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24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持盈云烟一样的衣袖拂过他的手,这话说的是实在急切又可怜,仿佛赵煊不择手段地欺负他、把他逼得无路可投了似的。

  赵煊有一百种办法驳斥他,陈思恭阴通王甫,设术士在大相国寺说他乃是亡国之君,有身死国夷的下场,劝他传位给赵焕。

  持盈在这个节骨眼上赏赐他的门人,难道不令人多想吗?

  可是持盈看起来实在太可怜,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纯然的无辜样子,好像赵煊声音一大,他就要簌簌地落下泪来似的。

  赵煊不由自主地软了声气:“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而持盈不愧是打蛇随棍上,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第一流人物,赵煊一将声音软下,他就问:“那官家要我回京时说的话,是不是骗我的?”

  赵煊甚至都没有思考,就回答道:“不是。”

  他去拽持盈的袖子,好像去抓一缕风,一只蝴蝶,从前他不敢这么做,这似乎有些调笑的成分了。持盈和别人亲昵,对他却严肃,他从来不敢触碰父亲。

  可他现在是皇帝了。

  他膜拜过他,孺慕过他,怨恨过他,可到现在,也只是想要抓住他的一方袖子罢了。

  “我是真心想要奉养爹爹,真心希望爹爹好。”

  “那你打算把我关在这里多久?”

  “爹爹就在此地修道不好吗?”

  持盈叹气,那一声气幽幽的,他好像忽然变得可怜起来:“我不出去,可这里没有人同我说话,我想找人陪我说话。”

  好正当的要求,好可怜的语气,照他说的,他并不是故意要和陈思恭的门人说话的,只是他太寂寞了,这一切寂寞的源头都要怪赵煊不许宫人和他说话。

  上天可鉴,赵煊只是不许他问政,只不过这些人问弦歌而知雅意,更进一步罢了。

  可持盈是一个多活泼的人,平地没事都要折腾一些事出来,怎么能容忍这样的寂寞?

  赵煊忽然有些不忍起来:“爹爹要见谁?”

  持盈深谙要开窗就得先提开门的道理:“蔡攸何在?”

  赵煊原来以为他不会提这么过分的要求,却没想到他一开头就提了蔡攸。

  先不说蔡攸和赵焕结拜动摇东宫,他恨不得将之正法。单说他前脚贬谪蔡瑢,后脚就让蔡攸入宫,局势要怎么好?

  “金人犯顺,天下都以为是蔡氏之祸,我本欲杀他,念在他护送爹爹回銮有功,不欲追究,命他在家中思过。”赵煊沉着声音,“爹爹说了半天,原来是要见他?”

  他一下就觉得持盈眼里的波光是假的,甚至生出一些不明的嫉妒来:“金人来犯时,东京百姓对蔡氏愤怒不已,李邦彦作为蔡氏门人,上街都尚且被人殴打,现如今金军方退,爹爹就叫蔡攸进见,怕是不好吧?”

  岂料持盈接受得很快,他原本就不抱见到蔡攸的希望,知道他还活着就行了,这世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又河西,贬两次算得了什么:“陈思恭、萧琮等,都是我平日里梳头系裹之人,官家叫他们回来吧。”

  赵煊的眉头又跳一跳:“我为爹爹挑选的人不好吗?爹爹何以不要他们侍奉?反而自己操劳?”

  他鬼使神差地去摸持盈的头发,瀑布一样,绸缎一样,放在半年前,他怎么敢?而持盈竟然也并不觉得冒犯,好像他那一头青丝,已经被人抚摸过一千遍,一万遍似的。

  他把持盈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心跳忽然就好像打雷一样炸了起来,持盈的脸露出半边,他的眉好像远山——可赵煊还想拿黛笔往上描那么几下。

  真是疯了。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而持盈甚至还将头向左偏了偏,叫他别的更顺手一些,这事蔡瑢做过,蔡攸也经常干,他并不觉得这有多么轻狎,毕竟他有时候会直接从床上跳起来,给自己的不知道哪一幅图画描一笔,头发有时候沾到颜料上,就要叫人给他别起来。

  不来就不来吧,现在也不是相见的时候,他对这些宫人毫无意见,只是担心自己身体被人发现。等林飞白来了,自然也不怕这些人近身了。

  “去年天宁节的时候,天生异象,我受了惊吓。”持盈慢吞吞地图穷匕见,“我要见林飞白,请他为我上告天帝、祈福驱邪。”

  这是他向赵煊提出的第三个要求,没道理三个都被驳回吧。

  事实上赵煊完全可以驳回,持盈如今有什么面子在他跟前讨价还价?

