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38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它变了。

  它变得很……热闹。

  艮岳是寂静的。按照持盈的标准,他强行在汴京最繁华的市区打造出了一片山野,他曾经信誓旦旦地保证,如果天上有凤凰降落,也只会在艮岳里栖息。大部分时间里,持盈连宴游都会选择延福宫。艮岳有道士,一年到头祈福、法事,大鹿、仙鹤、水鸟,在这里栖息,巨石飞来,梅花万顷,银杏、黄杨、松柏、沧浪,是他为自己打造的一个仙境,他经常会一个人来这里,或者和蔡瑢两个人,只有蔡瑢懂他,持盈是这么认为的。

  他会经常性地睡在艮岳,野兽的嚎叫,飞禽的鸣唳,让他觉得非常的舒畅,他喜欢这种自然的野趣,好几次他一个人起来,在黑夜的、艮岳的松涛里奔跑,他感到很快乐,艮岳是他最美的素材,在飞来峰上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站在云上,站在风里,他觉得自己合道了。

  飞雁会迎接他,麋鹿会迎接他,仙鹤会迎接他,还有石头——

  神运、昭功、敷文、万寿、祥龙。

  持盈驻足。

  他从江南,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的石头,广有百围,高有六丈,持盈为他搭了一个亭子。

  亭子里是络绎不绝的人,他们好奇地仰头,观看这一座小型的山峰,然后又摸一摸,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他们就走了。

  这么美丽的石头,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赵煊说:“他们相信,你肯定不会把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从东南运过来,他们相信这块石头是有福的,所以就会来摸一摸。”

  其实它只是很美丽罢了。持盈排着队,也去摸一摸,在这一座山峰面前,他也要仰头。

  持盈笑了笑,他们一路走,曲江的波涛奔涌,绛霄楼挂下瀑布,到处都有人,哪里都有人,连持盈在西南边上开辟的农田、药寮也有人,但药田被围了起来,鹿栅、雁栏等地方都是。

  赵煊说:“前年围城的时候,我将数千只水鸟、麋鹿、仙鹤都拿来犒赏军士,把石头拆下来做炮,竹子砍下来做篱。”

  赵煊那个时候快乐,快乐极了,非常非常非常的快乐,他有一种报复的感觉,可他忽然又觉得,自己和这些石头、水鸟一样,是被父亲抛弃的。物资并没有紧缺到那个地步,但赵煊就是要这么做,百姓有别的地方可以栖身,他不,他就要他们住进艮岳,住进华阳宫,把松柏砍了当柴烧。

  这是持盈最喜欢的地方,是他毕生的心血。

  和掠夺。

  持盈说:“它现在很漂亮。”

  瀑布的西边,是一丛丛的斑竹麓,十月份没什么竹子,只是一根根直挺挺的杆打在他们身上,远处传来鼎沸的人声。

  持盈说,要把艮岳变成郡圃公园,供民众休憩之用,现在真的做到了。他靠在竹子上,光斑一点点细碎地嗑在他的袖边,人的声音和野兽的叫声有什么区别,非得要在闹市开辟出桃源才可以修道吗?这一块石头,从也许从盘古开天的时候就在了,女娲补天的时候就在了,武王伐纣、平王东迁,始皇一统……乱世、盛世,它换过多少主人?谁又能让它真正变为私有?

  就好像……

  就好像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还有田野间的每一块石头,其实都不属于任何人,但又属于任何人。他追求的“道”,追求的“永恒”,到底是什么呢?

  赵煊告诉他:“我已经开艮岳为园,许士庶游行,放人纵赏。每年三、四月的时候关园修缮,爹爹如果想要安静,可以那时候来。水鸟、大雁、仙鹤、麋鹿,都是爹爹爱的生灵,我已经让他们重新开始养育了,它们很快就会和原来一个样子的。爹爹从前的住处,我也没有开放。”

  持盈问:“那三、四月的时候,大家去哪里呢?”

