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52章
作者:周扶
也许是吃饭两个字给了赵煊一点刺激,他有些恍惚地念道:“人参……”
持盈皱起眉毛,轻轻骂他一句:“小小年纪,吃这么补干什么?”
第126章 番外·行云行雨瑶台见 非花非雾月下逢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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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的一句埋怨并没有等来赵煊的辩解,反而让他开始发抖。
持盈被吓得赶紧坐起来给赵煊把脉,可赵煊的脉搏很强健,什么事也没有:“你抖什么?”
赵煊深深呼吸几下方才平复了这一阵无名的颤抖,持盈关爱的神色从下方垂下,一点点抚摸他的脸颊:“这是怎么了?”
赵煊张了张口,他甚至觉得那个简陋的房间才是现实,父亲为什么会把他叫到福宁殿,和他春风一度?
“爹爹对臣太好。”赵煊说,“臣,臣不知道……”
持盈忽然笑了,他悬在赵煊上方,手肘撑在枕头上,和赵煊额头贴着额头:“是爹爹从前对你不好。”
赵煊微微闭了闭眼,父亲的体温传了过来,持盈在爱他,起码赵煊是这么读的。
“爹爹没有带你去明堂大礼,把你扔在家里,你心里怪不怪爹爹?”
赵煊怪死他了,可喏喏地开口:“是臣惹爹爹生气。”
他是太子,太子不和皇帝同声同调,反而唱反调,不支持他的政策,那叫什么事呢?
持盈摸了摸他的脸颊,嗔怪道:“你的确惹我生气。”
得到赵煊一个委屈的眼神以后,持盈告诉他:“我流放杨炯,你还把他儿子接到东宫,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赵煊真以为自己瞒天过海的本事很强,听到持盈揭穿他,立刻求情道:“他家中无以为继,此子幼小,万望爹爹仁慈!”
持盈哼笑一声,他俩挤在一个枕头上:“我要是不仁慈,你能在东宫养他?杨炯受别人的命,来怂恿你——”
赵煊的眼睛缓缓睁大了。
“杨炯告诉你,王甫为运送巨木,导致沅州民变,又怕我怪罪,把军报瞒下来不告诉我,好在他妻子是沅州人,所以他知道这个消息,抓紧就来告诉你了,对么?可你怎么不想想,他妻子是沅州人,他是哪儿人?”
“他是兴化军仙游人。”持盈告诉他。
赵煊坐了起来,他身上盖着被子,一股冷气钻进被窝,持盈把他摁回枕头上,轻轻地嗔怪他:“笨蛋!”
赵煊如梦初醒。
或许放在二十年前,谁也不会觉得这个地名特殊,可现在不一样了。
兴化军仙游县,是蔡瑢的家乡。
这场变乱到底是王甫瞒着皇帝,还是皇帝自己装傻?谁也不知道。但杨炯一说,赵煊就给皇帝、给天下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王甫无能,导致民乱,又敢欺君,皇帝难道还要继续让他做宰相吗?可如果他不做宰相,谁能做?皇帝会被要挟着去复相。而王甫和赵煊有仇几乎是明面上的事了,那不就成了他和蔡瑢勾连吗?
蔡瑢为了自己起复,竟然敢利用他去要挟皇帝!——换句话来说,他知道,他笃定皇帝不会把自己的儿子怎么样。
赵煊感觉到自己闯了一个大祸,可:“那王甫妄加钱税,为巨木导致粮食无收的事也是假的吗?”
持盈看着他:“开始我以为是假的,只是夸大事情罢了。”
然后他的脸蹭蹭枕头,终于决定起床了,叹了一口气:“可我发现是真的。”
帷帐拉开,那是很好很好的阳光。
宫娥听见响动入内更衣,持盈说:“所以,还是爹爹错。”
赵煊报以沉默。错了要怎么办呢?
他坐在床边,持盈由人侍候穿衣,并随口吩咐几句,毫不在意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大哥要吃人参,晌午做一个给他。”
皇帝点名要,晌午饭后,赵煊面前就放了一碗人参玉竹汤。
持盈很通药理,在撰写的医书上还特地提过这一味,他凉凉地在旁边说话:“刚才梦里都嚷着要吃,怎么不吃了?”
赵煊闻着人参的味道都感觉很上火,他的胆子被皇帝的怀抱孕育大了,竟然产生了一点推脱的心思:“臣……”
陈思恭看了汤中的药材,皆是治体虚纵欲的,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又看向持盈的面容。
持盈的面容姣好红润,显然不怎么需要。出于一种很奇怪的心态,他帮腔道:“官家说要人参,臣就往后头库里去翻,正赶巧遇见金国的贡品入库,翻到这一只,都成人形了,想来是很补的。”
其实赵煊的脸色也不差,只是他不想喝那碗汤,就显得脸皱着。他原本踌躇不前,可陈思恭架着他,话里话外都是皇帝的爱子之心,索性也只能眼一闭喝了,暖热的汤药下肚,他感觉这汤的甘草放少了,梦里的人参片穿越时空又到达了他的齿间。
而持盈转过脸去,问道:“金国的贡品?”他看起来有点困惑:“隔这么远,他们送什么?”
