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40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疑心自己变成了蔡瑢或者蔡攸,不然何以得到这样的颜色?然而持盈已经疑心地看过来:“不饿吗?”

  他不要持盈关心他,而是开始清算:“不是不让你走吗?”说的是他要和持盈连在一起的事。

  持盈“噢”了一下,像看小孩子一样,他从盆里又拿起一朵蜀葵修剪——刚剪好的扔给赵煊了:“下次别弄进去。”

  赵煊盘腿坐在床上:“凭什么?”

  持盈送给他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怕怀孕。”他对这种东西向来看得很淡,很多时候性爱只是他追寻快乐的一种方式,这种快乐和作画、写字、弹琴是一样的,没有哪一个是简单的,也没有哪一个是困难的。

  只有对象上的区别,比如说和儿子,他就需要心理建设,但也不需要很多,毕竟道德从来不是拿来约束他的,他只用考虑后果。

  赵煊被他的话惊呆了:“你会怀孕?”

  持盈说:“不知道。”这东西又不是天生长在他身上的,他怎么清楚?

  然而赵煊已经开始拧眉:“蔡攸在东南——”

  持盈打住他:“我没让他进去。”

  “那他也该死!”

  持盈听他这话又觉得好笑,他连禅位都是第一个告诉蔡攸的,这个事情又为什么要瞒着他,还有陈思恭、萧琮等,都完全知道他的秘密,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虽然长着嘴,却和自己绑在一起,比哑巴还要可靠:“当时我昏过去了,是他发现的。”

  赵煊冷笑,对他在南边发生的事一清二楚:“你昏过去是因为童道夫,可叫童道夫南下的不就是蔡瑢?他们两父子都很该死。”

  持盈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真的痛恨蔡氏父子,心内叹气。蔡攸让他不要回去,怕他做唐玄宗,难道情况还能更差吗?唐玄宗总不用陪儿子睡吧,他被自己逗笑了,拿起一朵复瓣的栀子花,在瓶上比一比长短。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遽然退位,他们惊慌是情有可原。只是我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又有誓约不杀文臣,纵然犯下死罪,也还请官家姑息一二吧。”

  他叹气道:“并非是为我之私情,蔡瑢为相二十年,蔡攸也是宰辅之臣、位在机要,门下羽毛连结,瓜蔓相勾。方今多事之秋,你若杀他们,弄得人心惶惶,反而不好。”

  朝堂之上,的确因为他对蔡、王两人的赶尽杀绝而纷争不断。

  然而赵煊听他一字一句都给自己考虑,可说来说去还是要自己赦免蔡氏,便感觉一阵齿冷,将怀里那朵蜀葵扔在地上:“他们猖狂,不是道君你纵容的吗?”

  他对持盈称道君,持盈听得心惊肉跳,停下手里的剪子转头看他,走上前,把地上的那朵花捡了起来,识趣地改口道:“官家生气,糟践花朵做什么呢?”

  持盈已经被迫学会了看赵煊的脸色,但他内心仍然是叹气,蔡氏门人再多,不也是树倒猢狲散吗?只怕赵煊发落他们太明显,弄得朝廷在这时刻起了内讧,开始批斗,那就要出事了。

  赵煊年纪还小,如何能一边治内一边攘外呢?

  赵煊不知他的苦心,冷冷将脸撇过一边去:“爹爹真是个惜花之人。”

  持盈笑一笑,把蜀葵花放进弃用的盆中去。赵煊继续看他插花,暖日之下,微云之中,持盈将石榴花、蜀葵、栀子并萱草错杂有致地插好,让过身子给赵煊看:“少了一朵,将就看看吧?”

  分明是在抱怨赵煊把他的花仍在地上了。

  然而赵煊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忽然闷闷地来一句:“你别怀孕,我不想要别的孩子。”

  他要持盈也不可能给他生,只是他作为父亲,一下子就不去管花了:“你正当是好时候,为何不要?”若非他们白天刚来过一回,他还以为皇帝年纪轻轻就不行了。

  赵煊看他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想,你要是只有我一个孩子就好了。”

  持盈的孩子乃是开朝以来最繁盛的,绝想不到赵煊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爹爹十四个儿子,活到成年的只有四个,活到现在的只剩我。你膝下只有谌儿,他还那么小呢!”

  神宗皇帝还有他传嗣暂时不说,想想仁宗皇帝,每一个儿子都早夭,世系流落给了英宗:“谌儿若有意外,你要怎么办?”

  赵煊说:“那再生一个。反正我只要一个。”

  持盈被他吓得要死:“我大爹爹英宗皇帝,三十六岁驾崩;我爹爹,你大爹爹神宗皇帝,三十八岁见弃天下,我哥哥、你伯伯哲宗皇帝,二十四岁大行,你没一个再生一个,够几个的?到时候世系旁落,你要怎么办?”