  赵煊说:“金明池、琼林苑、宜春园,春天有那么多好的地方。他们还可以去玉津园看大象。三、四月份,就属于爹爹吧。”

  持盈笑了笑:“你要让他们管着点,每次两个月过去,那些大象都肥得走不动路。”

  赵煊很紧张地看向他,持盈问:“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阳光下,他笑盈盈的:“我很——”

  “不是。”赵煊摇了摇头,“不全是。”

  持盈刚要说出口的喜欢和赞扬愣了一下:“还有别的?”

  赵煊拉着他的手走,持盈跟他向西下山,曲江的波涛粼粼。

  持盈看见了一块石碑,艮岳的每一寸地方他都很熟悉,这块石碑是哪里来的?

  他走上前去要看,赵煊却拉住了他:“爹爹!”

  持盈回头看,赵煊说:“我很嫉妒。”

  “我想和爹爹永远、永远在一起。”

  持盈不解地笑了笑:“我不会再离开你,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那我们死了以后呢?”

  持盈轻轻地骂他一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即使我蚤死,也会等着你。”

  毕竟赵煊等了他这样,这样久。

  可赵煊不说话,持盈忽然心念一动,他走向那块碑文,冷冰冰的石壁。

  “我讨厌蔡瑢。他在你的画上题跋。”

  他们之间很少提起蔡瑢,持盈沉默了,他来到艮岳,怎么会想不到蔡瑢呢?可这位他年少时的爱人,连面容都模糊了。

  遗忘痛苦,是人的天赋。

  “还有画院的那帮学生,你的那些待诏,一切你赐字的道观、宝塔。”赵煊说,“王希孟给延福宫拓了碑,我每次路过的时候,都想把它销毁。”

  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一千年,一万年以后,父亲的名字会和谁一起提起来?

  会是他吗?

  持盈忽然松开了他的手,他绕到碑文的前方,赵煊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审判。

  碑文上刻着三个字。

  长安老人眼曾见,万岁山头翠华转。

  艮岳,除了华阳宫以外的第二个名字,“万岁山”,皇帝赵煊改山为园,为它命名为“万岁园“,并将它开放给民众。

  开放的时候,皇帝御笔碑文也揭开了,与父亲不同,他并没有显露出过什么书画上的天赋,但这三个字还是震惊了很多人。

  不是因为它多么的高超,而是因为——

  那是瘦金书,他父亲的瘦金书。

  碑文巍巍地立着,持盈摸过上面的字,风骨蔼然,遒美天成,只是转笔之间有些滞涩。

  他为父亲最得意的艮岳,做了题跋。

  用他父亲最得意的书字。

  “‘化被草木,赖及万方’的‘万’;‘闰余成岁,律吕调阳’的岁;‘渠荷的历,园莽抽条’的园。”

  持盈在十八岁那年,满怀希望地,给他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写下的楷书千字文,那时候他的瘦金书还不是这样完美。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以后,他的孩子把这三个字,临摹拓本,刻在了石碑上。

  赵煊说:“像吗?”

  那已经是他练了很多遍的字了,他没有得到过皇帝的教授,十岁以后,他临摹的千字文得到了皇帝的冷眼,就再也没有去写过瘦金书。

  他甚至有一些紧张。

  持盈说:“像。”甚至在他最开始的脑海里,七八岁的赵煊就会写出这样的字了。但他告诉赵煊:“不用这些东西,你是我的孩子,我的继承人,你本来就会和我连在一起,永远。”

  谁提起我,就绕不开你。

  他找到了和石头那样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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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点想打个全文完 但还没交代完 md!

第117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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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别哭了。”

  一位身穿霞帔,头戴花冠的女子正落下泪来。

  持盈轻声安慰她:“你不是常和我说,五哥、七哥出阁以后,你常见不到他们,心中很想念吗?住到他家里去有什么不好?”