陈思恭笑道:“他们的会宁府是远,又有些不开化,但野味、东珠等俱好。再者,官家一年给他们三十万的岁币绢布,他们朝贡上国,不是应当的吗?”
持盈“啊”了一声,问道:“三十万?那给辽国多少?”三十万加五十万,这日子过不过了?但其实八十万也能过日子,持盈只是很无奈,他对钱看得很紧。
陈思恭讶异道:“辽国?官家上次不是说耶律大石逃到西边去,已经对金国称臣了吗?咱们与金国和盟,辽国还要给什么岁币?”
持盈的声音试探着传过来,还有一点小小的期待:“那燕云……”
陈思恭安慰他道:“祖宗领土总有回归之日,太师老成谋国,当初劝您不要出兵也是一番忠心。”皇帝今天怎么了,忽然想起来追究燕云的事?当初金国要打辽国,皇帝本来准备出兵,却不知怎么着给蔡瑢劝了下来,眼瞅着辽国宗社覆灭,蔡瑢也被人骂得狗血淋头:若那时候出兵,燕云早就回来了!持盈因为和他有积怨,也就从善如流地罢了他的相,这都快一年了。不过按照皇帝的个性,蔡瑢每次罢相都少有超过一年的,起复的日子也快到了。
看见持盈脸上纠结难明的神情,赵煊没来由的感到不舒服,但持盈和蔡瑢的传闻已非一日,他好像才是后面来的那个,可蔡瑢有什么好?
他把汤碗放下来,持盈不知道是不是余光一直在看他,回头问:“喝好了?”他凑过去看赵煊面前的碗,还剩了许多:“剩这么多,怎么梦里嚷嚷着要吃?”
他的笑语实在太自然,自然得赵煊都愣住了,喏喏地要找个借口,不能说自己做了个荒诞的梦吧?晌午的太阳照进来,他很快就有个理由:“臣不吃了,臣,臣要读书去。”
他这话一出,顿觉失悔,这不是自己赶自己走吗?连陈思恭都觉得他是个傻子,凭读什么书有侍奉君父重要?虽然他很看不惯赵煊侍奉就是了。
持盈倒是很赞许:“读书去么,那走吧。”
他轻而易举地放了赵煊走,赵煊更加后悔,他站起来,又蹭在持盈的身边不肯离去,持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有什么事?”
赵煊期期艾艾地开口:“爹爹的病……”
持盈好像忘了自己有这个病,赵煊一边低头一边开口,盯着持盈膝上的那块衣料看:“臣、臣什么时候再来?”
眼前的那块衣料抖了抖,是持盈发了笑声,赵煊觉得自己不太有错,他那是为父亲治病心切,有什么错?他理直气壮的,可持盈越笑他越心虚。
持盈迟疑了一会儿:“五天?”
他的嘴巴微微下沉,有一点失望,持盈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开口道:“三天?”
他刚准备接受,可还没抬头,持盈的声音就砸给他:“你明天就来吧,行不行?”
赵煊就走得很顺畅,走得脚底生风,走得春风得意,回到东宫的时候,程振焦急得团团转,看到他来,顿时快走几步:“殿下平安否?”
那盆冷水哗啦啦浇在他发热的胸膛,父亲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他狐疑地看向程振,他的老师,但程振看起来真的为他好:“我没事。”
程振被“没事”两个字堵了一下,但很快就追问道:“官家昨夜这样急召,难道有要事吗?”可什么要事会和赵煊这个半大孩子讲?
赵煊摇头:“爹爹召我,并无他事,只是和我说了几句话,夜晚了,我就没回来。”
程振面色苍白:“官家夤夜召见殿下,却无要事,看来传闻是真的了!”他告诉赵煊:“看来官家要重新起复蔡瑢了。留殿下在福宁殿,只是为了日后罢免王甫时有所措辞罢了!”
到时候王甫被罢相,恐怕也不会恨皇帝,只会觉得是赵煊向皇帝进言的。
不,爹爹只是生病了。
赵煊看向老师,忽然福至心灵:“李邦彦为什么一大清早来福宁殿?”
程振愣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赵煊开悟了:“他是官家近臣,殿下一夜未归,臣计无所出,万般无奈之下才请求他去福宁殿代看一眼。”
赵煊不可思议:“他是蔡瑢的学生,你让我跟蔡瑢勾连?”