  赵煊木着脸道:“你不还有别的儿子吗?”

  持盈想去摸他的头,看看是不是发烧了,还是一早上没吃饭人发晕了:“你的皇位若是真给了弟弟,百年之后,谁给你奉祀?”

  “哲宗皇帝也传位给你,你断了他的祭祀吗?”

  持盈气了个倒仰:“你还想和我六哥比?你怎么对你弟弟们的,你不知道吗?”

  赵煊在东宫,独来独往,从不理下面的弟弟们。

  持盈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他:“若荣德是男儿也便算了,你别人不想,想想你的娘娘,想想你的妻子,你娘娘只你一个孩子,你的世系改变,你弟弟们对她的谥号不是任行改变?你妻子……小叔即位,叫她何以自处?”

  赵煊不去想:“死者已矣,圣人还不一定活得有我长。”

  持盈又缓和声气:“谌儿还小,等他五六岁了,没有兄弟姐妹,会寂寞的。”

  赵煊冷笑:“我可不觉得。爹爹在,娘娘在,一大帮人围着哄着,长大了还读书写字、习武骑射,哪来的空闲寂寞?”

  持盈一时竟然找不到话反驳。

  赵煊说:“我小时候读论语,读‘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时候,爹爹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站起身来去穿鞋,坐到镜子前去:“我在想,为什么要均分?只剩下一个的话,分都不用分了。”

  持盈看他坐好,刚要叫人进来给他梳头发,然而正要开口的时候,忽然灵犀一动,自己上前拿篦子,摆正赵煊的头,要给他梳头发。

  赵煊没躲,持盈把他的头发拢在手里,他梳头的技术其实很拙劣,但赵煊不在乎,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持盈站着,他看不见持盈,只看到云一样的袖子,垂落在他的脸颊。

  “你给别人梳过头吗?”

  持盈用篦子轻轻敲了他的头一下:“我还给人画过眉毛呢。”

  “谁?”

  “真想听?”

  赵煊偏了偏头,表示想。

  持盈吐出三个字:“你娘娘。”

  赵煊沉默,劈手要夺他手里的篦子,持盈让他坐好,沿着他的头路把头发顺下去:“我只给你梳过头,行不行?”

  “赵焕也没有吗?”

  持盈叹了一口气:“没有。你如今已是官家了,为何还和他过不去?他好歹是你亲弟弟。”

  但他又想起赵煊刚才讲的“我只愿有一个”。是不是要赵焕不存在呢?不仅赵焕,下面的弟弟、妹妹,在赵煊眼里似乎也很不必要存在。

  “他性子随他姐姐,是个没主意的人,难免听了别人的话,得罪你,你做哥哥的,就高抬贵手,别和他计较了,啊?”

  他自以为已经同赵煊和好了,人都给他睡了,头发都给他梳了,和和气气的,朝政上他说一句,赵煊就板脸,他就不说了。但他总是还是姓赵吧,自己家里的事体,总能说上几句吧?

  天底下哪有他这么委屈求全做父亲的,看自己儿子的脸色行事?

  他盯着赵煊的头发,没有看到赵煊的脸色,赵煊的头发黑而硬,他遇见一个结,仔仔细细地去解。

  赵煊开口说:“他只比我小一岁。”

  持盈叹一口气:“你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怕少,就怕不平均,可分配的平不平均,还不是在我这个做父亲的吗?是我做的不好,你怪他做什么?”

  赵煊心想,这种错你也敢往身上揽。为他,你连这种错都敢揽!

  持盈实在解不开这个结,索性用力一扯,赵煊在想事情,竟然没有感觉到头发的痛,持盈又给他挑发簪:“不会戴冠子,给官家将就着簪一下吧?”

  他体会到一种打扮儿子的乐趣,赵煊没有说话,持盈给他挑簪子,比了一根金如意簪,问他好不好,赵煊还是不说话。

  持盈给他盘头发,盘的歪歪扭扭的,赵煊忽然道:“王甫在大相国寺,说我有早死之相,爹爹猜里面有没有赵焕的授意?”

  赵煊说完,就感觉头上一松,原来是持盈不小心松开了盘了满手的头发,他轻轻又带着一点抱歉地说:“扎太高了,没拉住。”

  持盈又把那头发扯在手里,继续攀登高峰:“我抬举王甫,是为了治一治蔡瑢,三哥是个没主意人,被他说动,可到底年纪还小,如今他两个都黜落了,就到此结束吧。”

  赵煊盯着镜子,忽然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很难看,不是面目上的难看,他父母都是漂亮的人物,连舅舅也是楚楚临风,怎么生的出难看的人?

