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30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况且现在道君失势,舆论又甚嚣尘上,看他今天的样子,也是想要为皇帝遮掩,与皇帝和好的。于是又多说了两句:“官家在内藏库支了一万贯钱给圣人修造宁德宫呢,务求您来日居住时舒适。”

  持盈半笑不笑:“一万贯?”一万贯虽是巨款,但也不过是他扔来买扇子的钱,如今竟像是赵煊的恩赐一般。

  太阳被云霞卷入,天地暗了一度。

  陈思恭见他这个表情,便知道他并不是很受感动:“国用不足,官家自己且削减着呢,只是要务求您之隆厚。”

  持盈皱眉道:“国用再不足,也轮不上他削减自己。”

  陈思恭见他这样子,便知是王甫、蔡瑢、童道夫这几个平日里敛财有道,将他惯坏了。持盈即位以来,除了对外战争、修造宫观两个大头以外,还增设了官员,俸禄也是一笔开销,加上他本人用度也不太收敛,财政能撑到如今,全赖这几人生财。

  如今赵煊甫一继位,上述几个人结局最好的也只有蔡瑢,还留一口气谪在南京,他们一倒,门人四散,朝廷除了抗金,又在党争,打得不亦乐乎,谁还管皇帝有没有钱?更何况金人退兵,那边还要和议,岁币又是一笔钱。

  能支一万贯便是不错了。

  然而持盈并没有一个体谅的样子,只道:“李伯玉从台谏升上,不通庶务。程振是个醋大腐儒。官家不听我话,不仅不用蔡攸,连吴敏也罢去。谁替他经营这些?”

  事涉国政,陈思恭不敢说话,只赔笑。持盈想起赵煊的行为,心意也冷了,并不想管赵煊的钱,这种事情总有一天他自己能知道的。

  国家明面上的税收根本不足以支撑官员、边防、岁币等诸多开销,更何况还有皇帝本人的兄弟姐妹、妻子儿女等一笔笔钱,赵煊光靠节俭是不可能解决赤字的,哪怕是自己亲自种地自给自足都不可能。

  陈思恭被他这几句话吓得赶紧瞄旁边赵煊派来的宫人:“朝堂之上,相公们自有本事的。您如今退位,正是修养天年的好时候,何必还要为这些琐事烦心呢?”

  持盈摇了摇头,让人把他试过墨的纸收好,便探步下山,宫人便向鱼尾一样跟着他。

  不料他走到一半,转头一看,突然见自己喜欢的一丛芍药秃了半边。

  延福宫里遍载奇花异竹,这丛芍药更是他退位前从山东移来的花王,珍贵异常,如含泪美人,醉卧霜枝一般惹人怜爱。

  而如今这带春芍药竟然只剩下了几片叶子,花瓣也零落陷入泥土。持盈一时心痛如绞,弯腰去捡花:“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弯腰,旁边的人都拥上来替他淘花,赵煊派来的押班内侍谭世绩为难道:“道君,想来是官家送来的那头瑞鹿不曾拘着,乱跑时啃落的。”

  持盈这才又想起来那头白鹿,他想起白鹿就想起赵煊对自己如影随形的监视,因而不去管它。

  他不管,宫人们自然也不敢管,延福宫本来有专门关鹿的鹿岩栅,但这鹿是祥瑞,生的又可爱,大家也不去拘着它,竟成了延福宫里最快活之生物了。

  没想到它在悠游的时候,吃了持盈的花。

  持盈看着手里的残瓣,叹道:“延福宫到底是禁中,这白鹿爱跑,关在栅里反倒拘束了,把它送到华阳宫去吧。”

  延福宫栽着花草奇竹,素是鹿类爱食的,今天是他的芍药,明天岂非要欺凌他的霜竹?他正要腹诽赵煊给他送了个祸害,谁知道旁边的谭世绩听完他的话,面上又一阵为难踌躇。

  持盈作疑道:“怎么,这事也要报给官家知道吗?”

  谭世绩嗫嚅半日:“回禀道君,这华阳宫……”

  当年哲宗皇帝因无子,皇位旁落给持盈,而持盈也在那年年底生病。而他方好起来,赵煊又开始生病,便有道士进言说“宫城东北,地协堪舆,形势加高,福宜子孙。”

  持盈便依言在东北方选山筑石,修造宫城,初名万岁山,又更名艮岳,号华阳宫,平时多有道士在里面作法祈福。

  持盈偶尔也去住一阵,但现在这个情景,赵煊绝不可能放他出去,不如让这鹿在那里跑动。

  “华阳宫怎么?”