程振急道:“三殿下倚重王甫、蔡攸,多有往来,官家也不曾说什么,如今他们势大,殿下暂且忍耐,难道不会有来日吗?”
赵煊摇头:“太子只有一个来日,但如果你叫我和蔡瑢再勾结下去,就不会有那个来日了。”如果不是福宁殿里那场对话,他恐怕真以为李邦彦大清早就是来一趟做报告的,程振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用他和蔡瑢合作,他要蒙受多少不白之冤?
程振还要再说,赵煊毕竟一向很尊重他,但此刻却毫不容情地打断他,向外走去,程振被他忽然逆转的作风吓了一跳:“今日要上课,殿下做什么去?”
赵煊说:“练箭。”
赵煊在箭场练了很久,还跑了一会儿马,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足够强壮了,根本不需要什么人参也不需要什么养气、补血的东西,可晚上回去的时候,持盈派人把今年金国送来的人参全部塞到了东宫,赵煊用拇指捏着人参的一根须,在空中招摇,王孝竭觊觎着他的脸色,大夸特夸这根参估计有五百年,一千年,吃了它就可以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光,赵煊一阵无语,没说什么。
王孝竭又说:“官家方才派萧大官过来,问您还要不要人参了,若要时,正旦节金国还要派使臣来,叫他们再送。”
赵煊抿了抿唇:“不要了!”
之后的人参不要了,现在的人参却还得吃。晚饭的时候赵煊桌子上有一碗人参、枸杞并羊肉的汤羹,赵煊看向这样补品:“这是什么?”这是不是有些补过头了?
王孝竭以为他指的是人参,特地夸大了一下皇帝对儿子的拳拳关爱之心:“这是官家送来的呀!”
为了治病吗?赵煊这样想,也许他……虽然他觉得自己身体很好,可送来人参是不是象征着父亲的不信任?父亲开始说五天治一次,是不是因为害怕治疗太频繁从而伤到他?赵煊把那碗羹汤接过来喝,深吸一口气,像喝药那样喝掉他,得到了王孝竭的大力夸奖。
为了治病!
那天赵煊躺在床上,在梦里,他忽然觉得很燥热。
不是体内的燥热,是……怨恨、愤懑、无力,找不到一个抒发口,堵在心里,让他想要大叫。
那个梦又来了!他讨厌那个梦,他不要再做那个梦,有没有一种办法让他做一个像昨天晚上那样的梦?
他的心里如同万马奔腾、万分抗拒,但事实上,他的肉体只坐在床上,像发呆。
沉疴的身体没有恢复完全,但人参给了他一点力气,赵炳跪在他身前。
赵炳应该也很讨厌他,因为他也把赵炳送出去过一次,跟金国和谈,和谈是需要人质的。
其实本来还有第二次,但那会儿赵炳的王妃要临盆了,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去,赵熹出来请缨,就赵熹去了,他其实对这些弟弟没什么好恶,让谁去不让谁去都一样。但他有的时候会想,如果当时赵炳去了,逃出去的就是赵炳了,他会做新的皇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继续跪我。
他会不会恨赵熹?或者恨自己?或者恨他那生产时间凑巧的王妃?
他应该最恨的是我。赵煊想。
赵炳的母亲乔令和也在,郑若云死了以后,播迁至此的嫔妃以她为首,当然,地位最尊贵的应该是赵熹的母亲韦妃,但韦妃没来,没人会去为难她,她也不需要参与这些事情,她只要活着就行了,其实持盈也是这样,他只要活着就行了,只要赵熹不死,总得和谈的,和谈总得把父母接回去的。
当然赵熹死了或者被俘虏了就再说,但反正赵熹现在还活着。
所以,赵煊有的时候觉得持盈的一些折腾是很没有必要的,正如赵炳来到他面前,没开口赵煊救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持盈折腾的结果之一,那一队高丽的商人。
赵炳没有说话,只跪着,是乔令和开口了:“上个月有一高丽商人过路,应承能见九哥,五哥就想……”
他当然是想通过高丽人,把信传出去给赵熹,告诉他五国城的位置,让他派兵来救,或者说劫,乔妃曾经在北上的路上给持盈做过一件绛纱袍,期待谁能够来勤王。
如果说这座城池谁还有生还的希望的话,持盈、韦妃,还有就是和韦妃关系最紧密的乔妃和她的儿子们。
赵煊没有觉得赵炳蠢,人要自救是本能,更何况他们有自救的本钱,赵熹的生母韦妃是乔妃引荐给持盈的,她俩的孩子一起长大,和亲生的一样。
但这个事情怎么会被发现呢?
“他去请道君的旨意,道君就写了几句话给九哥,结果五哥把这里的地点一起给了高丽人。”令和说,“又不小心被十五哥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