  他甚至疑心持盈的最终目的就是见林飞白,前面的那些只是垫脚石,因此并不想答应。

  但他凝目去看持盈,觉得他好像是真很落寞的神态,好似要变成一缕青烟飘然离去:“爹爹受惊,何不叫医生?”

  但他随即就从这青烟中醒悟过来。

  他对父亲的秉性,实在是有所了解的。

  他杀了梁师成、李彦,持盈连问责都不曾;王甫蒙持盈超品提拔,现在死于非命,持盈也只字不提。因为这些人都曾拥立赵焕,触及他的霉头,为了防止他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持盈就装得这些人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世界上一样。

  若说持盈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眷顾,也全都给了蔡氏一族。

  至于林飞白,他乃是王甫一党,更是公然宣称赵焕是青华大帝君转世,多次动摇东宫。持盈为何当着他的面提起林飞白,又为什么不惜用蔡攸来做开路的垫背?

  这样的时候,他不见宰执大臣,向他们哭诉皇帝软禁君父,为什么选择见这个妖道?

  “这事涉及神鬼,医生如何看得?”

  “若是涉及神鬼,道宫之中多的是高士,爹爹又何必要他来看?”

  “他当年算出我身骑青牛上天的旧事,想来是有些本领的。”持盈又问,“官家方说要对我好,怎么连人也不许我见?”

  那语气竟然是有些委屈的,又好像在撒娇一样。

  赵煊忽然有一些想笑,他从前觉得君父是九天上的月亮,皎皎明明,遥不可及。却发现他只是一株凌霄花,攀附在皇权的藤条上,才有了俯瞰众生的权力。

  他对父亲好,父亲就为了林飞白逼他病愈,为了逃命把他扔在东京守城,甚至还在这期间止勤王、截粮纲,还把数万精兵留在东南保护自己,好不容易回来了,还不知趣地、施施然地为这个求情,命那个为相。

  可是他只要露出一些凶狠的面目,露出一点獠牙,父亲就像鸟似的把自己缩回羽毛里面去,再颤颤巍巍地探出来一点头,温言软语、委屈撒娇,甚至连脸色都不敢稍变,泰然处之了自己被软禁的事实,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和他讨价还价

  是这样的……知情识趣。

  这样的人怎么做皇帝呢?他要做就得做待诏的翰林,做山崖间的黄冠,做被人娇养的宠儿。

  命运怎么会让这样的人做皇帝呢?

  他第一次俯视君父。

  就好像套上脚环的鸟,飞也飞不高,走也走不远。

  他不用猜持盈在想什么,只要把林飞白放入延福宫,他就会得到答案。

  --------------------

  好日子即将到头

第32章 有情人赠有情扇 无端人生无端恨3

  ===============================================

  林飞白过得很不好。

  有的时候他甚至以为过去三年像一场黄粱美梦,但事实上他的处境比三年前还要窘迫,起码三年前他不用担心性命的问题。

  因为皇位的下一任继承者赵煊,和他既有旧恨,也有新仇。

  他曾公开宣称过赵煊与其父命格相克,真正继承天命者乃是青华帝君嘉王赵焕。甚至就在皇位更迭的前几天,他冲撞了赵煊的车驾,引发了他的旧疾。

  梁师成已死,李彦已死,王甫流放,估计也命不久矣。

  他自禁在灵霄宫中弗敢出入,不知道赵煊是忘了他这个人,还是享受这种猫抓老鼠的逗弄快感,总而言之,这个地方被人遗忘了。

  直到有一天,代替陈思恭任职的内侍省左班都知王孝竭来传。

  这位新晋身的大宦官看着面善,连说话的腔调都抑扬顿挫。

  “官家特许,”他咬紧了这四个字,“道君召见你。”