  谭世绩闭眼道:“金人犯阙的时候,炮石不足,官家命人将、将……”

  持盈歪了歪头,好像不理解似的:“什么?”

  “官家已将华阳宫拆去了!”

  “拆了?”持盈不可置信地反问,“拆了?”

  谭世绩跪在他脚边:“道君,彼时国用不足,官家也是无奈为之!”

  持盈冷笑:“不足到我头上来了,是不是?我原以为他只抄王甫李彦的家,没想到还有我呢?”

  谭世绩叩首道:“道君恕罪!钱财好办,只是金人围阙之时,采买不力,只能拆屋为薪、凿石为炮、伐竹为笼,以作抵御,官家原本不欲做此事,左右大臣皆劝谏以后才不得已为之的。”

  换一个月前持盈还信,现在他把赵煊在人前作戏的那一套都嗤之以鼻。金军最远也不过碰到京郊的边缘,很快吴乞买的死讯便传来,乱作一团,立刻退兵河东,然后至太原议和。汴梁城高粮多,哪有非要拆他艮岳的道理?

  分明是故意的!

  那是他的华阳宫,他毕生修造的最得意之作,休提里头的寿山奇石、梅涛松林,还有:“这宫城建造,是感应天帝、福泽王室的,他就这么给我拆了?”

  艮岳修造以后,他的子嗣便鲜少有夭折的,赵煊的长子方将诞生,正是危险的时候,赵煊竟然在这个时候拆了艮岳!

  他被赵煊一套套气得两眼生花,急急扶住身边的陈思恭,又问:“屋木是死物,华阳宫里有数万的水鸟、麋鹿、仙鹤,都在哪里?”

  “官家说,天养万物,有好生之德……”

  持盈方舒下一口气,而谭世绩下一句道。

  “便将水鸟扔进汴河里放生,给道君积福了……”

  这些水鸟自养在华阳宫里,从来都有专人抚养,扔进汴河恐怕不是积他的福,而是折他的寿。

  他眉头狠命地跳:“仙鹤麋鹿一类,不是水生,又去了哪里?”

  谭世绩见他非要刨根问底,便只能和盘托出:“大鹿数百头,官家取来犒赏军士了……至于仙鹤、仙鹤……”

  持盈道:“他不会连仙鹤都给我煮了吧?”

  仙鹤乃是祥瑞之物、三山之使,他登基不久,便有十数只仙鹤徘徊在宣德楼上不去,以为吉兆,故画《瑞鹤图》并题诗。赵煊拆了他的宫殿,吃了他的麋鹿,总不能再——

  谭世绩听到仙鹤,如梦初醒:“仙鹤,仙鹤在的!”便急急向后命人去抱来:“官家有宁亲之孝,知道道君最爱仙鹤,不忍杀尽,还、还剩了两只。官家讲了,一雄一雌,很快便能繁衍成群的,就养在山下的鹤庄栅里!”

  持盈再也支撑不住,原地坐在山石之上,霞光已晚,毕生心血又在今日毁了一半,想起艮岳的繁华之景,如他的盛世、美梦、权柄一样统统远去了,顿觉心灰。

  也许这就是赵煊拆毁艮岳的用意之一。

  少顷,两个内侍将剩下的两只仙鹤抱来。持盈与鸟兽从来亲近,这两只仙鹤甫一下地,便亲昵地向他跳来,边走边叫。

  这丹顶霜翎的仙物,持盈素来喜爱,只是——

  鹤唳之时,两只仙鹤一起张开了翅膀。

  持盈咬牙对谭世绩道:“仙鹤唳叫时,振翅者为雄,敛翅者为雌。官家给我留下两只公仙鹤,是准备让他们怎么繁衍?”

  谭世绩大叫不好,这仙鹤本就是罕物,除了持盈这种天天观赏,又因为作画看东西分外细致的人以外,谁能分得出公母?当下只能自认倒霉。

  持盈怅然地看向他秃了的花丛,仅剩的两只鹤,此刻才生了些飘飘何所依的味道,他摸了摸仙鹤的翎毛,颓然地下山去了。

  赵煊就是这样故意地打着大义的旗号,剥去他的一切东西。无论是他不能受扰,故而将他隔离住在延福宫也好;还是国用不足,拆毁艮岳也罢;哪怕是打着他的旗号,容许蔡、王上疏请罪也是一样。他向天下演绎一个大孝子,掀开了皮却是最忤逆者。

  持盈从前只以为赵煊这孩子木讷,却不知他有这样百转的手段。

  来对付自己的生身父亲。

  然而已经无法后悔了,他已经是持盈的嗣君,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在青史庙堂上分不开了。

  父子一体,休戚与共。

  赵煊好,他不一定好;但赵煊不好,必然将有他的祸殃。

  因此,即使做出这样的事,赵煊也有恃无恐。

  持盈咬碎一口牙和血吞,心中郁结,不觉已步至蕊珠殿,殿外他亲题的匾额旁,一盏红灯笼正在升起。

  他仰头看:“这是哪来的?”

