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45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这又没有办法,爹爹只是笨。

  可爹爹真的笨吗?他学习爹爹的瘦金书,却得到爹爹冷漠的一个眼神,那一年他十岁,恍惚间他明白,爹爹也许不是笨,他正是不爱他。

  汴京发大水的时候,他上城墙,那年他十四岁,他学过春秋,学过史记,学过诗经,学过孟子,他在东宫读书,他发现父亲不仅不爱他,还畏惧他。

  可父亲也会偶尔摸摸他的脸,问他的身体,问他的学习,和他说说话,大哥,你整天闷在东宫里不动弹,怎么像个女孩子一样?他会给他一枚铜钱压祟,给他制定浩繁的礼仪,树立他的身份,那年他十五岁,跟在父亲朱红的裙摆之后,像一个少年那样学步,那年他找人学琴,延福宫的睿谟殿里就出现了一把古琴。这把古琴让赵煊冲昏了头脑,他去找父亲说明堂大礼的事情,他请求父亲不要再继续修造宫殿了,那天父亲给他喝了一碗荔枝水。

  然后流放了杨炯。

  最后明堂大殿落成,父亲也拒绝让他参与其中。

  父亲喜欢赵焕那样活泼的孩子,自己却不活泼,很后知后觉的,赵煊发现父亲并不是全知全能的,他是个笨蛋,可赵煊已经不会顺畅地表达自己的要求了,他不满足于父亲的拥抱,他羞于启齿自己更深处的欲求。

  父亲总对他不好,但又不是彻底的坏,在他绝望的时候,又给他一个枣子,吊着他,给他一点无谓的希望。

  他总是对父亲一次次失望,又一次次希望,被父亲支配自己的喜怒哀乐,到最后彻底被父亲抛在东京。

  靠父亲良心发现是不可能的,他很笨,而且很坏,很自私,靠父亲读懂他的心也是痴人说梦,只有做皇帝好,要支配父亲而不是被父亲支配。

  持盈天纵聪明,从小学什么会什么,三十年来头一次被人说笨,他忍气吞声、低眉顺眼,赵煊摸摸他的脸,就好像持盈曾经摸过他的脸那样:“原谅你了。”

  持盈轻轻地嘟囔:“没大没小,我还轮得到你原谅?”

  赵煊笑了笑,显然很习惯这种没大没小。持盈看了那棵荔枝树一会儿:“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生辰礼。”

  赵煊是太子,每年生日的时候持盈都会给他赐礼物,虽然太子是出了名的不受皇帝喜欢,但好歹是太子,持盈注意区分这个,他不在乎钱,他才不要因为一点小事情被台官骂呢。

  赵煊喜欢礼物背后蕴藏的他的特殊,但对于礼物本身很平淡,去年过生日的时候,持盈刚回到东京,被他软禁在延福宫,假模假样地给他写了一份功德疏,夸得他直逼尧舜,远迈先祖,看似歌功颂德,其实是在阴阳怪气地嘲讽他。

  赵煊问:“今年也是功德疏?”

  持盈骂他:“这么爱看功德疏,我就说你好大喜功!”

  他带着赵煊到宣和殿的藏画阁里去,持盈宝爱丹青,天底下的人为了讨好他,四处寻找名家真迹,宣和殿因此也囊括了世间珍奇。赵煊来过宣和殿很多次,但没来过藏画阁,藏画阁的常客是编撰画谱的官员,蔡瑢,还有持盈的学生王希孟,持盈为了叫他学习,特许他来这里观瞻画作。

  持盈自己所有的画也藏在这里,那幅御鹰图就在这里被找到的。

  持盈爬着梯上画架,赵煊给他把梯子:“怎么放得这样高?”

  持盈打算送他什么?放的这么高,也许很珍贵,可能是他最爱的四载图,这幅图连蔡瑢要借都被拒绝了。

  过了一会儿,持盈从卷轴和卷轴之间抽出一裱黄绫,上下两根画轴是用玉做的,外面裹着金线所绣的祥云与金龙,房间很亮,宫灯把金龙的眼睛闪出了金光。

  持盈坐在梯子上,向下看了他一眼,把卷轴递出来。

  赵煊要去接,可持盈的手微微抖了一抖,下画轴开始滚落。

  一阵风声。

  赵煊见到了画的全貌。

  他疑心自己面对的是镜子,而非是画绢。

  因为他在这卷绢布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他看了一眼持盈,持盈坐在梯子上,手提着上画轴,居高临下,得意地对他笑,他把视线向下移,看见了画上穿常服红朝袍、裹长脚幞头的自己。

  他再往上看,持盈的眼睛,再往下移,自己的眼睛。两个人一模一样的眼睛。

  “你给我……”赵煊轻轻地说话,他害怕把这张画吹跑了,“你给我……”

  持盈问他:“像不像?”

