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28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于是转开眼去:“官家的酒醒了?”是个逐客的意思。

  赵煊见他披散着长发,又一幅掩耳盗铃、不敢直视的可怜样子,刻意刺他道:“臣不饮酒,爹爹又忘了。”

  持盈咬牙道:“我人老了,忘性大。”

  他何曾老,赵煊伸手去碰他脑后的包,持盈又痛得一缩。

  “臣年轻,臣记得。”赵煊摸索着这块突起,持盈在他手底下发僵,时刻担心他手上会用力摁一下,那可得痛死他了,“臣不会忘的。”

  他这话叫持盈齿冷,赵煊不会忘的是昨天的事,还是从前的桩桩件件?

  扪心自问,人的五指尚有长短,何况他这么多的孩子?自然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赵煊是他第一个孩子,他哪有不爱的道理?可赵煊性子沉闷、不讨喜,他更喜欢赵焕,难道也有错?

  更何况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更易太子名号的想法,扶持赵焕是为了王甫,将儿子当个棒槌使,他本来就愧疚,对赵焕纵容些不也应该吗?真到了要紧关头,他不也把皇位禅让给赵煊了吗?何曾去考虑过赵焕?赵煊身为长兄,连这点偏心也容不下吗?

  赵煊做了太子,继承了皇位还要鸣不平,别人还活不活了?个个跳护城河吧!

  他昨天是心虚过甚,又觉得赵煊疯了,才不敢抵抗,今天回过味来才觉得昨天和被魇了似的:“官家最好记得,从前官家读过的书,学过的——”

  “道君!”阁外萧琮躬身禀报,“皇城司围了延福宫,要见官家!”

  皇城司掌管宫廷的人员出入,并有护卫王室的职责,位在腹要。持盈在三年前将赵焕封为了皇城司使,统管此衙。

  因此听到萧琮这话,持盈觉得不可思议,赵焕把他的宫殿围起来干什么:“赵焕他疯了?”

  随即才反应过来,当初禅位的时候,他前脚刚放出禅让的风声,赵煊都还没同意呢,赵焕就得到了消息,带人冲到禁中,他在南下的时候已经把赵焕职务罢免了,新任的皇城司使乃是他的小舅、赵煊的亲舅,他发妻的亲弟弟王宗楚。

  于是更烦了:“王宗楚他疯了?”又仔细一想,他这位内弟,乃是天下第一的软弱性子,瓦掉下来都怕砸到头,更何况是带兵来围?

  他看了赵煊一眼:“他一个人来的?”

  “不是,国公爷他……”

  “他封什么国公?”持盈打断,直接转头看向赵煊,“你给他封国公?”

  赵煊坐在他床前的墩子上:“他是我的舅舅,为什么不能封国公?光献皇后的弟弟还封了王呢。”

  他见到持盈这样迅疾的语气,面色也不好看。他贬蔡瑢,杀王甫,怎么还敢用他们的门人?重用自己的母家,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持盈当即反驳:“曹家与国同休,王宗楚算哪个?他身无尺寸之功,你就敢给他封国公?”

  当年谁也预料不及哲宗皇帝的早逝,因此向太后给他挑的王氏,门第并不显赫,其父王藻身为刺史,因为沉湎修道被人弹劾多次,险些罢官,还好持盈继位得快,给他封了王爵,让他在家中安养修道,听闻是平地大笑三声之后坐化的。

  父亲不事生产,他发妻又是长姐,持盈与她娘家几个弟弟妹妹常有来往,他最清楚不过王宗楚的个性,那岂是可以重用的?

  持盈说这话并没有指摘发妻家族的意思,然而赵煊却听得冷笑。

  他对母亲的感情可以说是十分深厚,见持盈鄙薄她的家世,内心愈发不平:当今的皇后,他的继母郑氏,原本只是向太后宫中的一个押班宫女,持盈也把她父亲封成王爵,他的外祖父原本就是刺史,竟落得和这厮一个诰封。

  论规矩,他岂不知这是逾矩,但天下人都可以说他,持盈又有什么资格?

  “他是没有功劳。”赵煊毫不留情,“蔡瑢封鲁国公,他有什么功劳?王甫封楚国公,他又算什么东西?”

  持盈两眼一黑,蔡瑢、王甫竞争敛财,为他收来了千万缗铜钱以作军费、修造之用,但这是可以在诏书上写的吗?王宗楚别说为君敛财了,他不问赵煊伸手要钱就不错了!

  他开始怀疑赵煊为政的能力,的确他没有授予过赵煊任何这方面的知识,但这一些朝堂禀赋,应该是靠自己领悟的,怎么能用教的呢?

  难道他在兄长死前的任何一天,学习过如何为君吗?

  然而赵煊的面色实在太阴沉,持盈也只能撇过头去:“那你出去见他吧!”

  赵煊看了他一眼,起身就要出去,陈思恭见持盈浑然不觉,开口道:“官家这样子出去不好吧?”

