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30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电光火石之间,他窜通了一切,他想起那把将父子二人连在一起的黄金手铐,想起延福宫里赵煊对他的祈求,想起他在拐角到黑暗的地方,流光纱一拂一动,上元灯会……

  他原来以为父子聚麀已经是天下丑闻了,但是!

  他扫射向赵煊:“官家做下此事,岂非失德吗?”

  赵煊回道:“此我家……”

  持盈捂住他的嘴,打断他:“是我,我勾引他的。”

  吴敏看起来好像要晕过去了。

  李伯玉似乎不太能理解这个词语,他像在地方为官时那样质问犯人:“什么?”

  犯人为了自己儿子的名声,周全回护,掷地有声地答道:“我勾引他的!”

  “‘重结两宫之欢’,这不是凤宾你说的吗?如今我父子并无间隙,我儿不曾更事,公等且为尽心,今日之事是我性急,卿等奉我多年,知我之刚烈,一时情急才生此事,下次绝不这样了。”

  李伯玉做台谏的时候,持盈一个月总要和他或者他的同事们说两遍,下次绝不这样了。

  还有,两宫之欢的欢是这个欢吗?李伯玉一时之间哽住了,你儿子不曾更事,不曾更事就和自己亲爹睡了!你刚烈,你真刚烈就该拒绝他!

  但他忽然想到了皇帝脸上那个号称被猫抓的巴掌印。

  他看向持盈,后者的面容如上胭脂,粉红了一片,头上的钗环,脖子上的项链……上苍,他的耳环是怎么戴上去的!但一定是自愿的,不自愿谁能打扮成这样?李伯玉为自己有那么一秒怀疑持盈是被强迫的而感到丢脸。

  于是恨铁不成钢地看向赵煊,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怎么吸气呼气。

  他勾引你,你就被他……勾上了?啊?

  持盈的声音又委婉地响起来,很好心,也很为他着想:“要不然,凤宾你还是先晕过去吧?”

  李伯玉没晕,但吴敏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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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陈美人说再见!

  定州的事过几章解释~

第111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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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绍兴二年三月二十九日,宋朝少宰吴敏,金国宗室、太傅完颜宗干在燕京签订和约,照海上、澶渊故事,从金太祖皇帝完颜旻并宋道君皇帝赵持盈为平辈而论,宋朝皇帝赵煊为长,称皇叔;金国皇帝完颜亶为幼,称皇侄。宋朝赐金国每年岁币三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以雁门关、大茂山、白沟河为界,双方设立榷场进行买卖交易,沿边州军各守疆界,两地人户不得交侵,并交换战场中俘获的人质等。

  四月初一日,帝驾起始还京。

  春天就这样悄悄来临,又过去了一大半。

  延福宫没什么大变化,持盈在蕊珠殿里坐了半天,两只燕子不断地衔来泥巴、树枝,在他檐下搭了一个巢,每天唧唧地吵他睡觉。

  他到云归亭去,鹦鹉飞到他的肩膀上,他展开了那幅描了一半颜色的月季图。

  离开的那天,他看到了这样一个少年的天才,好像很多年前看见希孟的时候一样。

  中午的时候,持盈找人捧来一盆月季。

  春天中午的月季花和这幅图长得真的一模一样,他想和谁炫耀一下,却摸到了纸上的一点油渍,淡淡的黄,渗进去了,那会儿陈思恭喂他吃点心,点心渣掉到画上,他就要和陈思恭吵架。

  持盈叹了口气,对萧琮说:“陈思恭的遗事如何定论?”

  陈思恭应该是没有家人的,持盈经常给他放假,他也不回家,就在外面溜达一圈玩,回来还给持盈带吃的。也许陈思恭也不叫陈思恭,甚至也不姓陈,继、思、从,都是宫中常用来赐内臣的字。

  他死得这样隐秘,又曾经为赵焕得罪过赵煊,现在又要葬到哪里去呢?

  萧琮告诉他:“道君从前曾将西山设地,埋葬掖庭宫人,大官是落在那里。”

  持盈沉默了片刻,说道:“他没有收养的儿子女儿吗?”这是惯例了,不然谁给内臣送终?可陈思恭作为天子的随龙人,第一侍臣,收养过太多徒弟儿子了,一时半会儿萧琮不知道推谁出来。

  持盈也想了一想:“我从前见过一个养鹿的小宦,叫做冷元子,你将他召来。”

  在鹿栅里快乐养鹿的冷元子被叫到持盈的跟前,他的眼神清凌凌的,年纪还很小,持盈把他叫到跟前来,语调缓缓的:“你师傅是……”

  “邓详。”萧琮赶紧提醒他。

  持盈点了点头:“哦,邓详。他给你起的这个名字,是不是?”

  冷元子点了点头,大声地回答道:“是!”