  宫娥俯首道:“道君,这是官家亲自装了烛火,给您照明的。”

  灯火经由灯笼外的红纸一照,更加幽暗,持盈要靠这个来照明,趁早跌死算了。

  他忽然想起来,他赐给蔡攸府邸,命他和父亲分庭抗礼,每次他游幸蔡攸府邸,蔡攸都会升起一盏红灯,以炫耀皇帝的驾幸。

  这事赵煊也知道,当时北地侵扰,他正是靠着这一盏灯找到持盈的。

  就用这灯笼堂而皇之地刺他一下,再表示自己已经是皇帝,因此来他的延福宫里,也算“驾幸”了吗?

  持盈几乎要被他气得笑了,然而在他人面前,仍不欲给赵煊难堪,或做出父子不和的情态来:“官家费心了。旁的事还有没有?”

  别的事千万不要再有了,别烦他了!

  谁知道还有:“官家说,道君还都,已有月余。皇子帝姬们都思念父亲,想请道君下旬日幸紫宸殿,以完天伦。”

  她刚说完,持盈的衣摆已然飘了过去,她看见那霜一样的袍子,卷着降真香,混过去一点红,又有一点泥泞的影子,闪走了。

  这究竟是去还是不去呢?她又疑惑了。

第38章 遣悲怀教主放鹿 抛金瓯嗣君笼鹤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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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盈有半个月未见赵煊。两人只要不碰面,持盈就装聋作哑、自得其乐。

  赵煊每天天蒙蒙亮时就起来,步行至他殿前问安。持盈正睡得香,被他这么一堵,从前还会说几句面子话,问官家辛苦,叫他回去。

  现在直接不理,直接翻身向床里面滚。

  然而他翻身的时候还能碰到后脑的包,直接给疼清醒了,于是更烦。

  白鹿吃光了他的芍药花,又跃跃欲试地作弄他的芭蕉树,陈思恭派了两个人专门盯着它,寸步不离地围着它转,唯恐它再吃了什么新的品种。

  持盈有时候去看看它,甚至跃跃欲试地想要亲自给它洗澡,被一拥而上地拦下,在栅栏外看别人给他洗,洗好了以后他就和白鹿一起在云归亭上呆着。

  霞光因此也给这只小鹿镀上一层金。持盈在这一天终于调出了想要的红色,在纸上点了两滴,刚要匀开看看淡墨的样子,蜿蜒排列的宫人便齐齐下拜,振出一阵风来。

  持盈回头去看,果然是赵煊来了。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个儿子,论赵煊对他做的事,不管是……还是流放、斩杀他的宠臣,拆毁他的宫殿,这桩桩件件,若换了别人,持盈必然不能相容。

  可赵煊是他的儿子。

  是他移交权柄的嗣君,是他下半生的仰赖。

  除非他愿意鱼死网破,传衣带诏出去命人勤王,闹出分裂的局面来,否则他就是得受制于赵煊——哪怕他命人勤王成功,他身上的异处赵煊却是知道的,万一传扬,他哪怕赢了又如何坐稳王位?

  更况且,他实在是怕了儿子这一生物了,休说赵煊如此欺辱他,换了赵焕或者换了别人,情况会更好吗?李隆基杀李瑛立看似老实的李亨,李亨不照样趁机自立了吗?

  他自问在为父一道上,仁慈过李隆基百倍,可赵煊竟然还是这样对他,猜忌他,防范他,甚至于……欺辱他!

  在很多时候,他都想要干脆做逐水杨花,随波便算了。他是赵煊的父亲,赵煊的皇位正统性来自于他,赵煊敢对他不好吗?

  也只能恶心恶心他罢了。

  然而,即使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看到赵煊的一瞬间,持盈还是下意识地一抖,不可自抑地想起那天晚上狂风骤雨一般的性爱,想起他攀爬在地毯上的狼狈样子,连后脑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赵煊仍然是一张嘴唇放平的木脸,他习惯以这样的姿态面对持盈,谁也不知道他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事实上他的眼睛生的与持盈很像,应该是含波而带情的。然而他总不让这双眼睛弯起。

  “爹爹圣躬安。”赵煊下拜,“臣来请爹爹移幸紫宸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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