  持盈这才正眼瞧了瞧赵煊,他右半边脸倒是没什么,左半边脸赫然是他昨日的杰作,高高肿起的巴掌印,任谁也知道皇帝被人打了。仁宗的郭皇后掌掴嫔妃,仁宗挡了一下,被打到脖子,言官论及废后,还要仁宗展示脖子上的伤痕。

  他倒是不怕被废,赵煊的皇位正统性乃是来自于他,他不好,赵煊又能是个什么像样的东西?正所谓父子一体,便如此了。

  只是多事之秋,皇帝来见父亲,竟带着一脸伤出去,恐怕要天下皆知他两人内讧了,这又如何使得?

  然而赵煊已经往外走了,持盈喊他:“官家!”

  他咬牙切齿地软声:“官家稍稍修饰一下吧,别叫他们看见。”

  赵煊背对着他:“这不是爹爹赐的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读过书,臣不忘记。”

  持盈差点被他气得倒仰,心里都要疯了,好像他是无缘无故打的赵煊一样。晚上被儿子睡,白天还要给儿子善后,他上辈子欠了此人不成?

  当下眼冒金星,赵煊昨日这么作弄他,今天他还要出去给赵煊圆这个场不成?叫天下人都知道他不孝吧,反正谁都不会往那方面猜,做儿子的纵被老子打死了又有什么好怨的?大杖才走,小杖当受,一个巴掌这才哪到哪?

  然而。

  “你让官家出来不就结了,这人都不见一天了,你叫他——”

  “你要见他做什么?”

  王宗楚原本在门外和萧琮有声有色地来回扯皮,话说到一半,便先见了一双红舄,再往上瞄,乃是持盈的一身霜色襕袍。

  他并没有束髻,而是把头发放下来,用发带打了个结,松松地挽在脑后。

  王宗楚素知这姐夫爱俏,却不想他避居在延福宫还精心打扮,面色更如桃花,分明是个过得好的样子,于是不由得目露狐疑,向后面的李伯玉、程振二人看过去。

  他这一侧身,持盈也见到了后面两个人。

  “官家是我儿子,在我宫里一晚上不露面,竟吓得两位相公都来了。”持盈冷笑,“带兵包了我这里,下一步做什么?王宗楚!”

  持盈大婚的时候,他还是垂髫小儿,时常从德州过来在姐夫家里玩,一呆就是月余,他看持盈的脸色一阴就知道天要下雨,立刻撇清道:“姐夫哎,是他们!可不关我事啊!”

  持盈见他的秉性是半点不改,甚至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便知道带兵围延福宫不是他本意,于是叫他滚开,露出后面的两位宰执来。

  王宗楚立刻倒戈,屁滚尿流地滚到他身边,告状道:“姐夫,今早上我还在睡呢,这程相公就到我家里来,说大哥昨天在你这里,一晚上没出来。我说大哥又不是小孩,今天也不是大朝会,不出来就不出来了。结果他非要拽我起来。我说别人父子,干你底事?他不听,还威胁我,姐夫你看我手都被他拉紫了!”

  持盈侧过脸去看他,见他带兵围宫,盔甲也不穿,竟然是一身道衣,心下恨不得把他就地送进道观子承父业算了。

  他当时为了赵煊继位,命这位内弟做皇城司使,真不是是福还是祸。

  然而现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程卿威胁他什么了?”持盈听起来好像真给这舅子出气似的,“宗楚,说说吧,他威胁你什么了?”

  王宗楚原来只是想撇清自己,却没想到持盈拿自己做文章,程振和他说的话,难道有一点可以进持盈的耳朵吗?立刻求饶道:“我、我记不清了姐夫。”

  持盈笑了一下,跨过延福宫的台阶——一个月前,他就是这样,在这列台阶上见识了黑夜之中汩汩冒出的武士。

  他在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程振,这位他亲自给赵煊挑选的老师,举世闻名的鸿儒:“那我猜一猜吧?程卿是不是和他讲,我在延福宫摆了鸿门宴给官家?官家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他这个国舅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凤宾,你也这样想?”

  李伯玉摇头道:“臣自镇江迎奉道君还都,为的就是让天下人知道两宫情理相通、心无芥蒂。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官家不可不理政,还请道君容官家出来相见。”

  持盈听他嘴里说着多事之秋,分明也是个怀疑的意思。

  难道他今天在这里,不也是为了这个多事之秋忍气吞声吗?

  “你两个真是好忠臣,好孝子。专想着我给官家摆鸿门宴,不想着官家先给我演太极宫了!”

  太极宫俗称西内,乃是肃宗软禁玄宗之地。持盈分明是说他俩纵容着皇帝软禁亲生父亲了。

  李伯玉本就不赞同赵煊将事做得如此决绝,须知持盈揽政二十年,先后有蔡、王二人收揽门人羽翼,朝中百官,无一不和他们有所关联。

  赵煊即位,已经将这两个首领用非常之法贬谪,本来就是人心惶惶。现在若还不让父亲出来受百官朝见,这些人将何以终日?又如何肯安心?

  然而旁边的程振却高声道:“事急不可不从权,官家也是迫于无奈!”