  此人正是持盈的乔贵妃令和。

  道君皇帝退位的第三年天宁节照旧过得人心惶惶。他前几天还传召画院的学生进了延福宫,转头皇帝就说他“难起身”,免了去城郊的礼仪,皇帝本人也留在延福宫中侍疾,诸亲王帝姬、嫔妃宗亲,一直到下午时分才见到他二人。

  持盈的面色倒不差,甚至还挺好,皇帝照旧扶着他下辇,看起来感情还不错,正当大家伙松出一口气的时候,持盈将令和叫了过去。

  九月份的时候,道君皇后郑氏薨逝,赠谥号明肃,因她生前已是坤道,葬仪简办,暂停棺椁在积庆院——这个谥号也真是耐人寻味,她作为道君正式册封的皇后,正位中宫十五年,谥号却是按照明达、明节两位追封皇后的“明”字起的,并没有依从皇帝生母的“显恭”。

  但不管大家怎么猜测,她都去世了,宁德宫实际上的话事人成了乔令和。持盈将她叫过去,把打算说给她,甚至还和她开玩笑:“你膝下五个孩子,等他们都成年了,恐怕你要被他们争抢着侍奉呢,不比在我跟前快乐?”

  令和摇摇头,只哭:“哥哥收回这话去,我愿去延福宫。若想孩子们时自传召来。哪有君父在宫中,我却在外府受儿子们侍奉的道理?你今日还病了,是不是冬天又不爱穿衣服?”

  持盈一张帕子都给她哭湿了:“你在外府受侍奉,我在宫中也受官家的孝顺,有什么不同——你从前和我说想见曾纾,官家近日里将他调来京中任职了,就坐在外头呢,你要不要见见他?”

  令和别开眼去:“这关节上还说什么曾三、李四的!”

  持盈从案上取一个七宝杯,又把赵炳叫过来:“你姐姐爱曾三的词,他坐外头席面上,你将他叫来给你姐姐敬一杯酒。”赵炳领了七宝杯就往外走,持盈哄她道:“看五哥多孝顺,我一说,他就和七哥抢着接你过去住。我想想还是五哥,他家里离九哥住得近,你和阿韦关系好,走动也方便。”

  令喝仍然不愿意:“他再孝顺我,我也愿和哥哥在一处。”

  持盈道:“又不是不见你了。朔望日,年节庆典,你照旧入宫来,有什么不行的?”

  令喝又争辩几句,奈何持盈决意已下,庆典也马上要开始了,就只能恹恹地离开,曾纾一路低着头入内敬酒,持盈又让他写一首词给令徽,令和脸上才有一点笑,又幽幽地看他。

  持盈两面夹击,只听赵煊站在他身边缓缓念了两个字:“哥哥。”

  他倒是什么都在听,就是不说话,心里记账。

  持盈问他:“怎么,你也要叫?”

  赵煊振振有词:“唐人呼父为‘哥’,本来就该这么叫。”玄宗称父亲四哥,他儿子也叫他三哥,太宗也对高宗自称哥哥。

  持盈凉凉道:“那行,从今往后,你改叫我‘十一哥’吧!”

  赵煊的神色变了变,到最后估计还是不大敢,很轻地叫:“十一哥,到外头去了。”唯恐别人听见。

  妃嫔、帝姬、宗妇祝寿的座次与外臣分开,外臣坐在集英殿上,持盈微笑道:“哥哥年纪大了,没听清,你说什么?”

  赵煊张了张嘴还要说,只吐了“十一”两个字出来时,就看见合真走近,连忙把嘴闭上。

  合真怀中抱着一个襁褓。

  持盈看见这玩意,顿时有些不太好的记忆,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合真与蔡候的孩子。

  持盈早知道有这么个孩子,只是孩子小,不曾抱出来见人,持盈也是头一回见到。他有一种很恍惚的错觉,好像前几天他才跟蔡攸说要结亲家,结果现在合真都有了孩子。

  合真对他说:“哥哥为这孩子特开恩典,命封节度使,马上就要册封了,却还没有名字,我便抱着他来见爹爹,请爹爹赐名。”

  公主的儿子因是外姓,一般封团练使,亲王的儿子才封节度使。持盈不曾将襁褓接过来,只是拨开锦缎看了一眼孩子。孩子很小,看不出来像谁或者不像谁,但天生长得很喜人,见人就笑。

  持盈用指腹摸了摸这孩子的脸颊,这名字他早就想过了:“起一个‘薇’字吧。”

  赵煊在他身边,提醒他:“这是蔡候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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