子碾额头。

  又笑道:“可爹爹爱吃他家的点心不是吗?爹爹和我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就和我说她家的东西好吃,想把她招进宫里呢,还有那樊楼里……”

  持盈一听赵焕都开始说自己带他出宫去玩的事了,顿时一下头疼,他可从来没带过赵煊出门!

  然而赵焕说完那一通地名,又道:“可惜我不知道大哥在,没有给大哥买进,实在是……”说着要站起来赔罪。

  持盈见他十九岁,装相的功夫都不到家,赵煊要是不在,自己根本不会见他,他难道心里不清楚?

  分明是不想给赵煊吃罢了。

  他不见这儿子,也是为了他好,但儿子千方百计地要来看他,他也觉得他孝顺,连这点刻意地装相都像是小孩子气,娇憨得可爱了。

  “好了,自家人聚在一起,你也不必赔礼,分着吃也便罢了。”

  赵焕只想额外地烦赵煊一下,没想到持盈为了他牺牲至此,只能瞠目结舌地看持盈从从食盒里舀了一勺莲子吃,尝了以后,又舀一勺给赵煊。

  而赵煊竟然还拿乔,说他不爱吃甜的,持盈哄道:“我爱吃呀。其实不大甜,甜的东西不甜才好吃。”

  他说话和绕口令似的,赵煊低头吃了一口,然而咀嚼了两下,面色有些奇怪。

  持盈道:“不会莲心没拔干净吧?”他想这家摊子已开了十年,主人家手艺娴熟,怎么赵煊就那么倒霉,第一口就吃上一个苦的,万般无奈之下去拿手帕给他:“吐出来吧。”

  赵煊说:“已经咽下去了。”

  持盈哭笑不得,把食盒里的蜜浮酥奈花舀起来给他,这点心用糖霜酥油做成茉莉花的形状,最甜蜜不过,他懒得切割,就把一整个递给赵煊,预备让他咬一小口冲冲苦味。

  赵煊知道这东西甜得离奇,然而持盈递在他嘴边,他犹豫了一下,一横心,张口就给吃了。

  持盈愣住,看他眉眼都给甜住了,吓道:“给官家沏茶来!”

  又是一盏酽茶,赵煊在心里骂赵焕是他上辈子的仇家。

  赵焕一共就带了这两样东西,酥奈花就一朵,一口气让赵煊全吃没了,忍不住心里大骂他,又等着持盈给自己也舀一勺莲子,不是要分着吃吗?

  然而持盈已经无奈地在榻上笑:“你们一个两个,在我这里演老莱子彩衣娱亲了,是不是?”

  赵焕心想,我是故意彩衣娱亲的,赵煊是天生的蠢到出丑!而天竟叫这蠢人做了官家,真是何其不公。

  而持盈又若有若无地点他:“三哥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赵焕道:“我没什么事。”他直白地仰头看持盈:“我只是想爹爹,可屡屡请求,爹爹都不见我。”

  持盈心想,我不见你才是为你好。他对这儿子素来有一分愧疚,是他提拔起这个儿子的,可哪怕最偏心的时候,他也未曾想过要废赵煊的太子,他以为赵煊老实、仁慈,赵焕又是个少年孩子,二三十年以后自然会释怀,然而……

  赵焕现在就应该乖乖呆在家里,而不是想着来见他,做出挑。但他想,这孩子争强斗胜惯了,如果换了是他,他甘心吗?便叹气道:“我居处道宫,安养精神,向来不见外客的。”

  赵焕委屈道:“爹爹已然是教主道君,超脱三界之外,可我还在五行之中呢!我已经有好几个月不曾见过爹爹了……”

  赵焕说到这里,也有些情动,他自搏得持盈的宠爱之后,出入禁省不限朝暮,提举皇城司更是风光无限,他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了!

  又对赵煊道:“我听说大哥每五日一见爹爹,我比不上大哥,可又想尽孝,大哥容我旬日一见爹爹,好吗?”