  他叩谢天恩。

  内侍又补道:“官家说,你素行不法,本应处死。但官家闻你能为道君解忧,特行赦免,饶你一命,待陛见完成,你就回乡去吧。”

  又是一个特字。

  他又叩头。

  大珰的手放在他肩上,拍一拍:“元妙先生,官家是很孝顺,很孝顺的,道君若是有什么疑难,你须报给他知道,切不能使他烦忧,知道吗?”

  他说明白了,多谢大官。

  然后他就来到了道君皇帝所居住的延福宫。

  延福宫在宫城之北,在先朝时只是一座小行宫。

  宣和元年的时候,为庆贺改元,宰相蔡瑢提出“丰亨豫大”之说:承平盛世,天子的宫殿也该扩建,便要改造这座小行宫,命童道夫、杨戬、贾详、何诉、蓝从熙这五位大珰分别监造了延福宫中五座宫殿,极尽靡费能事,穷尽人力天工,用五年时间,终究改造完成。

  持盈果然很喜欢,亲自为之题匾写记、一一赐名,又命自己的学生王生希孟为之刻石竖碑,时时去游乐行宴。

  林飞白由宫人指引,来到了杏岗之上。

  五月的杏花已经萧条败落,只剩下秃秃的枝桠,持盈背对着他,头发半干不湿地披散下来,由一本书遮面,竟然是躺靠在交椅上睡着了。

  他总那样随意,初次召见的时候正在为蔡瑢点茶,现在呢,这样的最后一面,对林飞白来说意义非凡,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就这样又轻飘飘地睡着了。

  别人日夜忧惧、战战兢兢,在他眼里不过是一阖的功夫,丝毫不挂在心上。

  林飞白此时才生出一丝别愁与怨怼来,他想要像以前那样悄悄地走近持盈,却在三步之内被一个宫人横手拦住。

  这动静带起了一阵风,持盈动了动,把脸上的书揭了下来。

  他侧身转头看向林飞白,脸被书页闷得有些红:“元妙,你来了。”

  元妙是他赐给林飞白的封号,这称呼已经半年多未曾有人提起,一时之间竟让人生有一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宫人木着脸看向他,他跪下:“道君圣躬安!”

  持盈又笑一下,眼睛碌碌地扫过两侧的宫人,问道:“近前来吧。这些日子,你在做什么?”

  林飞白换了个方向,来到他的身前。持盈的样子倒没有大改,甚至气色还好了些,并不像很愁苦的样子。

  “臣在灵霄宫内日日诵经,祝祷大宋国运绵长,道君、官家圣寿万年。”

  持盈的语调倒是很和悦:“那倒多谢你。”一时之间也没了下文。

  林飞白在此时才生出疑窦来,王孝竭说的“替道君解忧”,解的什么忧?他不记得和持盈之间有过任何约定,况且延福宫的宫门一直以道君潜心修道、不欲外人打扰的名义紧闭着,连吴敏、李伯玉等人都进不去,持盈要见人,不选这些公卿,选他做什么?

  总不能叫自己咒死赵煊吧,他若真有这个本事倒好了!

  于是只能惴惴地地道:“臣不敢!”

  持盈见他面容枯槁,内心倒生恻隐:“官家怎么安置你,有眉目了否?”

  “官家天恩,赐臣宫祠,命回乡居住。又说臣蒙道君恩遇,特许臣前来告别。”

  持盈对这个发落并不意外,看来赵煊也懂得林飞白不过是一方外之人,杀王甫尤可慑人,对别人却不应动刀:“你何日启程?”

  林飞白抬眼去看他,方见持盈身上显出一些落寞的姿态,新天子将他的旧臣或贬或杀,能够和他告别的有几个呢?或者说,还能活下来的有几个呢?

  “臣……”皇帝其实并没有给他确定的日期,但他不敢在此地久留,“臣马上就走。”

上一篇:明月台赋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