  他又说了一遍自己的故事,刚入掖庭的小宦蹿在宫廷里干粗活,给大珰端茶倒水,那天他蹿到邓详面前,邓详正在喝一碗冷元子,喝得心情舒爽,就把他收为了徒弟。

  持盈见这小宦滔滔不绝,不由失笑,随口道:“怎么喝一碗冷元子,把他高兴成那样。”

  不过是黄豆糖粉裹团子罢了,夏天街上几文钱一碗,邓详都是陈思恭的徒弟了,怎么喝个冷元子还美滋滋的?

  冷元子很认真地向他解释道:“师翁在时,并不叫底下人喝冷元子,他说这东西坏,喝了会拉肚子,谁被他发现喝了,就要扇嘴巴,所以大家都不敢喝。我师傅是偷喝,所以开心。”

  他说完这话,持盈忽然沉默了,他转头对萧琮开了一句玩笑,可也没有笑:“他是被娘娘教训惨了,记了一辈子。”

  向太后把他叫到跟前去,告诉他:“十一哥,陈思恭是服侍你的人,你好时,他就好,你不好时,他难逃一死,知道吗?”

  他发誓他记住了,知道了,再不记住,再不知道,陈思恭就要给娘娘打死了,陈思恭是一直陪着他的,他小时候陈思恭就那么大个了。五岁那年,他妈妈的死讯传到宫里来,持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并不是向娘娘亲生的儿子。怪不得呢,大家都有姐姐,独他没有,他只有娘娘。

  陈思恭抱着他去见妈妈最后一面,白布蒙着陈美人的脸,向娘娘的内侍张琳不让持盈揭白布看脸,怕他被冲到。持盈被抱起来,趴在棺材上看了一眼,棺材好大,妈妈好小,他盯着妈妈的肚子看了半天。他去福宁殿找六哥玩,或者六哥来给娘娘请安,他也在旁边,他就让六哥抱他。这个时候朱太妃就会和哥哥说“只十二哥和你是一个肚子爬出来的”,持盈坐在六哥身边听,半懂不懂。

  可那话太生动了,他忘不掉,他觉得朱太妃像一个天才。每个小孩子都是从妈妈肚子里爬出来的,他感觉有一个五岁的自己从妈妈肚子里爬出来,可妈妈这么小,肚子是平的,指头上只有一层皮。

  光荣!所有人都告诉持盈,陈美人——充仪,她的追赠官位——是光荣的,她为了早一点去地底下侍奉你的父亲神宗皇帝,饿了也不吃饭,病了也不吃药,大王,你有这样一个母亲,真是光荣啊。

  那天夜里持盈头一次睡在宫外面。他问陈思恭:“你姓陈,我妈妈也姓陈,你是我舅舅么?”所以替代妈妈来到我身边?

  陈思恭被他吓得魂飞魄散,告诉他:“十一哥,你舅舅在利州做观察使呢。”

  这个舅舅是向太后的哥哥宗良。

  持盈没有说话,陈思恭又告诉他:“那个不能叫‘妈妈’,要叫‘姐姐’。”持盈说:“哦,那我姐姐的哥哥、弟弟在哪里呢?”

  这谁知道去,陈美人八岁时候就被家里送进掖庭了,给仁宗的福康公主做陪嫁,十七岁时福康公主去世才第二次回的宫,谁知道她家里什么样?这都四十年了!陈思恭也不知道去问了谁,回过头来告诉持盈,因陈美人生了您,娘娘赐她哥哥在永成崇班做承制呢。

  持盈不知道承制是个什么官,但又有点儿得意,觉得自己大抵是个福星,又觉得娘娘对自己好。他想,陈思恭虽然不是自己的舅舅,可他不是我舅舅,都对我这样好,我以后也封他个官做做。

  他少年时的快乐,都是在宦寺媵嫱的手上诞生的。

  持盈叹了一声,问冷元子道:“你姓什么?”

  冷元子傻了:“奴忘了!”

  “冷元子”就是三个字,一般人的名字也是三个字,久而久之,他就忘记自己的姓是什么了。

  持盈的目光在他无脚幞头上转一圈:“那就姓陈吧。”

  他给了冷元子一个新名字,陈思省。冷元子问是哪个省字。

  持盈告诉他:“思过的思,反省的省,你会不会写?”冷元子说他是会的,他认识字,在内书堂里上过学。持盈笑了笑,把笔递给他,让他写给自己看,思省就真的跑到他身边去,用他的笔,把自己的大名写下来,把大家伙都看笑了。

  持盈微笑道:“我这里有官与你,你做不做?”

  思省说做,他就让思省每年按时按节给陈思恭烧纸、祭祀,又追封他做宣抚使。中午的太阳很好,海棠花开得艳丽,陈思省接到了他做内官的第一个任务,去迎接皇后朱琏。

  皇后朱琏来到了延福宫。

  她生得十分美丽,柳眉杏眼,在太阳底下白得发光,但没有什么簪戴,是一张弗御铅华的脸庞。到底是翁媳,为了避嫌,他们面对面坐着,内侍宫娥把云归亭和亭下的台阶铺满了。

  出乎陈思省意料的,持盈对她很熟:“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朱琏笑盈盈的,和他开门见山:“我来求爹爹一件事。”

  持盈见她身后的女官抱着两幅卷轴:“我想是两件事?”