  赵煊为他带来的酥奈花灌了两盏酽茶下去,嗓子都浊了:“不行。”

  赵焕没想到他拒绝的这么快,这么不留情。

  旁边的持盈也道:“你兄弟姐妹众多,若人人要见我,我又怎么好养道?你差人在宫外问安,使我知道你的心就好。”

  话软和些,却和赵煊一个意思。

  他怎么能和别的兄弟姐妹一样?赵焕心里不平,他是最特殊的,最像持盈的,就连赵煊——赵煊也只不过投了个好胎,生到了皇后肚子里,而且比他早一些罢了!

  然而他刚要再磨一磨,想要在赵煊面前获得和持盈独处的机会,以实现自己的计划——反正他和持盈见面的时候不能有赵煊——殿内就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哭声。

  持盈顺势扯开话题道:“想来是谌儿醒了,要见人。将他抱来我看吧。”

  乳母将赵谌抱给他,持盈将莲子上的糖霜刮了点给他吃,一转头,便见赵焕瘪起嘴,红着眼睛。

  他到底宠爱了赵焕多年:“三哥怎么了?”

  赵焕哽咽道:“我也有孩子了,爹爹……爹爹却不曾见过,也没有赐名字。”

  持盈却不知道这事,转头看向赵煊,赵煊现在哪有空管赵焕有没有儿子,同样茫然地回望。

  赵焕道:“谌儿金贵,可,可我的孩子……”他难过道:“他生下来身体就不好,我整天都命人抱着,可还是哭,我怕他没福气,再也见不了您!”

  持盈并没有动容,甚至有些漠然:“儿女靠缘法,见了徒增我的伤心罢了。”

  赵焕道:“可这孩子是阿瑚所生,也是我的长子,我……爹爹福泽之厚,也许见了能好起来呢?我听外邦有高僧圣人,能够摸顶受福,爹爹难道不比他们厉害?”

  持盈叹一口气,不知听了哪句话,竟改口道:“既是你王妃所生,明日抱来我看一眼吧。”

  赵焕都说这孩子身体不好,那想必是真不好,就当最后一眼吧。

  他失去过不少的孩子,到后来都有些麻木了,但他还记得,若云给他生的第二个儿子,身体也不好,若云没日没夜地守着,好像只是一个眨眼,小孩就断气了。若云哭晕前对他说,若我做错过什么,上天应报应给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的孩子!他当时还不解其意。

  对于养不活的孩子,还是不见面的好,见了面徒增伤心……但那到底是……

  然而赵煊仍不说话。

  赵焕求情道:“这孩子是阿瑚生的,即使不从咱们这里论,阿瑚也是圣人的妹妹,这孩子又是大哥的侄子,也是大哥的外甥,大哥也一起见见他吧,好么?”

  哲宗皇帝赵佣的母亲朱太妃,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叫朱伯材。朱伯材生有朱琏和朱瑚两个女儿,被持盈分别嫁给了赵煊和赵焕。

  赵煊明日决计没空,但他为人父以后究竟也有一些恻隐:“我明日有事,你一人来吧。”

  赵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赵煊又对他假惺惺地猫哭耗子雪上加霜:“儿女之事,不可过于伤怀。”

  赵焕恨他做了官家就充起家长的样子,然而仍忍气吞声地拿衣袖擦眼泪:“是,是。”

  赵煊见他把持盈也弄得不开心了,说了两句话以后,就叫他走。

  持盈叹了口气,赵煊怕他看着赵谌伤怀,命人把赵谌送回去。

  有更重要的事,忽然诞生在他的脑海里。

  持盈仍有些难过:“眼见你们都做了父亲,成人了,我心里还想着你们小时候的事。”赵煊心想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什么样吗?

  持盈对他道:“五哥、九哥要见我,都问过你这里,你着人来问,我也不见,三哥,不经过你这里,我更不见。但他性子要强好胜一些,是我有意惯的,你做长兄的,忍让他一二吧。你做了官家,应也知道,这都是我托王甫打的擂台。”

  赵煊道:“他若肯静心读书,收敛自己,我不再管他。我只要问爹爹一件事。”

  持盈看向他。

  赵煊道:“爹爹心里,真的没想过废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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