  赵煊凑近去看,连头发丝的光泽持盈都画了出来,他内衬长衫上两排珍珠的光泽都是明晰的,他再一次审视画中人的眼睛,又去看持盈的眼睛,一模一样的眼睛,不一样的神情,他摸画像的嘴唇,鼻子,还有袖口上的销金纹路,再一次确认:“你给我……”

  “我给你,”持盈说,“画了一幅画。”

  “你给我画了一幅画!”

  “我给你画了一幅画!”

  “你给我……画了一幅画!”

  “是,我给你画了一幅画。”

  “你!你给我……”

  持盈轻轻地埋怨他:“是,是!我给你画了画!画了画!画了画!要说几遍,拿着呀,我手都酸了!”

  骄横的父亲,刁蛮的父亲,刚刚还低眉顺眼地认错,可只让他多拿了一会儿画,就开始故态复荫、借题发挥起来。

  赵煊把画接过,铺陈在桌案上,持盈一看,好家伙,他忙着看画,竟然不给父亲扶梯子了,真是天底下头一号的大大不孝子,走过去踢了踢他的袍子。

  赵煊的手游移在画上,恐怕自己手上的汗或者灰洒到上面去,他有点得意,又后知后觉,又自作聪明:“怪不得你前几天总盯着我看。”

  说得持盈多爱看他似的,做爹的天天盯着儿子看,像话吗?持盈不预备叫他太得意,可赵煊就是得寸进尺、明察秋毫:“你和宣白住到艮岳去,就是为了给我画这个?”

  持盈冷笑道:“才不是呢,我看上他了。”

  赵煊志得意满,心花怒放,才懒得和他计较:“你让他坐到院子里去画我的鱼,其实是为了看我,对不对?”

  持盈见他实在太嚣张:“没有,我是看你那几条灰鲫鱼实在平平无奇,看他能不能画出一点新意来。”

  善于观察的宣白,体察入微的宣白,和持盈一样。持盈连孔雀飞翔的时候先举左爪还是右爪都了然于胸,他连四季、晨昏的月季花都能区分明白,持盈画画,勾勒赵煊神态的时候,宣白就告诉他另一种赵煊,作为天子的赵煊。

  和持盈眼前截然不同的赵煊。

  一起组成了这幅画像。

  赵煊得陇望蜀、贪心不足、鸡蛋里面挑骨头:“怎么没有花押?”

  持盈睁大了眼睛:“这是常服御容像,我怎么给你勾押?”

  他告诉赵煊:“咱们把它挂到斋宫去。”

  斋宫供奉着宋朝皇帝的御容像,持盈选择给他画常袍而不是燕居服也是因为这个,世世代代、子子孙孙,谁也不知道,赵煊的御容像是他父亲勾画的。

  永远存在。即使宋朝坍塌了,宋朝君主的御容像也不会被销毁,而是会被下一任王朝收藏起来,比任何的行乐图都要保险。

  他又笑了笑,让赵煊仔细看:“你看珍珠。”赵煊翻找出水晶镜片,从左领子开始数,第十一颗的珍珠上,勾勒珍珠形状的黑色墨痕并不是完全的黑色,而是持盈细如蚊蝇的花押“天下一人”围成的一个圈。持盈点点画像上赵煊销金的袖口,那里竟然不是龙纹,而是跳跃的鲤鱼,和翩翩追逐的蝴蝶。

  持盈宽慰他:“有这些就行了。”

  赵煊不愿意,他不愿意这些隐隐藏藏、扣扣嗖嗖的小细节,他一定要勾押,并且理由很充分:“先祖的御容像没有勾押,因为先祖画像是画师所作,画师不敢把天子的画像当成自己的作品,可是……”

  赵煊抬头,对持盈说:“可我本来就是爹爹的,人都是爹爹的,更何况是一幅画像?”

  持盈被他说得心里一动,但又拒绝:“别人画像都没有勾押,就你有,像什么话?”

  赵煊掷地有声:“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爹爹给他们画!他们可怜!”

  持盈警告他:“再言及祖宗,我就……”但他忽然想,要是神宗皇帝给他和赵佣画像是什么样子?就隐秘地笑起来,总之他想不到这种情景。

  时光回到很多年以前,赵佣穿着红袍在御座上,画师给他勾勒容像,持盈在旁边看,看得都犯困了。

  画师的技巧的确是高超的,但持盈觉得他画得不好,缺少一种感情,但赵佣绝不可能把自己流传后世的御容像交给十几岁弟弟操笔,持盈就提也没提。

  赵煊那边已经把墨磨开,润湿了笔递给持盈,持盈拿着笔,在下方准备落笔,赵煊说:“题到正中间去,用楷书字。”

  持盈骂他:“哪有题正中间的,这是御容像!”赵煊竟然还给他提起要求来了,他就用狂草怎么样?