  朱琏将其中一幅卷轴给他展开,持盈原本在说笑,见到这张卷轴时,面上的神情却凝固住了。

  他“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把卷轴从女官手里面接过,又命人去拿水晶镜片,水晶镜片一会儿没来得了,他弯腰趴在纸上看。

  看了半天,他着迷了,连呼吸也不敢,怕把这纸头吹没了。

  “这是……王羲之?”

  朱琏道:“爹爹圣鉴过,那想必就是了。”

  持盈看了半天,有点想开口要,又有点不好意思开口,眼睛黏在字上,好半天,他终于觉得自己应该有点长辈的样子,忍痛收眼。

  要么再看一眼吧,持盈就又瞄了一眼。

  看一眼又不会少一块肉!

  朱琏就知道他喜欢,勾他道:“这字是我哥哥在洛阳找到的,却不知怎么的,走漏了风声,被老师知道了,可把我哥哥吓坏,连夜将它送到我这里来。”

  因兄长的缘故,持盈从朱琏小时候就开始留意她,朱琏和妹妹朱瑚两个都喜爱花鸟山水画,朱琏尤善。持盈就让米元章的儿子米尹仁收她做徒弟,朱琏果有成就,画山水尤绝,并爱题词做赋一类。

  持盈明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却还是毅然上钩:“你老师米尹仁和他爹一样是个癫子,你切不可叫这字给他碰到,若给他碰到便不还你了,你问他索要,他就会抱着这字跳河去。”

  他死了没事,别把我的王羲之泡水里了!

  哎,谁的来着,……她一定会送我的,不然给我看干嘛,我先提前适应一下。

  朱琏果然深有同感地点头:“我可开罪不起老师,只是想着宫中也不一定安全,您从前不就被他爹爹偷去一块砚台吗?官家素来又不爱这些,若老师提出观看,他自然不会拒绝,到时候这字被老师一碰到,哪里还回得来?于是想来想去,只能把这字放到延福宫来,借爹爹的宝地把老师拦住。请爹爹可怜可怜我吧。”

  持盈早闻得朱琏的端倪,知道朱琏必然有事求他,可那双眼睛就黏在那幅画上不愿意动弹了,受贿这种东西,就是讲究一个上有所好,下必从焉,就是讲究一个心知肚明,朱琏打蛇打七寸,他真是……

  可那是王右军啊!

  持盈想受她的贿,却又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内心纠结万分,不由得痛骂唐太宗无耻自私,凭什么把王羲之的画收到坟里去,他若能收个七八百张的在宫里,怎么还会被诱惑住?

  自己真是可怜啊!

  “似乎也没什么别的更好藏处了。”持盈说,“米尹仁真是无赖。”

  朱琏点头,又另拿一幅卷轴出来,是她自己画的山水,山水冥冥朦朦,显然深得米氏真传。持盈拿来细看,说她果有长进,说她题语、题印都好,朱琏请他改画,持盈笑道:“我不爱画山水,就不给你改了。”朱琏的用墨洒洒,他作画工笔,并不是一条路的。

  朱琏道:“我曾在禁中见爹爹的雪江归棹图,如见王摩诘真迹,不意这还是爹爹不长之处,真是羞煞我等。”

  听到她提雪棹归江,持盈有口气想要叹,又有一些难过,但不想让小辈看出,就指着卷轴上的一个署名道:“他王摩诘是释教之人,你看他做什么?”

  那赫然是一个“朱氏道人”的署名,朱琏爱道家学说,便以道人为自号。

  她那两弯柳眉舒展开来:“说起来,我崇国教亦有缘由,爹爹恐不知。我小时候,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坤道要领我走,讲我二十岁时命有一劫,若不出家入道,恐怕迈不过去这坎。我爹爹舍不得我,她就只能遗憾离去,临行前又赐我福祉,开我灵慧,并告诉我爹爹,说我一生不得近水,即河、湖、海、泉一类,不然……”

  她今年刚好是二十岁。

  持盈眉头突了一下,朱琏不是这个时候和他说自己开悟了要出家的吧,赵氏纵然素奉道家,但也只有废后会赐道号:“谌儿还小,你休说这样话。你是国母,诸邪辟易,哪有因道人说话就害怕的道理?”

  朱琏图穷匕见:“我既嫁给官家,承运中宫,自然无有入道的可能,只是心中实在害怕,想起民间有替身出家一说,即寻一年龄、容貌相似之人,寄身道宫,这样一来,就可以消解灾祸了。”

  和她年龄、容貌相似的人,不就是赵焕的妻子朱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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