  持盈又将目光转向他,淡淡道:“我是官家的父亲,尚不知他有甚么无奈,竟远不如你体贴了。”

  程振被他吓得噤声。

  持盈素知他是个纸上谈兵的没用东西,转头对李伯玉怀柔道:“我仅官家这一个嫡子,又早早正位了东宫,心中本无什么隔阂。官家昨日来请安,在我这喝多了酒,一时睡迷了。你们若担忧,何不叫内官来问,反而叫皇城司包了我这里,是个救驾的意思吗?官家何曾危急?我问你,调皇城司需要令牌手诏,你们有没有?这里是禁中,围了禁中视同谋反,你们担不担得起?——我不追究,我体谅你们忠孝,可你们也该稍解父子之情吧?”

  李伯玉下拜道:“臣等失态,请道君恕罪。待官家回宫,臣等必然上书请罪——不知官家何时可以醒来相见呢?”

  说来说去,还是不放心赵煊在他这里。

  “官家圣机渊断,退金狄之兵,东都百姓、臣工,无不仰赖天子,请道君容官家早日出来相见。”李伯玉又劝他,这话里隐隐有些告诫的意思了。

  无论如何,金军总是在赵煊的治下被击退的,又已经杀去为害的奸臣,百姓只以为他励精图治,在民间已有声望,是不可以轻动的。

  李伯玉以为他要复辟的心思,才发出这样的警告,而持盈真是百口莫辩,赵煊做出如此兽行,他作为受害者竟然还要咬牙圆场。

  子为父隐,父为子隐。赵煊做他的儿子,就要为他修饰一切;他做赵煊的父亲,不也得给他收拾摊子吗?

  “我知道了。”他忍气吞声,“官家酒醒以后,自然会回宫的。”

  粉膏遮一下脸上的伤,一两刻便能好了,到时候赵煊出来,自然就万事大吉

  只是,李伯玉油盐不进,程振视他如仇雠,王宗楚废不堪用,持盈一眼扫过去,忽然发现少了点什么:“怎么你两个来了,吴卿呢?”

  吴敏和他亲近,在赵煊即位前就是中书舍人,未来的宰执。李、程以为他扣押赵煊,怎么会不带吴敏来中间斡旋?

  程振回答道:“吴敏与徐处仁为个人私利在官家跟前争吵,官家将他二人俱贬了。”

  持盈懵了:“什么?”

  吴敏是宰执,徐处仁也是重臣,赵煊拉一个打一个也就罢了,怎么一起给贬了,他月余不问政,怎么宰相都换了,这东西又不是走马灯:“贬做了什么官?”

  “徐处仁主战,吴敏却要臣割让三镇给金人,都是不堪用之人。”程振还没来得及回答,持盈身后就传来了赵煊的声音。

  赵煊的脚步还是轻,轻得听不见。

  “爹爹在宫中安养魂魄便罢,政事繁琐,还是不要涉及了。”

  持盈对他又气又怕,一时之间僵住,觉得背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赵煊语调十分恭敬,而字字句句都是防范。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边的王宗楚已经像兔子似的冲了出去,高喊道:“哎哟,无量天尊!我的大哥哎,你的脸这是怎么啦?”

  持盈听了这话大惊,不由得转身望去,只见赵煊的脸上赫然一个红肿的巴掌印,竟然是半点也没有遮蔽。

  持盈只觉得一阵冷,赵煊是天子,除了他,谁敢掌掴?任谁都能猜出来这是谁的杰作了。

  他为掩盖父子俩的龃龉,在人前斡旋半日,然而这一刻钟里,赵煊在后面做了什么?他是如何泰然地带着脸上的伤,施施然走到人前,告诉天下人,皇家父子失和的?

  寻常人家里,儿子对父亲不孝,都要受罚入狱,现如今皇帝竟然身先士卒地开了这个先例。赵煊欺辱他,他为之隐晦,闭口不提;他打了赵煊一下,赵煊就不知道为他避讳吗?

  只是他能将这巴掌印露到人前来,持盈总不能脱了裤子去招摇:看,我打他是有原因的!

  “怎么我看着像是人打的?”王宗楚端详一阵,“谁打的你,你和我说,舅舅去给你打回来。”

  隔着王宗楚,他俩的眼神遥遥对上,赵煊道:“昨晚上无聊,逗弄爹爹这里的猫,给抓了。”

  可他脸上赫赫然一个五指印,和猫有什么关系?

  王宗楚疑惑地转头问:“姐夫,你不是爱养狗吗,怎么喜欢猫了?猫这东西养不亲,你看给咱们大哥抓的。”

  持盈属狗,甚至勒令民间不许吃狗,宫里也只有御犬,甚少见猫。王宗楚这话无心,听在别人耳朵里,更是一种欲盖弥彰。

  持盈长长、深深地呼吸一下:“官家既然酒醒了,就去理事吧,不必在我这里待着了。”

  他扶着陈思恭要回去,路过赵煊的身边:“官家既然被猫抓了,就应该知道持重的道理了,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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