  他只是觉得自己被父亲玩弄于股掌的样子很丑陋。

  父亲的俯就是为什么呢?这样梦一样的,梦一样的画面。

  “我登基才半年,黜落蔡瑢也只在反手之间,爹爹当国二十年,怎么还要拉一个打一个?”

  持盈沉默,赵煊又问:“爹爹这还还叫没有私情吗?”

  持盈给他把头发都扎起来,用绳子绑住,再用金簪盘好簪牢。

  他叹了一口气,拨了拨赵煊的髻,感觉很是牢固:“汉文帝要和周勃密聊,宋昌就说‘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不受私’,这就是天子无私事,其实他说错了,天下都是咱们家的私天下,天子无私事就是天子无公事。你是官家,你的私情就是国事。你登基,提拔程振、李伯玉,难道他们就比吴敏、蔡攸来得聪明?这不也是私情吗?”

  他把手放在赵煊的肩膀上:“你提拔臣子时,谁对你好,谁有用,你就提拔他,蔡瑢对我好,对我有用,我就用他,仅此而已。私情不私情的,你何必在乎呢?”

  他这里对赵煊说的冠冕堂皇,谁知道他和蔡瑢纠缠二十年的时候有多辗转?他已经退位了,不再有问鼎的可能,人一生中有几个二十年呢?

  没有一本书,会教皇帝这么治国。

  赵煊被父亲话里的意思震慑到了,持盈偶尔会在讲经筵的时候把他一起叫过去,两个人一起听博士讲课。冗长繁杂的礼仪,佶屈聱牙的文字,冠冕堂皇的道理,他们让帝国的统治者要贤明,知人善用,广开言路。

  没有一本书教人这么做皇帝,然而这是父亲二十年的总结。

  应该相信吗?他见到的父亲,程振向他描述的父亲,李伯玉告诉他的民生,以及金人燃到开封城郊的,远远的烽烟。如果父亲是对的,那么国家怎么会变成这样子?谁对皇帝好,就受重用,不用管百姓吗?国家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吗?可是如果天下不是家天下,凭什么做皇帝的人是他赵煊呢?

  “蔡瑢有用,就有用成了这样?是花石纲有用,还是万岁山有用,是十大钱有用,还是盐税法有用?”

  持盈忽然想起花石纲最开始的雏形,它诞生在一个白天,蔡瑢引诱他,但能被引诱成功,不是因为他内心有毒蛇吗?

  他想起在镇江看到的渺远的,没有桥的江两岸,想起他打马到村庄,见到的只有上半身完好的男人,和他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他想起被童道夫放火烧过的村庄,想到没有收复的燕云,想到梦魂曾见的养母音容,持盈,持盈,持盈……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他忽然很冷,他蹲下去,把手放在赵煊的膝盖上,好像赵煊还是一个小孩子一样,然而赵煊已经比他高了。

  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明亮的白昼,蔡瑢对他说什么了?

  他仰望着赵煊,重复道。

  “君者,源也;水者,流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辰君,咱们是天子,天子是源头,臣子只是水流,你好,他们就好,你不好,他们就不好。你贤德,他们就是忠臣;你昏庸,他们就是奸臣。蔡瑢做这些,都是因为我。”

  赵煊压下身体,和他对视:“自古以来,都是先有奸臣,再有昏君的。”

  持盈笑一笑:“是反过来的。辰君,你做皇帝时,每一个臣子都是按照你的喜好长的。”

  赵煊喃喃地说:“那,你的罪过就大了。”他的手放在父亲脖子上,像在抚摸宠物。是他的失德,才招致了国家的霍乱——

  持盈悲哀地微笑:“是啊。我的罪过就大了。”

  但他又仰头,满怀希望地去看赵煊:“我不是个好皇帝,但好在我还有你,是不是?官家是圣明天子,官家好,我把官家生出来了,我也赎罪了,是不是?”

  他带着一种恳求的意味,而赵煊给了他一个悲哀的眼神。

  持盈疑心这眼神不对,然而赵煊很轻地抚弄过他的脖子,有点痒,持盈缩了缩。

  “你最好祈祷我圣明。”他又重复一遍,“你最好祈祷我真的圣明。”

  然后他就站起来,把持盈一起拉起来,他说他饿了,要吃饭,吃完饭要回福宁殿去,他要去做圣明天子了。

  持盈说,噢,噢。赵煊又吃饭,只吃一点点,没什么胃口的样子,持盈看他又瘦了,劝他吃,让陈思恭给他布菜,他不吃。

  走出延福宫的时候,赵煊忽然就觉得天地茫茫。那种宁静的气息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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