  赵煊有理有据:“正中间最明显,楷书看得清。”反正识字的都得看得懂,但欣赏草书就有一定门槛了,持盈真是烦他那股摇头摆尾的霸王劲道,可见十几年不惯着这厮是有道理的,不然嚣张气焰就要直冲天庭了!持盈在左侧中上方空白的地方勾了押,赵煊又让他标日期,标自己的名,申明那是谁的画像。

  持盈不堪其扰,赵煊不改其乐,持盈骂道:“写那么多字干什么,还能混了不成?”

  赵煊催促他:“爹爹快点,明天我正好去斋宫挂上。”

  新鲜的,热乎的!

  正殿是挂先祖的,侧殿是给皇帝祭祀时候换衣服、休息的,赵煊准备先挂在侧殿显摆个几年。

  持盈用笔点点他:“我还没挂上去呢,你就挂,像话吗?”真烦人透了,要知道赵煊这么得意、这么借题发挥,他就……

  “只准挂侧殿知道吗,不然你就等着被骂吧!”

  持盈怒目,赵煊就是这两年日子过得太好,台官经过持盈的操练以后觉得赵煊已经很像个人样了,暂时没怎么骂他,弄得他越来越无法无天!

  可他还是写了画名,“帝御容像”,写了落款“绍兴乙未岁四月十三日”,赵煊洋洋得意,对这三排瘦金书看了又看,又有以为不足:“是不是少了宣和殿御制?”

  持盈见他越来越不像话,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往外推他,十分的恼羞成怒:“你整个人都是我御制的,起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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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没写完,明天一定能大结局的!??

第122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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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上皇总病的很是时候。

  三省长官刚从祝圣法会上回来,就被内侍告知:官家又去不了青城斋宫了。

  为什么叫“又”呢?因为上一次皇帝去不了斋宫还是去年十月初十日,道君皇帝天宁节的时候,那天皇帝应该陪同父亲到斋宫祭祀先祖,但道君病了,祭祀就取消了。

  可一过完天宁节,道君就开始生龙活虎了。皇帝说他不良于行,他就只不良了集英殿到殿后的那一段路,李伯玉曾经亲眼看着他提着一只似猪非猫的金虎斑行走如飞,还若无其事地和他打招呼,他对李伯玉作揖,猫从他手里跳下来,也对李伯玉作揖。李伯玉回了他,不知道要不要回那只猫,只能叹气远遁,告退以后李伯玉还能听见他的笑声,中气足到起码还能再活五十年。

  结果到了四月十三日皇帝乾龙节,这位中气十足的道君就又病倒了。

  十二日还好好的呢!

  皇帝又一次没法去斋宫,李伯玉怀疑这是一种心虚,他该不会是害怕祭着祭着斋宫里的牌位掉下来一块,或者柱子断掉一根吧?

  吴敏显然也有这种想法,徐处仁却很忧虑:“天宁节已不诣斋宫,若乾龙节再不诣,又恐圣庙有罪。”

  李伯玉内心一片宁静,他觉得这两个人还是不要去的好,去了才惹怪罪呢。

  到了晚上的时候,道君那点“负薪之疾”又好得七七八八了,皇帝搀着他出席宴会,反正就是父慈子孝、从无间隙、两宫和睦、父尧子舜。

  太平的年岁就是这样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反正每年天宁节、乾龙节的时候,今年道君生病,明年皇帝生病,比风水转得还快,终于大家忍不住了:“官家,您或者您爹过生日的时候要实在想睡懒觉就睡吧。”类似用意的札子一上,皇帝三辞三让都没有,给台阶就下,从此过生日的时候就一觉睡到大天亮。

  但每年正旦日、开基节等重大节日的时候,皇帝照去斋宫不误,看起来也不怕挨砸挨劈,胆子大得很。

  天冷了,他就把大家叫到侧殿取暖;天热了,他就把大家叫到侧殿里乘凉,侧殿原本是皇帝休息更衣的地方,但皇帝很大方,他非常体谅臣僚,让大家都进来。

  和他,还有他身后的画像大眼瞪小眼。

  底下坐着一个,上面挂着一个,那情景实在太过诡异了,不过这画的确画得很好,可堪为宫廷画中的上品之作。

  如果上面没有花押就好了。

  万幸的是,皇帝虽然把上皇的画挂在青城斋宫侧殿,又和他一起住、亲自侍奉,但上皇至今也没有做出过什么干政的举动,就应了他退位时那句话“退处道宫,除教门事外一切不管。”只偶尔出席祭祀和礼仪性的活动。

  其实大家伙并没有少见到他几次,这位道君皇帝实在太活泼了,片刻也闲不住,东京城的每个角落都能刷新出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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